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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玛丽娅在天亮之前才入睡。她在睡梦中觉得自己好象听到了一只公鸡打鸣的声音。接着又有第二只,第三只公鸡喔喔啼起来。

        “哪里来的公鸡呢,”她喃喃地说,“它们是哪儿来的呢?”

        玛丽娅朦朦胧胧地又睡着了,可是又听到有一只公鸡在很近的地方打鸣,而且啼声又长又响。她揉着眼睛起来了。

        “真是莫名其妙,”她说道。“要不,是我还没有睡醒吧?”

        玛丽娅走出地窖,在黎明前的朦胧中定睛看了看,惊奇地把手一拍。有几十只鸡正在她家被焚毁的院落中走来走去。

        “可怜的鸡啊,你们在什么地方流浪了这么久?”玛丽娅感叹地说。“你们让人给惊散了,一把大火把你们赶出了家门,可你们还是回到了人的身边……”

        对玛丽娅来说彼此相似的单调日子又一天天地过去了。冬季已经来临……

        天一明,玛丽娅就张罗家务事。家务事越来越多。在一个冬季的黄昏之前,三匹枣红马勉强挣扎着来到焚烧一光的村子里。它们无精打采地低头走着,它们的蹄铁已经一半脱落下来,所以艰难地迈着步子。这几匹马都象蒙着一层皮的骷髅:臀部瘦骨嶙峋,眼泪汪汪,肋骨一根根都能数得清。马都有马鞍,还戴着嚼子。马鞍下面垫着蓝色的鞍垫,四角绣着红五星。有一匹马的鞍子脱落到腹下,它不断磕磕绊绊地勉强跟在后面。

        玛丽娅看到这些不幸的马匹,心痛得都抽紧了。

        “你们是怎么活下来的呀?”她高声说。“你们驮的是什么人,你们的骑手在哪里?他们大概已经阵亡,躺在草原上了吧。”

        有谁知道在战斗中幸存的这几匹骑兵的战马是怎样活下来的呢?它们在荒野田间徘徊了两个多月。马嚼铁妨碍它们咀嚼枯草,把它们的嘴磨出了血。皮缰绳从颈部耷拉下来,拖在地上,绊着它们的腿,硬梆梆的马鞍和肚带磨破了它们的脊背和两肋。

        这几匹马从远处看见走出地窖的玛丽娅便停下脚步,警觉地竖起耳朵,可怜地、祈求似地嘶鸣起来。三匹马都迎着玛丽娅走过来围着她,在她面前低头站定,被马嚼子磨破的嘴角渗着血水。当玛丽娅给它们解下笼头、卸下马鞍时,她心疼地“呀”了一声。几个月没卸鞍子的马背上布满结了痂的伤口,没有毛的秃皮象撕裂的碎片一样耷拉着。

        “你们真可怜啊,真可怜啊!”玛丽娅哭了起来。

        她小心翼翼地用手指给马背涂上新鲜的奶油,拿玉米喂饱了这几匹饥饿的马,用刺刀从它们的蹄子上取下滴里当郎的蹄铁。受到抚爱的马儿温顺地走进牛舍,在漫长的流浪日子中第一次吃了东西,在暖和的地方睡着了。

        她天天早晨都把马、牛、鸡、羊放出来,清扫牛舍,然后把牲畜带到河边饮水。河弯上有块地方,她每天都要检查一遍,用铁锹敲破上面的薄冰,免得河水上冻,就在河面上这一长条没有结冰的地方让牲畜喝水。到河边去的时候,玛丽娅总走在前面,被她救的牲口顺从地跟在后面。它们热爱和眷恋这个唯一的活人。这是一个有着这样一双母性的温存的手、一副胸音很重的沉静嗓音的温柔女人,这一点大概使这群牲畜感到了温暖。这个矮小孤单的女人喂它们,饮它们,梳理它们蓬乱的毛,用麻袋片为它们擦洗,,细心地从它们嘴里把尖利有刺的麦芒挑出来。她那温暖的手每触摸它们一次,都仿佛使它们回到了过去的时光,那时候,关怀备至的主人饲养它们,照料和爱护它们,而它们则怀着对人们的感激之情,以诚实的、并不轻松的劳动回报人们的关怀。而今,身边有着这位善良的女人,它们都感到自己的生活中似乎既没有发生过震撼大地的可怕的炮弹爆炸,也没有过使它们这些动物拼命奔跑躲避的、吞噬一切的熊熊大火,既不曾有过饥渴,也不曾有过寻觅救星的漫长漂泊。它们现在觉得,自己经历过的这一切都只不过是一场可怕的噩梦,似乎世界上只存在她一个人,只存在她这个主人、朋友和温柔的女管家,是她把它们从死亡从拯救了出来,把它们聚拢到一起,让它们吃饱,使它们在暴雪严寒中得到安身之处,为的是让它们得以存活,尽情享受阳光,根据自然法则生犊下仔,为的是以后在英明的大自然所规定的时刻到来时,能够把苍穹下的位置让出来,安祥地离开人间。

