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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毒苹果


第二天一大早,桔年从医院提供的劣质折叠床上爬起来,洗漱完毕,打了个电话到店里请了一天假,回来便发现非明醒了。

        其实非明并没有睁开眼睛,桔年是从她比睡着时闭得更紧的眼睛和颤抖的眼睫毛看出的端倪。很久以前,桔年曾经也是个爱装睡的孩子,爸妈在身边谈论即将出世的弟弟的时候,姑姑和姑丈大声叫骂的时候,她也是这样用力地闭着眼睛,越希望就越难沉入梦乡。后来她身边多了一个巫雨,两人常常躺在石榴树旁的草地上,太阳透过紧闭的眼帘,在黑暗中渲染出一种橙红色。巫雨的呼吸在一旁均匀而悠长,她试着将自己鼻息调至跟他相同的节奏,睡不着,满脑子都是淡淡的青草味,还有太阳照在松枝上的气息。偶尔有落叶打在她的脸上,痒痒地,可她不想惊动身边的人,皱着鼻子忍耐,却听到巫雨哈哈的笑声韩述说,非明一点也不像她,那是自然的,可是桔年却似乎有那么一秒,在非明身上看到了自己,那毕竟是她带大的孩子。

        她坐到床畔,轻轻唤了声,“非明,醒了”

        非明纹丝不动,可是过了几秒,紧闭的眼角有豆大的泪水流淌下来。

        “肚子饿了吗姑姑去给你买早餐,你想吃什么”

        “别哭,是不是哪里还不舒服”

        “非明,你听见姑姑说话吗”

        任凭桔年在一旁好说歹说,非明仿佛除了流泪,再不会做别的事情。

        “你等等,姑姑你给你叫医生。”桔年无奈,也害怕孩子有什么没观察到的症状,于是站了起来。

        可非明却在这个时候爆发出尖锐的哭声,她在枕头上竭力摆着头,眼睛仍是不肯睁开,嘴里喊着,“我不要医生,没有医生我没有病。”

        桔年也略慌了,手忙脚乱地去擦非明的眼泪,“好,你没病,那你先睁开眼睛看看姑姑”

        非明的声音带着重重的抽噎,“我不睁开眼睛,我睁开眼睛的话。之前做的梦就变成了真的。老师在催我了,我要去跳舞了下一个节目就是我们的”

        “你醒来后,我们出了院,还是可以跳舞啊。”

        “你骗我,没有人要我跳舞了,别人看见我的怪样了,李特也看见了”

        她哭得那样绝望,一双手绞着两侧的床单,桔年的心也在孩子的哭喊声中慢慢地揪紧。她不是不理解非明的伤心,这个打击对于非明这样一个孩子来说,沉重得超出了负荷。

        护士来了,又走了,同病房的其他病人家属有热心肠的,帮着哄了一阵,发现毫无办法,也只能无奈。桔年也不再去劝,坐在一旁,看着非明竭力地哭泣,直至无力,再也没有泪眼能流,只剩间歇的抽泣。她无比嫌恶这一刻的自己,要是她再聪明一点,要是她再懂得孩子一点,也许能给予非明更多的宽慰,不会像现在这样,什么都做不了。

        医生也进来嘱咐了几次,该送非明去照ct了,可是非明这个状态,实在不是观测的好时机,束手无策地耗了一阵,韩述一阵风似地刮了进来,二话没说,打开手上的一个盒子,将里面乱七八糟的小玩意摆满了整个床头柜。

        想必也发现了非明糟糕的样子,韩述向桔年投去一个询问的眼神,桔年低下头。

        韩述清了清嗓子,坐在非明的手边,“小美女,看我给我带什么来了。”

        谁也没有想到的是,非明听到了他近在咫尺的声音,惊人地坐了起来,抱住他,一边叫着“韩述叔叔”,一边重新开始号啕大哭。韩述看了桔年一眼,便赶紧拍着非明的背哄着,“有什么事值得那么伤心啊,脸都哭皱了,多丑啊别哭了,鼻涕都蹭在我衬衣上,韩述叔叔待会怎么上班”

        非明可不管,该怎么蹭还怎么蹭,“我再也不能去学校了,别人都看见了。”

