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人在红尘下
“我家少爷和少奶奶是对苦命人。为了拆开他们俩老爷划定了陆家送圣女入寺。少奶奶就被送进了石桥寺。我家少爷也被逼着定了亲,可是少爷心里除了少奶奶,什么人也放不下。”桐哥儿声泪俱下,哽咽到快要说不出话。
“他们何不索性私奔?”曲舟红着眼眶问。这是怎样的一出棒打鸳鸯,为什么故事里的父母总是要费尽心思拆散自家孩子两情相悦的姻缘。
桐哥儿猛力地点头,“少爷是想带着少奶奶逃了的。可少奶奶不能跑,定了圣女的人户要是交不出人来,全家都得遭殃。他们是成过亲的,就在百丈崖上,俺帮着少爷置办的东西。他们只逃了一晚,第二天就被抓了回去。少奶奶入了寺后,少爷一病不起,婚期一拖再拖。直到去年冬天”
“去年冬天如何?”
“少奶奶递了封信出来说自己染了病,要少爷不必再等,赶紧娶妻,过安生日子。少爷就四处求医,借着给寺里圣女送药的机会才又见到了少奶奶。”桐哥儿哭得厉害,停了好一会儿才道,“后来少爷也染了病,那晚他便随着少奶奶一起去了。”
“那晚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是我们整个镇子的丑事,那些和尚我们惹不起,老爷更是下了严令谁都不准说出去。那天晚上,本是新圣女甄选入寺”
当夜曲舟哭得太厉害,没睡好,第二日起得晚了许多。众人近午才出发,曲舟提点了卫皎后面有尾巴。梁嫣芷利落地将跟踪者打晕,提小鸡一般提到巷子里的柴草堆后。
吴家墓园旁的茅草屋颇具规模,足有七间房。院墙修的不高,房檐屋角上挂着的装饰用的瓦当上还刻了花纹。非但不破败,看起来倒比镇上寻常人家还有排场。全然不像是一个被孤立的老太太自己盖起来的。院子里种了花草,布局雅致,显见得经常修剪。
一行人赶到的时候,烟囱里的炊烟刚散。一个老太太从柴房里端了饭菜出来,看见来人她退回去放下碗,关了柴房门才慢悠悠来到院门前。她穿的很干净,手上脸上全是疤痕,却没戴面纱,到了近处一看有些吓人。
她瞧了眼曲舟身后跟着的僧人,脸上满是厌恶,冷淡地问:“老婆子一个人住久了,不喜欢外人打扰,恕不接待!”
“老婆婆,这几位是海辰法师座下弟子,都是清教药僧。我们此来是想向您寻个治病的方子,镇子上有人得了花瘘症。”曲舟诚恳道。
慧空、慧明等人一看就是苦行僧,服制、气度、做派都与真宗僧人不同。老太太听了这话,果然回转了身子,一言不发开了院门。
曲舟从柴房通风的窗户里瞧见,两个锅灶,一个烧饭,一个炒菜。灶台上放了一双碗筷,地上还有一大摞碗。
“他们是何人?”吴老太在堂屋前指着梁嫣芷和卫皎问。
“晚辈不敢隐瞒。这是龙山王殿下和他的一名小护卫。”
“事情出在本王的封地,所以特地前来探查一番。”卫皎装出一副大人模样说道,却不敢看吴老太的脸。
屋门开着,正堂瞧着居然比院子还要雅致,铺着干净的席面,可以跪坐。一行人脱了鞋子落座后,吴老太端了饭菜进来,自顾自吃了起来。她并未向卫皎行礼,也没有问其他人有没有用过午饭。饭香扑鼻,卫皎的肚子不争气的咕咕叫了两声。她抬眼看了一下,也没搭理。
“老婆婆,您当年的花瘘症是怎么治好的?那些死了的镇民有好多已经把病传给了妻子,现在这些女人都被抓了起来,若是找不到救治的法子,过不得几日就要火刑了。”瞧透她的性子,曲舟直奔主题道。
吴老太沉默了片刻,指了指书架,嘴里嚼着东西说:“医书上看来的,抹药粉,熬草药,洗药汤浴,所有治恶疮的法子都试过。当时那人身上的恶疮已经很重了,我看他脱了衣服的样子就知道是大病,身上还没发出红点就逃出了寺。”
曲舟刚要拿书来看,吴老太道:“别碰,你们把书名记下来,自己回去找来再翻也是一样。”
几个和尚将书名一一记下。
她放下筷子将袖子挽到上臂,那条胳膊上全是大片的紫褐色死皮,烫熟了一般,十分骇人。
