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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黯然神伤

        他的脸有点模糊。我这才意识到,我居然在哭。我很多年没有哭过了。我曾经认为,这个世界的大门对我敞开,没有什么可以难倒我,可现在的我,居然在哭。

        大哥走后,我刚刚在电脑前坐下,就接到电话。沈钦言叫我:“阿梨,如果还没睡的话,麻烦来我家一趟。你有钥匙,自己直接进来。”

        已经十二点了,他这时候叫我过去一定是有要紧事。我把键盘一扔,换了衣服就冲下了楼,小跑到了隔壁。沈家的前院停着辆梅赛德斯,我一眼就认出那是安露的车,一路找去,只见一楼的客厅、楼道间和二楼的走廊都亮着灯。

        因为帮沈钦言更新过安全系统的缘故,他家的每间房屋我都去过,虽然没有刻意拜访过,但我很清楚二楼的构造,现在亮着灯的是沈钦言的卧室,隐约的说话声从屋子传来。

        “我没想到,我会落到这步田地”

        女人沙哑的声音让我一惊,放慢了脚步,踮着脚尖挪到了门口,悄悄往里探望。

        卧室灯光很亮,一切细节一览无余。沈钦言的卧室很大。我看到地上扔着精致的女式挎包和两只高跟鞋一只扔在门口,一只歪躺在卧室的地毯上。安露坐在单人沙发里,把脸埋在膝盖中,轻轻说:“沈钦言,你娶我吧。”

        什么娶、娶她

        沈钦言没有做声,只是走过去,轻轻抚了抚她的头发。

        安露仰起一张疲惫过度的脸,用梦游般的视线盯着沈钦言,“当年,学姐出国前,托付我找看你。可没想到,这十多年居然是你照顾我。男人就是占优势,这十多年你居然一点都没变,可我却老了。”

        沈钦言拿过茶几上的水杯递给她,温言道:“你的酒实在喝得太多。”

        安露怔了许久,在灯光下她的脸惨白一片,再也没有电视上的光彩。她静默了半晌,接过玻璃杯一仰头,喝酒一样把水喝得干干净净,“早知道当年应该听学姐的话我啊,到底是为什么会错过你这样的好男人啊”

        沈钦言叹了口气,“别说傻话了。”

        “这么多年过去,付出这么多,居然什么也没得到。你说还有比我蠢的人吗你现在因为杜梨,也要离开我了是不是”

        沈钦言轻轻叹息,“你不用想太多,我不会离开你。”

        我觉得热血冲上了头顶,可身体却发冷,僵直在卧室的门口不能动弹。

        我失去了时间意识,分不清是几秒钟之后还是几分钟之后,屋子里的两人先后留意到了我。

        安露从膝盖上抬起脸的时候,看到我,在说出任何话之前,就捂着嘴直接进了卫生间。沈钦言则顺着她的视线看向我,脸色忽然一变。

        找不到任何语言来形容我此时的心情。我呆了呆,麻木地转了身要走。沈钦言大步走过来一把拉住我,双臂犹如铁箍,把我死死扣在怀里。他抱往我的那一瞬间,我觉得我一辈子都没有这么委屈,酸楚就像井水那般,从心口开始泛滥,直接冲到我的喉咙鼻尖。

        我并非一开始就怕狗。

        很小的时候,我家养过一条名叫“白狮”的萨摩耶犬,雪白雪白的,非常可爱,如毛球一样。我跟着妈妈,很细心地照顾它,直到它从二十厘米长到五十厘米,由可爱变得矫健英勇。它从来都很喜欢我,老是围着我打转,十分贴心地蹭我的腿。冬天的时候,让我抱着它暖和的身体取暖。可某一天,只有我和它在家,我在电脑前废寝忘食,忘记给它喂食,更不记得带它出去散步。它在我身边转了半晌,忽然变了脸,冲着我的小腿肚咬了好大一口,生生撕下了半个手掌大的皮肉。我的腿顿时血流如注。

        那时候我不过九岁,疼痛让我眼前发黑,连声惨叫。白狮咬了我之后用风一样的速度跑下楼去,留我一个人坐在地上满手是血,一边哭一边给妈妈打电话。

        它很快被爸爸妈妈送走了。自那之后,我家里没有出现过任何宠物,连金鱼都不养。人家说狗是最忠心的宠物,认准了主人就终身不再更改。我惨痛的亲身经历告诉我,这都是人们一厢情愿的说法。

