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神话
残雪既然不想说话,黎昕也不想再骚扰他!二人就这样默默的策马前行,一路之上亦再没任何交谈。
直至……
黄昏时分。
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凌歌掀起帘子,正待询问些什么,黎昕已经款步走了过来,温然笑着:“圣女,我们稍作休整再赶路吧!”
凌歌默然,目之所及的,只有一间极为破旧的茶室!
一眼看上去就知道茶室日久失修,再看茶室的老板及伙计们也是衣衫不整,便不能苛求这间茶室会给客人什么“上好茶品!”
还有,那些茶客,都是些风尘仆仆的商旅,显见也仅是借喝茶稍作歇息,并不会讲究什么极品好茶。
幸而黎昕、残雪,凌歌也不是什么嗜茶的人,三人刚一坐下,伙计们就自行为他们端上三碗清茶。
凌歌皱眉,没有动。
黎昕和残雪毫不计较,一口一口的照喝不误。
然而喝罢茶后,三人仍没有立即离去的意思,只因他们陡然发现了一件事。
有一股杀气。
近在咫尺。
黎昕和残雪清楚地辨别出杀气来源的方向,二人不期然暗暗朝杀气来源一望,只见茶室内其中一桌,正坐着四名商旅!
凌厉的杀气。正来自这四名乔装打扮的男子身上。
黎昕与残雪见状,仍没作声,手握茶杯,扬眉凝神一听,却听得那四人的对话:
“二弟,你真的肯定,‘他’,一定会来?”
“错不了的!大哥,据探子回报,他每天都会前来这个茶室,风雨不改!”
“但,二哥,三弟实在很不明白,当年……‘他’不是早就死了吗?为何仍会未死,再者,以他一世英豪,怎会甘心蛰伏于这个穷乡僻壤?”
“三哥,这次四弟倒比你聪明了!像他这种神话一般的无敌高手,当年怎会,如此轻易便死,他定必为着一些特别原因,才会借机遁隐,至于他为何会躲于这种穷乡僻壤,嘿!可能大多数的绝世高手总是天生犯贱,有什么不如意的憾事,总是找个没有人的地方折磨自己,顾影自怜……”
“嘿!四弟所言非虚!不过无论他如何借死遁隐,今日既然我们‘焚香谷四君子’找到这里,除非他不出现,只要他一现现身,便势难逃出我们的‘君子剑阵’!”
“是呀!大哥说得对!纵使他武功盖世,能以一人之力重挫我们焚香谷的围攻,抢走谷内至宝九珠连环,如今亦已时移世易,师傅当年纵使不及他利害,却并不表示,我们四个也不及他利害!
我们所创的‘君子剑阵’较诸师傅当年的‘君子剑’,威力何止倍增?简直已是天下间无懈可击的剑阵,势必将他手到拿来!师傅的大仇,誓可昭雪!”
原来又是个寻仇的故事!然而黎昕听罢,却有点不以为然。
依这四个自称为“焚香谷四君子”的兄弟所言,那人当年仅凭一己之力,重创焚香谷上千徒众,抢走贵派至宝,是何等令人惊叹!
黎昕戚戚然的回望着残雪,只见他亦陷于一片沉思,看来,他也能从那四人的谈话中琢磨出一些玄机来。
此时,黎昕又听得四君子中的老三道:“是了!二哥,那家伙每天前来这间茶室,究竟干些什么?”
“他?嘿嘿,据探子给我的消息,他在这茶室所干的事,可真是报应呢!他呀,他其实前来这茶室内是为了……”
话未说完,就见那老二脸色一变,继而一阵振奋低呼:“啊!一说曹操,曹操便到!”
“他……”
“来了!”
来了!焚香谷四君子的老二能够知道“他”来了,缘于他已清楚听见远处传来一些声音。
黎昕当然也听见了,就连一直沉默的残雪和凌歌也同时听见了!只因为那阵从远处传来的声音并不难辨认,那是一阵——
清雅的箫声!
一阵非常悲凉,非常寂寞的竹箫之音!