“我在家里治了两个月,花疮还是越来越多。爹爹整夜整夜地翻医书,活活累死了。娘亲那时候身体也已经不行了,就趁着爹爹出殡,让我混在人群里逃了出来。我原想跳了百丈崖,一死了之。上山的时候却摔了下来,伤口里擦进了些石粉,我却不觉得疼。身上的恶疮原本奇痒难止,那些粉末却让我觉得很舒服,像是能把恶疮烧掉。”
她把袖子放了下来,“当年甄选圣女,爹爹知道其中的厉害,并不允许我去。可我那时候太年轻,想着他是镇长,当为一镇表率。想着要是我入了寺,说不得母亲还能再生个弟弟。却不想,功德没求到,还害得爹爹和娘亲因我而死。这一摔倒让我清醒了,若是有机会活下去,我便不能死。非但不能死,还要好好活。我们家从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怎么就招来了天罚?爹娘死了还要被人戳着脊梁骨骂‘这一世做了孽才会如此。’?二妹还寄养在叔叔家,我怎么也要活到看着她长大嫁人。”
她说着悲伤的往事脸上的表情仍是很淡漠,仿佛故事里的人不是她自己。
“绝了死的念头,我爬起来收了好多山石回去。抹在身上,有的管用,有的却不管用。后来才明白,我摔下去的那片石头与旁处不同。那里打雷起过山火,那些石头被烧得变了颜色。用完了那些石粉后,虽留了疤,可身上的花疮却好了许多。后来,我就自己采山石,运回来烧制。按书上说的,用菜籽油和桐油调成糊糊,加上冰片,涂抹在花疮上。过了一年多,虽然皮肤烧坏了,但病却慢慢好了。”
“石灰粉?我怎么就没想到?”曲舟拍着脑袋,“纯度不高的话,对皮肤的烧伤应该没那么重,再配上医书上的方子改良一下,就有用了!”她激动地抓住吴老太的手道:“老婆婆,你实在是太厉害了!”同行的人身子都侧开了些,生怕老太太碰到自己。
吴老太迅速抽回了自己的手,眼睛里却多了丝红润:“你不怕我传给你?”
“您的病早好了,怎么还会传给我?您为何不把方子告诉镇上的人?这可是大功一件啊。”曲舟兴奋道。
“你真想救那些女人?”吴老太问。
“当然要救。人命大如天,岂可随便杀戮。”曲舟斩钉截铁道。
“那就不要说是我用过的法子。没人信我,更不是每个人都愿意为了治病,不要这身臭皮囊!”吴老太从书桌上,取了几张纸递过来,“老身试过多次,这是最中和的几副方子!若是救的早,或可不留疤痕!”
几个药僧仔细抄了方子下来,卫皎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离开的时候,曲舟发现,吴老太院子里的几个木桶装满了淡黄色的石粉。心下肯定,那些逃走的圣女必是躲在了她家中。当下也不表露,若要施救,做出足够的石灰粉来要费不少时间。
回程的路上,她郑重行礼向慧空等人道:“海辰法师创的这道方子,干涉到数十人的性命,在下希望诸位能起个毒誓。”
几个和尚互看了几眼,立誓:“若将今日之事说出,贫僧必将堕入无间地狱,永世不入轮回。”
曲舟又看向卫皎,要一个小孩子发毒誓她有些开不了口。
卫皎痛快道:“这老妇人说得极为在理,我与嫣芷绝不会泄露此事。”
金海辰虽对治病一窍不通却从善如流。当即指派一队军士,进山采石灰石,又吩咐门下弟子采买方子上的其他药材。曲舟忙了整整一下午,才备全东西。还没等向卫珏禀报,镇上便响起了铜锣声,军士大喊着,“祸首找到了,已被带到了寺前。”
广场上除了那些妇女,还有七八个真宗圣女跪在地上,她们已然病得很重,手上脸上都有明显的灼伤。重重甲兵守卫,曲舟赶到的时候,大人物们早已端坐高台之上。
她恶狠狠地瞪向卫皎,小家伙猛地把头低了下去。皇族出身,端的是好智谋好见识,小小年纪竟也瞧出了圣女们的藏身地。
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广场中央架起了两大堆柴火。一层层的人群里喊着:“烧死她们,不能让这些烂货连累镇上的人!”“对,烧死她们!”“死有余辜,烧死她们!”