        我对它那么好,可它一转身就背叛了我,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对不起,别走,我可以解释。”沈钦言的力气大得惊人,不论我如何挣扎,他却纹丝不动,仿佛脚生了根,长在了地上,“十秒钟,给我十秒钟。”

        我觉得眼前有些模糊,解释个屁,我才不想听。

        沈钦言松开了手臂,伸手抚着我的脸,一字一句道:“杜梨,我爱你。”

        我不想满脸是泪的时候听到他的表白。

        沈钦言伸手擦掉我的眼泪,说:“安露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和她这么多年没有一丝逾越。她最近遇到了一些私人的烦心事,今天晚上喝醉,心情很糟。我让你过来就是想让你帮忙劝她。对不起。”

        我仰着脸看着他的面庞,他的脸有点模糊。我这才意识到,我居然在哭。我很多年没有哭过了。我曾经认为,这个世界的大门对我敞开,没有什么可以难倒我,可现在的我,居然在哭。

        “我跟你说过,我不喜欢说谎,即便我从事的是一个需要用大量谎言来粉饰的职业。但我沈钦言,从来没有骗过你。安露从卫生间出来之后,你可以去问她。”

        他的手停在我的脸上,额头轻轻抵在我的额头上。

        “对不起。阿梨,对不起。”

        他拥着我不知道过了多久,卫生间里忽然传来重物倒地的声音,沈钦言的声音戛然而止。他变了脸色,抓着我的手把我按在沙发上,“你等我一分钟。”

        他大跨步往浴室去了,我迟疑了一秒,犹豫地跟上,只见安露光着脚靠墙瘫坐着,一只手撑在地砖上,竭力不让自己完全瘫在地上。她憔悴得匪夷所思,双肩因哭泣而颤抖,整个人看上去就像一只被扯碎后又胡乱缝起来的布娃娃。卫生间里全是浓郁的酒气,让我呼吸一窒。

        沈钦言一言不发,躬下身把她的手臂抬起来搭在自己肩上,抱着她的肩膀扶她站起来。安露站了起来,就看到杵在洗手间门口发傻的我,她低下头苦笑了一下,伸手抚上了额头,难堪地挡住了脸,“这下好了,脸都丢光了。”

        我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连忙绕到另一边,想扶她起来。我头一次知道喝醉酒的人居然这么沉,不但沉重,而且好像没有骨头,所有重量都朝我压来。我脚下一个趔趄,居然有些扛不住。

        在我们齐心协力之下,沈钦言把她扶到卧室中,在刚刚那张沙发上安置下来。

        安露现在镇定多了,和刚刚在卫生间里那不堪一击的样子截然不同,她苍白发青的脸上浮起了微笑,“阿梨,能不能帮我个忙”

        我觉得自己完全跟不上她的思路,“什么”

        “你有略大一些的衣服吗适合我穿的运动衫之类的。”

        常常上镜的人通常很瘦,安露也不例外,她比我略高一点,但胖瘦程度相差无几。我别的不多,衣服却有好几个柜子。

        “噢有的。”

        “方便的话,可不可以带一套给我”她苦笑,指了指她身上皱成一团也湿漉漉的套装,“等我换身衣服后就回家。”

        我已经被眼前的变化搞得找不到北了,晕乎乎地回了家,带着两套衣服回来。安露刚洗完了澡,裹着浴巾吹头发;我敲敲门,把衣服送进浴室,等着她换好衣服出来。

        沈钦言站在窗边等我,我朝他走过去,他轻轻握着我的手,一字一句斟酌着说:“阿梨,刚刚的事情,对不起,我不想让你哭。你看到的那一幕,或许很暧昧,我很抱歉。”

        我呆呆地说:“我,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但我刚刚真的很难过”

        沈钦言抱着我,说:“我知道。”

        他顿一顿,轻轻吻了我的额头,重复了一遍,“我知道。”

        浴室门开了,安露穿着我的运动衫出来了。她正用毛巾擦着头发,朝我走过来,最后坐倒在沙发上。

        沈钦言温言道:“如果你清醒的话,拜托帮我这个忙,跟阿梨解释一下。”

        她最后揉了揉头发,把毛巾扔在沙发扶手上,拍拍另一只沙发,“阿梨,我今天欠你一个人情。你有权利知道实情。”