难以想象,世上竟有人能吹出如此苍凉、如此寂寞的竹箫之音,那种苍凉,仿佛天大地大,却空余他一人在饮恨,宛如一个薄命一生的沧浪客在咏嘘遗恨。箫声中的寂寞之意,更令闻者心碎,宛如,“寂寞”,已成为一件令人心碎欲死的武器……
尽管那一缕缕箫音苍凉而萧索,然,黎昕与残雪听着并没有什么反应,更没有心碎。
只是,坐在他们身旁的白衣少女却明眸发直,面色发白,肩身不自然地一阵轻颤。
只有他,才会吹出那样沉雄悲痛的乐曲,唯有他,才会比“天长地久”更沧桑……
骤然间,不独焚香谷四君子掌心全在冒汗,蓄势待发,就连黎昕与残雪,掌心亦在冒汗,他们想见多时的人,终于与他们愈来愈接近……
就连茶室内的其余商旅,骤然不明就里,也悉数被这苍凉无限的竹箫之音吸引,纷纷同箫音传来之处望去。
一条颀长的清俊身影,一步一步的自远处级级接近。
乍然见到这名男子,焚香谷四君子在袍内握剑的手,握得更紧。
黎昕,亦是一脸期待,期待一瞻这绝世英雄的风采!
而残雪,却是一脸凝重,然而脸色凝重,并不表示他不想见到此人,他只是极为凝重地期待着!
来了!
白衣少女依稀可辨认正从远处步近的身影!
他,还是和从前一样,一头飘逸的长发,一身雪白的长衣,他的装束,还是和多年前二人相遇时没有两样!
还是一样的轩昂、英挺。
还是那样足以让万千少女魂牵梦萦!
他终于来了!
重逢之际,盈盈的泪水已濡湿了白衣少女明亮的眼睛,她面纱后的表情是何其悲伤,何其纠结。
重逢之时,他,会否还认得这个他用生命去爱的女子,会否还认得那个曾与他相约隐退,白首到老的女子。
他不认得!
当这个万众期待的翩翩美男子步履从容,沉静地迈进茶室内的时候,他与凌歌所坐的桌子已极为接近,可是,他居然没有朝她望上一眼,就像他已经完全遗忘了她,完全不曾记得她。
白衣少女凝眸一瞧,玉白的手指在茶桌上,轻轻地轻轻地,不经意地握成拳。
黎昕目光闪烁,笑容清浅。
来人是一名很年青的男子,他和他一样,一头披散的长发,一身如雪般白的长衣。
正因衣白,所以更见浸尘。
衣白渐浸尘……
最令黎昕感到惊异的,还是这名白衣来客的身上,隐然流露出的天人气度,可能寻常人家、甚至那焚香谷四君子也无法感觉。
连目无表情的残雪也清清楚楚地感觉到来人的身上散发着一种一夫当关、万夫莫敌的神话气势……
白衣来客的左手里拿着一把竹制的长箫。
长箫虽然着似水流年前变得“年老色衰”、残旧非常,却并无半分破烂,可见他这些年来何等珍惜这古旧的竹箫,犹如在珍惜一个曾与他患难与共、生死与共的好兄弟、好知己一样……
不错!茫茫人海漫无起点终点,又有谁愿与落泊人一起风雨赶路?又有什么才是真正的永恒?
也许最重要的,也仅是亲情、爱情……友情。
而那竹箫,却是一个他今生今世最重视的知己,寂寞时聊以**,故他才珍之重之。
萧翎已经走了进来。
在一旁虎视眈眈的焚香谷四君子,已经握剑在手,蓄势待发。
他们从没亲眼见过那个曾一剑力敌焚香谷派众的武林神话,只是从不少江湖前辈口中,得知那人一头散发,一身白衣,而且喜欢吹箫,如今这名白衣男子乍然出现,气度沉静奇特,更是今四君子无从置疑,十分肯定眼前人正是当年人,剑,已随时待发!
黎昕静静地观望,观望着那人手中的竹箫,观望着他身上隐隐散发一股神话色彩……
然,这名白衣男子,似乎并役注意周围有无数双眼睛,在有意无意之间打量自己,他只是一直向掌柜步去,淡然一笑,招呼道:“掌柜,你好。”
他的声音沉默温润,一如往昔。
掌柜是一个大好人,并没嫌弃此人前来操琴卖艺,温然一笑,道:“啊!无名先生,你今日怎么这样迟了?我们这片茶室,没有你来说那个动听的英雄故事,商旅们可还真寂寞呢!”
无名先生?这肯定不是一个真名字!
这名白衣男子彬彬有礼地欠身一礼,答道:“掌柜,我今日有点不适,所以才会迟了一点,莫要见怪。”
黎昕闻言,随即看了残雪一眼,难怪那焚香谷四君子说“他”正在受着报应了,若他真的是当年曾叱咤一时、以一敌万的豪气英雄,如今却沦至在茶室卖艺谋生,落泊江湖。
不过,话虽如此,这名白衣男子尽管状似潦倒,却依旧敬业乐业,和掌柜寒暄两句之后,接过掌柜递过来的古琴,悠然找了个位子坐下,接着就要弹奏一曲,谁知……
十指刚刚抚上琴面,琴弦尚未挑动,已有一个冷冷的声音阻止他,道:“慢着!”