        “看见什么了”韩述故意轻描淡写地问。

        非明不肯回答,哭地却更是伤心。

        “哦你是说昨天晚上的事啊,我听说了。”韩述拉长语调,朝桔年眨眨眼睛,对非明说道,“这有什么好哭的,你不是跳白雪公主的吗难道不知道,在王子出现之前,白雪公主吃了毒苹果,就是这样发了病啊。”

        “我我没有吃苹果”非明断断续续地说。

        “你很久以前吃的,慢性而已。”韩述揉着非明的头发,“没有人笑你,我赶去的时候同学都很关心你,你上次说过的那个男孩子叫什么来着”

        “李特。”桔年赶忙在一旁提醒。

        “对,李特,他着急得像个小老头似的”

        “你胡说”非明抗议。

        韩述笑了起来,“你看,王子肯定不会笑话白雪公主,会笑话的都是巫婆,快,看看韩述叔叔给你带了什么,喜欢的话都送给你,我可是特意给你送过来,马上得去上班了。”

        尽管桔年不敢置信,非明还真的在韩述连哄带骗的胡诌之下慢慢地睁开了眼睛,一只手拿起来其中一个维尼小熊,边吸着鼻子边看。

        桔年见状,赶紧走出去跟医生联系接下来做检测的事情,剩下韩述跟非明两个人叽叽咕咕地说着话。她回来的时候,韩述已经背着公文包站在病房外等着她。

        桔年还是免不了觉得尴尬,但是韩述的出现帮了她一个忙,这不得不承认。抛开过去的事情,就现在而言,对他不理不睬也说不通。

        “你不是赶着去上班吗要迟到了吧。”

        韩述点头,“今天有重要的会要开。”

        “那再见。”

        “你好像比我还急。”韩述笑嘻嘻地。

        桔年笑不出来,牵强地勾勾嘴角。“我进去了,待会要陪非明去做ct。”

        “有结果一定要告诉我,走了走了,我真的要迟到了。”韩述说完,眼尖地瞄见桔年一手拿着杯插了吸管的豆浆,趁她来不及反应,顺手牵羊地抢过,嘟囔着说:“饿死了,我早餐都没吃”

        桔年顿时石化,看着自己空了的手,讷讷地说:“这杯”

        虽然明知道以她的脾气不可能有什么明显的反应,韩述还是退了一步,得意地摇晃了一下那喝得只剩下半杯的豆浆,生米煮成熟饭地就着吸管喝了一口,然后看着桔年睁大眼睛呆呆的样子,顿时觉得心中大乐。

        “谢桔年,一杯豆浆而已,你不会这么小气吧”韩述得了便宜还卖乖。

        “问题是问题是”桔年一着急,嘴就笨笨的,哪及得上韩述的无赖和嘴快。

        他抢白道:“有什么问题啊,我都不介意是喝过的,你紧张什么,难道你有传染病”

        韩述边喝边走,桔年憋得脸通红,眼看着有人走了过来,才小心翼翼地说:“我没病,可是隔壁床小朋友的外婆感冒了。”

        韩述一下子愣是没跟上桔年思维跳跃的速度,直到他远远看见一路朝他们走过来的老太太,面孔是有些熟悉,两手都提着热水壶,右手的一根手指上还勾着一袋包子。他像是忽然得知了一个可怕的真像,再次看了那杯豆浆一眼,表情怪异,似乎想过要说点什么,可又被一个作呕的表情打断了,然后就飞快地消失在桔年的视线范围内。

        桔年也没有办法,眼看老太太走近,打了个招呼,帮着接过个水壶,随便编了豆浆消失的理由,老太太大方地原谅了她。

        将近11点,平凤又过来看非明,她脸上的妆都没卸彻底,眼圈乌青,想是刚“下班”回来。她到的时候非明刚昨晚各项检查,倦倦地又睡了,手里还捏着个维尼熊,桔年正低头看着报纸上的连载,听到平凤的脚步声,抬起头笑了一下。

        平凤轻手轻脚地搬了张凳子坐到桔年身畔,看了看非明,“没大问题吧,这孩子也怪可怜的。”

        桔年把报纸搁在膝盖上,点了点头,“医生说,等检查结果出来,没什么事明天就可以出院了。”