        洗了澡之后她气色比刚刚好得多,虽然脸色还是苍白得发青,但眼神不再是一片混沌。

        我犹犹豫豫走到她身边,坐下。

        安露对我侧过脸,明明她刚刚醉得不堪一击,可此时却是一副端坐在镜头前宣读新闻时的冷静表情,“是,沈钦言没骗你,我们的确不是男女朋友。我们连手都没牵过。这是因为,我从来也不喜欢男人。”

        我呆若木鸡。

        半夜三更被雷劈到应该就是我这种感觉了。

        “社会上对我这样的人向来是不问、不说,我所从事的职业对性取向问题非常敏感。同时,我的家庭不允许我这样的异类存在,所以我需要一则显得我很正常的新闻。”安露用格外冷静的语气开口,“我最近经常来找阿沈,有两件事情,一是我一位朋友写了个剧本想找他出演,我一直在游说他;二是,我的那一位可能有外遇。”

        我的智商从来都很够用,但自打我认识了沈钦言之后,智商一路下降,现在几乎快变成负数了。我觉得呼吸困难,一字一句地反问:“不喜欢男人这,这是什么意思”

        安露叹了口气,伸手搂住我的肩膀,“也就是说,相对沈钦言而言,我更喜欢你,即便他有一副非常好的皮相和相当不错的人品。这样,你懂了吗”

        她坦白如此,反而逼得我目瞪口呆,哑口无言。

        安露一只手支着头,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好了,你现在也知道我的秘密了。你打算怎么做”

        我的高智商在这个紧要关头终于发挥了作用,我跳起来,连连摇头。

        “安露姐,你的事情,我,我不会说出去的”

        饶是安露那么疲惫,闻言还是一笑,拍了拍我的手,又看向沈钦言,“我头还是昏沉沉的,麻烦你送我回家吧。总不能再在一个屋檐下吧。明天被记者抓到了又有新闻可写了,要知道你我正在闹分手呢。”

        其实早已住过吧。这个念头在我心里打了个转,却并没有说出口。经过今晚一役,我觉得自己的情商大幅度提高。安露不外乎是因为顾虑我在这里才提出要回家。尽管已经解释清楚,但我知道她这仅仅是在跟我表态,她的的确确和沈钦言没有那方面的关系。

        沈钦言略一点头,灯光下他的疲惫根本没藏住。我看了看表,现在早已经过了十二点,大家又这么疲劳,开车十分累人。

        “安露姐,不介意的话,去我家睡觉吧。”

        大抵是没想到我会如此建议,两个人一起看着我,沈钦言道:“这样也好。”安露看我半晌,露出苍白的微笑,“好,那就打扰你了。”

        我把安露安置在我家的客房里。我家床上用具和洗漱用品,甚至内衣都备有全新的,绝对可以让安露感受到酒店式的服务。

        她的头发还没有完全于,我给她找了条干毛巾擦头发,又把室温调整到合适的温度。

        “你想得很周到。”

        “是我妈妈想得周到。以前,我家常常有客人来访,有时候还会住下来,所以什么东西都有备用。”

        “你家很温暖。”

        “嗯”我不明白。

        “我的意思是,虽然爸爸妈妈都不在家,但这大屋里的一切都井井有条,仍然看得出是一个非常完美的家庭。”

        这话倒是没错,但我不懂她为什么产生这种感想。

        安露轻轻笑起来,“今天真是被你看了我最糟糕的一面啊,以后也没脸在你面前充大姐了。”

        “不会的,人总有难过的时候。”我脑子中闪过大哥刚刚那怅然的表情,下意识顿了顿,“安露姐,我不会因为这个看低你的。说真的,我反而觉得你像真人了。以前你总是坐在屏幕后,又聪明又高贵,和沈钦言看起来般配得很,和我完全不是一国的。”

        “谢谢你的称赞。其实,不过是外表光鲜灿烂罢了。”

        她笑了笑,走到阳台上的躺椅坐下,我担心她,也跟了出去。夜风从我们的脸颊掠过,就像夜晚缠绵的呼吸。

        她歪靠在躺椅的垫子上,“你家是做什么的”

        “呃,我家有间小会计事务所。”

        “哪家”

        “盛宣,可能安露姐你没听”

        她低声笑起来,打断我的话,“盛宣还是小事务所我听说前阵子ceo换人了,和你什么关系”

        我老老实实说:“是我大哥。”