“说故事的,你真的唤作——”
“无名先生?
问这句话的人,正是四君子中的老大,白衣男子虽被其出言相邀,却一点也不感到意外,他适才看似没注意茶室内的人,却其实早已瞧清楚茶室内有些什么人,甚至黎昕与残雪,可能亦早被他扫视了不下数十遍,他只是不需要表示他知道各人的存在而已。
但听他好真以假,淡然回答四君子的老大:“江湖卖艺,本就不需以真姓名示众,在下当然并非唤作无名,那只是乱起罢了。”
“然则,你到底姓甚名谁?”
“说真的,在下一介落泊男儿,并不想提父母所取名字,这位大侠,又何苦强人所难?”
四君子中的老四见他三缄其口,已开始显得不耐烦,扬声耻笑道:“是的!你真的很落泊,很潦倒,不过这都是你话该的!你不用再佯装下去了!你可知道我们是谁?”
“我们就是当年你重挫的焚香谷一派——‘万城’的后人,今日,我们就以我们所创的‘君子剑阵’,替师傅手刃你这个罪魁祸首……”
那白衣男子仍是淡淡地一笑,摇首回应:“抱歉!在下真的只是个说故事的,并不知道什么焚香谷,我已经很潦倒,望诸位大侠高抬贵手,别再落井下石,让我在这里好好谋生。”
四君子的老大怒声道:“哼!今日,无论你如何狡辩,也无法逃出我们掌心!兄弟们……”
“君子……”
“剑阵!”
一声号令,四君子其余三人亦不打话,猛地已抽出隐藏的剑,“伏伏”连声,四人已齐齐掠至白衣男子周围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把他围困在方圆两丈的剑阵当中!
那白衣男子眼见四人动手,不禁又道:“各位大侠且别意气用事!要打出去打,若连累茶室老板茶具被毁,赔了老本,实在于心难安……”
可是,四君子的剑已如箭在弦,不得不发,那个老大复再暴喝:“哼!我们四君子剑出必见血,还顾虑他什么茶具木桌!”
“接!……招!吧!”语音方落,四君子已同时动剑!
陡然间,一直在旁观的黎昕,残雪,凌歌三人,但见剑光铺天,恍如一张天罢地纲,密不遗风,泰山压顶一般向白衣男子压去!
好一个君子剑阵!这个剑阵虽名“君子”,却一点没有君子的平和之风,反而异常狠毒凌厉,且四人合使,简直把困在剑阵中时人去路尽封,欲脱无从!
黎昕乍见这个剑阵,不由自主心中暗思:真是江山代有人材出!这焚香谷四君子的剑阵真的严密诡奇无比,若他在阵中,无论身负的内力如何深厚,只怕也需费上一番功夫,方能破阵!
可是,何以白衣男子仍不还手,难道他身负奇伤,抑或真的有不能动手的苦哀?
黎昕想着想着,正想以他比声音还要快的身手,扑进剑阵内救人之际,谁料……
身畔的残雪却蓦地一把搭着他的肩,叫他别要出手!
黎昕很快便明白残雪为伺阻止他出手,因为他根本不需要出手!
只见于电光火石之间,仍于剑阵中端坐的白衣男子,脸上的沉静从容,蓦地一扫而空,换上的,竟是一脸剑气!
一股神话般的剑气!
一个被逼再出手的神话!
四柄君子剑已至其方圆五尺之内,可是,他犹是那样气定神闲,只是悠悠起身,对着四柄刺近的君于剑道:“唉……”
“君子之剑,你们一铸为四,剑名‘君子’,本应铸给君子所用,如今,你们却落在四个满口污言秽语、并不算温文君子的人手上,剑啊!你们四柄若真有知,可会感到怀才不遇?”
语声方歇,那白衣男子的目光猝地泛起无限同情,这种怜惜更落在逼近的四柄君子剑之上,说也奇怪,奇事,猝然发生了!
只听“波”的一声!