        “看你这付样子我心定多了,小孩子嘛,谁没个三灾五难的。”平凤说着,从随身的包里掏出一个旧信封,塞到桔年的报纸底下。

        桔年略打开一看,吃了一惊,“你哪来那么多”

        平凤拿起一个自己带来的苹果削着皮,“赚的呗。不是给你的,是还你的,上次的事你忘了”她指的是自己断腿那次,桔年后来替她还了“讹诈”唐业的那五千块。

        桔年压低了声音:“我是问一时间你哪弄来那么多”

        平凤的生活方式桔年多少也知道一点,那些钱来得也不容易,平凤家里有拖累,有时手头活络一些,除了补贴那些看不起她的弟妹,就是给自己买各式各样的衣服和护肤品,不花尽最后一分钱誓不罢休的架势,从来也没有什么积蓄,掏空了再去没日没夜地挣一轮,实在急用,经常五十一百地问桔年借。用平凤自己的话说,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人生苦短,谁管得了明天的事。

        平凤低头笑道:“你还真不相信我会遇到人傻钱多的大鱼最近钱来得容易总之这钱你拿着,你现在正是用到它的时候,看这孩子一张脸白得跟墙似的,出院后也给她买点好吃的。”

        桔年也不推脱,从信封里抽出部分,放到自己口袋里,剩下的塞回平凤手中,“你自己也攒着点吧,我们年纪都不小了尤其是你,总得有些防身钱,现在非明身体不好,有什么事我也帮不上什么忙了。”她见平凤不接,索性直接放到平凤未拉好的包中,“你说及时行乐也没错,可人只要还有一口气,总有明天要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平凤默默听着,看到非明床上摆着的一堆小玩意,换了个话题,笑着用脚轻轻踢了桔年一下,“有人送的吧”

        桔年笑笑不答。

        平凤道:“真看不出他一本正经的样子,还知道买这个。”见桔年依旧没什么反应,她继续说道:“你别装傻,我昨天看见他,想不到到你们还一直联系着,要不他能那么赶巧,孩子一病就眼巴巴地赶过来我看他就不错的。”

        桔年这才意识到她说的是唐业,笑道:“别胡说,别人”她打住了,她当然不能说出来,唐业喜欢男人,或者,他说他“喜欢过男人”,虽然这对于桔年来说都没有什么分别。

        “别人怎么了你倒是说啊。”平凤可没有这么轻易放过,“说不出了来吧,我说刚来的时候你怎么看上去心情不坏,想着他吧说实在的,昨天我发现他看你的眼神都不一样,那种男人看女人的眼神”

        桔年赶紧“嘘”了一声,笑着制止了平凤越说越激动的势头,“求你了,这里是儿科。”

        平凤收敛了一些,声音放到最低,可依然坚持往下说:“有时候我觉得你都成仙了,整个都没七情六欲了,话又说回来,真要那样还好,就成木头疙瘩了,什么都不用烦恼,可你真能那样吗人活着吃五谷杂粮,就免不了俗事,就拿现在来说,你一个人带着个病孩子,敢说一点不苦事实明摆着,什么不要钱你总说我不为将来打算,我看这话说的是你自己桔年,说到底你跟我不同,我不打算,是因为我没办法了,可你还有”

        “是吗”桔年笑笑,平凤向她说教,那种感觉有点怪异。

        “怎么不是,大道理我说不出来,可有些东西是人都懂,说白了,女人就该有个男人,睡觉的时候有人抱着,倒霉的时候有人靠着,就这么简单。你说那个姓唐的什么不好,有几个小钱,长得人模人样,看上去也不坏,最重要人家对你有点那个意思。你知道的,我们都在里面待过,再找个好男人不容易,身家清白的,谁没事找个刑满释放的,你当他是耶稣对了,他知道你在里面待过吗”

        “谁”桔年怔了怔,“哦我跟他说过。”

        “那你还想怎么样,我说桔年啊,你上辈子算烧了支高香,听我的,别傻了,就算为了这孩子,活得正常点,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别人要是问我想找个什么样的,我只求一件事,给我一个不在乎我的过去,也跟我的过去没有关系的人。”

        “不在乎我的过去,也跟我的过去没有关系”桔年机械的重复了一遍。

        两人的说话声尽管压得很低,还是惊动了床上的非明。非明动了动,迷迷蒙蒙地睁开眼,张口就问,“韩述叔叔走了吗”