        她点点头,“嗯”了一声,“据我所知,盛宣做事风格很稳妥,人才也很优秀,在业界口碑很好。”

        “我不太清楚,”她含笑盯着我,我忙着补充,“之前负责人是我爸爸,现在是我大哥,有他们在,我不用操心。”

        “所以啊,沈钦言会被你吸引也是正常的。”

        我拿不准她这话的前后逻辑,干脆不说话了。

        她说:“我听说你电脑技术不错,能不能帮我个忙”

        “安露姐,你说。”

        她拿出手机翻到一个号码,递给我,“我想监控这个手机号码的短信记录和通话记录,你可以做到吗”

        我看着屏幕,号码的主人叫“文清”,相当美丽的名字,大概其人也相当漂亮。安露是希望我窃听她的手机吗我看了看手机号码,又看向她。

        “做不到”她说,“这应该很简单吧”

        “是的,这确实简单”我迟迟疑疑地说,“但是,安露姐,这样不好。”

        “怎么,不愿意帮我吗”

        我真心实意地说:“安露姐,我见过不少侵犯隐私的事件,下场都不太好。”

        她看着我且笑且叹,“你啊,和沈钦言那个家伙真是一国的,在这种事情上有着诡异的道德感啊。”

        我摇摇头,“安露姐,做我这一行,必须要有道德感和责任感。”

        一般人通常想不到现在的计算机安全领域多么脆弱,大多数人根本不会去想这个问题。世界上像我这样级别的安全顾问虽然不多,但也总有那么一群人以破坏为乐。如果大家都凭着自己的能力随心所欲地去破坏网络世界的秩序,不知道会捅出多么大的娄子。

        “在我看来,道德感之类,更像是托词,”安露说,“世界上这么多事情,哪有这么多理由呢。关心则乱,我不是电脑,不可能随时随地都维持理性的思维。我想知道真相,不论方法多么恶劣。”

        “想知道真相的话,直接去问她不就可以了吗”我有些疑惑。

        安露微微笑了,“你以为人的隐私那么好触及”

        她并不需要我的回答,悠悠一声长叹,“生活和做访谈节目截然不同。我希望我的嘉宾说真话,并为此做了大量的背景调查,因为说真话的节目最好看。但说到底我不关心他们。就算他们说假话,那又怎么样节目好看就可以了。”

        “向关心的人提出问题,不是容易的事情。察觉到对方的心不在焉,于是想知道对方的一切,不论是单刀直入地追问还是间接地试探,引起的效果都是惹人生厌、引起愤怒对拥有秘密的人来说,尤其如此。”

        “就算对方回答了,你怎么能保证自己听到的答案是真的如果对方是撒谎成性,编出了一个个完美的故事呢”

        “因为种种顾虑,对许多人来说,都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询问。一旦真的问出来,会不会被认为疑心很重,会不会被对方讨厌,会不会无可挽回因为太在乎,不得不瞻前顾后,犹犹豫豫,变得连自己都讨厌自己了。”

        她笑容怅然,让我想起了今晚姚瑶对大哥激烈的责问。没错,这番话也完全适用在大哥和姚瑶的身上。人到底不是计算机,输入指令,就会给出答案。随后我又想到沈钦言抚摸她的头发安慰她的那一幕即便已经得知真相,可一想起那一幕,心口还是酸涩难忍。

        我呆呆想着自己的事情,完全想不到合适的言辞来安慰她。原来感情居然会让人这么痛苦无奈,谁的安慰都没有用。

        “我本想说,不知道你是否能理解这种心情,”安露端详我的脸,“现在看来,你已经有些理解了吧。”

        我点头。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阿梨,我真心希望,你一辈子都不要理解这种心情。”

        安露放在小几上的手机响了起来,我瞥到来电人是“文清”,安露盯着那两个字几秒,然后拿起手机,果断关机,屏幕彻底黑下来。

        “杜梨,既然你不答应,我不勉强。”安露揉揉肩,对我微笑,“好了,你去睡觉吧,我等头发干掉就睡。今天谢谢你。”

        我站起来走到门口,又被安露叫住。她背靠躺椅,没有回头,但声音慢悠悠地浮起来,在白莎道的夜空轻轻盘桓。

        “对沈钦言,你完全可以采用第一种方法。不论你想知道关于他的什么事情,都可以直接问他。他会回答你的每个问题,你也可以相信他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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