四柄君子剑蓦地不停自行抖动,恍如剑也无颜面对白衣男子这剑中神话的声声反问,剑,也在深感自身落在不是君子的人手中而惭愧,惭愧得全身颤抖……
剑既然蓦地抖动不息,焚香谷四君子的手竟再无法操往四柄君子剑。
突闻“铮铮铮铮”四声悦耳的轰鸣,四柄君子剑猛地脱手,一同插于白衣男子身前的地面上,插地后剑锋犹在抖动不休,俨如在向可能是剑中神话的白衣男子认错,剑锋,亦登时黯然无光!
焚香谷四君子啊了一声,变脸失色,居然无法拔剑再上。
“铮铮铮——!”
四柄君子剑,剑光紊乱,抖动不止。
他们发觉一股力量自四柄剑柄传至他们虎口,再由虎口直透丹田,把他们四人体内的真气震得七零八散,四人骤然双腿一软,登时“唉”声迭起,本来应是深具气节的所谓君子,赫然己与四柄君子剑,纷纷跪于白衣男子跟前,且因体内真气逆乱,一时间根本无法挺腰再站起来。
这一变着实相当惊人!
白衣男子皱皱眉,叹道:“哎……”
“我本不欲出手,想不到,今日还是破戒了……”
叹息过后,又回眸望向茶室掌柜,满怀歉意的道:“掌柜,实在多谢你在这些日子以来,不厌其烦,让我这个落泊人在这里操琴维生,可惜……”
“今日我已泄露了自己的武功,此地已不宜再久留下去,掌柜,我要走了,有缘再见!”
白衣男子真的说走便走,“见”字刚歇,已然转身就走,不料就在他与黎昕、残雪、凌歌三人擦身而过时,他却不期然停下脚步……
他单手负后,慢悠悠地转过头来。
望着一个人。
那个人不是凌歌,不是残雪,而是黎昕。
萧翎望着的人正是黎昕。
他,在干什么?
这亦正是黎昕此刻心内泛起的疑问!然而白衣男子的目光看来却没有半点恶意,相反还有一抹温暖的笑意,但听他对黎昕道:“谢谢你刚才想出手救我。这个年头,愿意路见不平的人,已愈来愈少了……”
他适才身处令人眼花绕乱的剑阵之内,仍有瞧出黎昕曾想出手相助,这份修为,恐怕连残雪及黎昕亦自叹不如。
那白衣男子的目光又徐徐落在一直不语的残雪身上,陡地,他的目光闪过一丝精光,一丝像发现宝藏的精光,又像是发现了一颗令人瞩目的流星,但听他满含深意的对残雪道:“真奇怪!”
“我,竟然看不透你。”
他看不透他?原来,他一直也在留意残雪?
“坐在你身畔的这名长发少年,应是你师兄吧?他习武的优厚潜质,我一眼便能看透,而且亦隐隐感到,他全身笼罩一股无形的刀气,想必,他所习的武功,有一半是用刀的!”
他说得一点也不错!黎昕虽以“如沐春风”饮誉日月神教,其实在这些年来,他也时常会习练当年黎青云传授给他的画影刀法,身负刀气实不足为奇!
白衣男子顿了顿,又对残雪道:“但你,我也可瞧出你浑身笼罩着一股剑气,只是,这股剑气却令我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一种如见故人般的感觉,可是,你这么年轻,为何会拥有这么强盛的……剑气?”
残雪皱了皱眉,眼神冰冷,不语。
白衣男子笑容清闲,却不再多说什么,一扬头,径自走了出去。
他似乎从头到尾都没有看过凌歌一眼。
他彻底忘了她?!
萧大哥!
白衣少女胸口痉挛,双目失神地盯着消失在茶室门外的背影,慢慢地,她含泪的目光里泛起了大片大片的荒芜,空洞洞的死寂像一层层阴影重重地笼罩了她。
岁月无情,他这么快就忘了她!
她在他的生命中只是一个匆匆的过客!
——
一个动荡不安的时代终于过去。
在逍遥派首徒萧翎接替师父独孤无敌成为新任掌门后,中原武林进入了难得的安宁时期。
雪山双雄江枫和萧翎在此之后却从江湖上销声匿迹了,逍遥派的弟子也不再纵横于中原。连南方的巫月神宫也在宫主冷月逝世后偃旗息鼓,那一场山崩地裂的灾难之后,巫月神宫已经名存实亡了,损失大半宫中弟子,实力明显削弱,冷月的女儿凌歌重返巫月神宫执掌一切,然而却从不露面,凡事都由几个新收的弟子打点。
江湖上议论纷纷,多有揣测,却百思不得其解。
至此,属于昆仑逍遥派和巫月神宫的动荡时代已经过去,而由沐清愁统领的风云堡和日月神教拉开较量的时代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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