        桔年忙说:“平凤阿姨来看你了。”

        平凤把削好的一个苹果递给非明,非明看了她一眼,没有伸手去接。

        “还想着你的毒苹果呢”桔年赶紧代非明接过,转而对平凤笑道:“这孩子真把病怪到苹果上了。”

        平凤也不说什么,顺势站了起来,把背包挂在肩上,“我也该回去睡一觉了。”

        桔年送平凤出去,非明也没跟平凤说再见。这已经不是她头一次对“平凤阿姨”那么冷淡,自从她间接得知这个阿姨和姑姑认识的,这种态度就一直没有改变,不管桔年怎么责备和劝说。

        也许对于非明来说,桔年是她的姑姑,她没得选择,所以她必须忽略姑姑也曾经是一个囚犯这个事实去爱姑姑,但是平凤是个外人,一个有不堪过去的外人。

        有时桔年也不知道该怎么去教非明判断善与恶,孩子不理解其中太复杂的东西,即使她长大了,也未必能够理解,这也许跟年龄没有关系,这个世界的判断标准本来就是如此。她不知道该为孩子日益分明的是非观念感到悲哀还是庆幸。但不管怎么说,非明有一个清白的人生总是好的,不像她,半生都活在混沌的灰色中,她爱上过杀人犯的儿子,被也许犯了罪的男孩子爱过,因抢劫包庇罪入狱,收养个来路不明的孩子,再跟个妓女做朋友,终于有一个男人说也许能给她一段新的生活,结果却是个同性恋。桔年想,究竟主宰她命运的神要有多么天才,才能导演这一出疯狂的幽默剧。

        下午,禁不起非明一再地抱怨医院消毒水的味道是如何地恶心,桔年慢慢地开始着手收拾东西,非明的身体状况和发病原因她心里有数,也许快的话,从医生那拿到了检查结果就可以出院了,毕竟这个病并不是在医院里躺着就可以根治的。

        非明住在一个容纳了三张病床的房间里,其中一张空着,另外一张躺着个患有重病的孩子,连吃饭起床都没有气力,只能靠外婆等家里人伺候着。那女孩比非明还大一些,可发育得很迟缓,看起来十岁都不到,头发所剩无几。非明都不敢直视那个女孩,她已经知道害怕那种生命的脆弱感,只得一个劲地问桔年出院的信息。

        “姑姑,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走”

        “韩述叔叔会不会来接我”

        “待会我们出院的时候记得要拿韩述叔叔送我的东西。”

        终于,临近医生下班的时间,才有护士进来叫桔年到医生办公室去一趟。桔年点头时,非明的表情犹如看到了黎明的曙光。

        几分钟后,桔年坐在医生办公室。负责非明的医生是个看上去非常和蔼的老头,他询问过桔年的身份,以及非明父母未能到来的原因之后,就一遍一遍地翻着非明的病例和检查报告。

        尽管桔年之前早有心理准备,但是那沉默的气氛和缓慢翻动纸页的声音依然让她局促而不安。

        “谢非明是你的侄女那么,你对她的身体状况还是有所了解的吧。”良久,医生总算是开了尊口。

        桔年点了点头,再难说出口,也不过是“癫痫”两个字。从收养非明的那一天她就已经知道了。最初的几年,她一直都在担心着,害怕这个犹如定时炸弹一般的病随时会在非明身上发作,可是非明就像个健康的孩子渐渐长大了,可这个病潜伏了太久,久到连桔年都误以为它是不存在的。

        那医生看了桔年一眼,随即从一叠检验报告中抽出非明头部的影像图,然后用手中的笔端点向图的某处。

        桔年只看到一个白色的小点。

        医生缓慢地说:“我们初步诊断为患儿的大脑半球处长有一个大小约4cx3c的胶质细胞瘤。”

        桔年沉默,静静地看着医生,仿佛一时间难以明白医生的意思。

        “换而言之,我们认为谢非明患有脑肿瘤,这很可能就是导致她癫痫发作的根本原因。”

        这一次桔年听懂了。她发现自己再一次犯了错误,就像以往很多回,面对恐惧,她都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足够的准备,其实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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