        它们都能老远就听出玛丽娅的脚步声,每天早晨一听到她那略显低沉的嘶哑嗓音,就一起用带着几分醋意的咴咴声、咩咩声、咯哒声、忽高忽低的咕咕声来欢迎她。她把它们全都放出来,它们就围绕着她,希望蹭一下自己的救命恩人:枣红马用毛茸茸的嘴唇吻她冻得冰冷的面颊;鸽子咕咕叫着飞落到她的肩上,头上;鸡群在她脚边忙不迭地转来转去;几只牛矜持地叫着,用脖子在她的腰部蹭来蹭去;绵羊挤成一堆,用忠诚的目光望着她,眨动着淡白的睫毛。老伙计和达姆卡这两条狗寸步不离玛丽娅,蹲踞在近处,温顺地摆着尾巴。玛丽娅给这些受她保护的动物喝足了水,把它们赶到玉米地,自己便继续那无尽无休的活计:掰玉米,把它们运到弹坑,又割向日葵,挖马铃薯、甜菜和胡萝卜。不论刮风下血,她总是手脚不停地工作着,急于收割得更多一些,以便把生产队去年春天播种的农作物多抢救出一部分。在凛冽的严寒天气里,她的手脚冻坏了,嘴唇被风吹裂了,常常流血。由于疼痛和可怜自己,她哭过不止一次,把自己叫做傻瓜和死脑筋,好不容易控制着自己没有撒手不管,没有把炉火烧得旺些暖暖和和地呆在家里不出屋。她没有放下工作。她用雪搓搓手和脸,在雪堆里跑动,使麻木的脚趾暖和过来,顽强地干个不停。

        在不得不休息的日子里,玛丽娅带上牺牲的指导员斯拉瓦的军用挎包,喊上两条狗,走遍了生产队的各个地段,同时把凡是找得到的东西都在斯拉瓦的的记事本上记下来:在白嘴鸦山沟找到了两台生了锈的拖拉机、两台中耕机和九桶机油。这都是萨尼娅的父亲在德国人到达之前把拖拉机开到刺人的乌荆子深处藏起来的。一辆完好的马车、六副耙和一台播种机,这不知是谁搁置到这个偏远地段的,还有一个拖拉机拖带的压路碾子埋在雪堆里。

        玛丽娅没有把斯拉瓦的军官记事本中写满字迹的那些篇页撕掉,因为舍不得。年轻的指导员把连队里牺牲的、负伤的、以及新补充来、尚未经过战阵的战士的姓名逐一记了下来。对每一名战士都用三、四行字记下他们的性格、脾气,以便在必要时同他们谈一谈,给他们以帮助。

        就这样,在斯拉瓦的记载后面出现了玛丽娅新写下的一行行字迹,写的是拖拉机和播种机,在战壕里拾到的工兵锹、斧头和撬棍、战士扔下的电话线、铁丝,总之,写下了有朝一日返回瓦砾场的人可能用得着的一切一切……

        在一个凛冽的十二月天,玛丽娅决定到生产队最偏远的一个地段去巡视一番。这个地段是与相邻的农庄土地毗连着的。这块地是专门留给牛犊吃草用的,所以很少耕种。邻居的村子远离玛丽娅的村子四十多公里,他们自己的地里也什么都没有种,因为这里的草原有很长的一片被不深的山谷、水洼、盐碱地分割得七零八落,耕种起来很困难,很不方便,因此多年来也没人去动它。

        这一天寒风刺骨。低悬的太阳四周绕着一圈幻影似的彩色光环,发出黄色的光芒照射着大雪覆盖的草原。雪层在玛丽娅脚下嘎吱作响,耀人眼目。她象只鸭子似地摇摇晃晃,慢慢地走着。即使扣上大衣扣子,也可以看出她的肚子鼓着。

        “已经五个月了,”玛丽娅估算道,“快生啦,我心爱的孩子,你不是在医院,不是在产房,而是不得不在瓦砾堆里、在黑暗的地窖中来到人世间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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