得了病的女人们呜呜地哭了起来。曲舟上前道:“晋王殿下,法师这几日潜心钻研,已调出了治病的方子。”声音却被人群生生压了下去。
卫珏看了她一眼,没有理会。火刑前,似乎还要公开审案。在重甲军士们喊了几遍肃静后,徐重霄厉声问道:“当夜究竟发生了何事?是谁杀的人?”
几个圣女指着吴忠杰哭道:“他!”
吴忠杰吓得大叫起来:“胡说八道,你们这些妖女,遭了天罚还敢胡乱攀咬!”
“若不是你,我们怎么会得这脏病?那些香客不是你拉来的么?”一个圣女控诉道,“是你们□□圣寺,天罚降下来便该只降到你们头上!”
几个染病的妇女啐了几口,也跟着骂起来:“要不是你,俺家男人也不会染上这脏病。”“大老爷,他不要脸,跟寺里的和尚合起伙来拉皮条。”
人群骚乱起来,吴忠杰被押到台前。他涕泪横流,结巴道:“是我财迷心窍,才引了有钱的香客到寺里去。可那也是方丈先找的我,不是我起的头。我家长生也死了,我就这一个独苗,天罚我也受了啊。”
女人们喊着:“你活该,恶有恶报!”
人群里也是一片骂声,“活该”“死有余辜”“吴长生竟是这么死的,看不出他竟是这种人。”
“是他们自己求了我要跟圣女们睡觉的,与我何干?我家长生才十八,还没娶媳妇啊!”吴忠杰流着鼻涕,转身冲人群凄厉地大喊。
初次看到祠堂里吴长生崭新的牌位时曲舟就觉得好笑。姓吴,还取名叫长生,‘吴长生’这不是自己咒自己么?如今再听到吴长生的名字,她却只觉得唏嘘感慨,如此一个情种放在任何时代都称得上是绝世好男人。
“吴忠杰,这些妇人所言,你有何辩驳?”徐重霄审问道。
“我们镇上圣女入寺一直都是轮着来的。轮到哪家,哪家就要把姑娘送进去,年年都顺顺利利。丫头进了寺里就少一口人吃饭,还能为自家积福缘修来世。圣女吃得好,穿得好,姑娘家知道心疼爹娘,得了东西都攒下来接济家里。你问问这些人,家里有闺女在寺的,谁家日子不比别家过得好些?”镇长指着骂声最小的人群哭着说,“原本今年这些人家的丫头都要入寺的我家长生却突然跑来跟我说,寺里起了花柳病,不能再把人往里送。是长生救了她们的命啊!”
那些女儿幸免于难的人,呸了几口,骂道:“活该!报应!”
原本谁都不敢指控的宗族长,因为被圣女掀了老底,此刻算是再无威慑力。他们没人把吴老太放在眼里,都以为那些圣女早已逃进深山,死在里面。谁能想到一个个独居的老太太不仅敢收留要被烧死的圣女,还养活得了她们多日。否则,吴忠杰也不可能将吴老太的事说出来。
“我本以为这孩子是胡说的,可他竟脱了衣服让我看。他身上起了烂疮!”吴忠杰嘴里进了鼻涕也顾不得擦掉,神情有些疯癫起来,“他竟一直没忘了陆老六家那个招娣,常常偷跑进庙里跟她私会。我把长生关了起来,派人找来那些香客,才知道他们也都已经染了病。当夜我们就把石桥寺围了,让寺里把遭了天罚的圣女交出来,只要烧死她们就没事了。哈哈哈哈,只要烧死她们就没事了。”
他跪爬着向前,猛力磕头道:“快烧死她们,烧死她们!要是早一点应了天罚,我家长生就不用死了!”
“拉住他!”徐重霄命人将他拉起来,冷声道:“是谁救走了这些圣女?”要是再让他磕下去,过不了多久就要死人了。
“我们把这些妖女架在了柴堆上。长生却从家里逃了出来,还带了一个小道姑来。长生他是要护着那个陆招娣。要不是她,我家长生也不会死。”吴忠杰哀嚎着。
“一个道姑,不是说青衣道人吗?”宗山问。
“那是陆老六家的老四。她没死,她男人狗蛋儿一眼就认出来了。他们家二丫头本来今年要入寺的。”吴忠杰指着人群里的一个年轻人说。
狗蛋儿人长得其实不错,钻出人群道:“俺当时看见她差点吓死,死了五年的人居然回来了。”
“只她一人?”徐重霄问。
“就胜男一个人。她学了仙法,又漂亮又厉害,一个人就把十几个人保护了起来。寺里的和尚都拿她没办法。”狗蛋脸上写满了骄傲。
“地上的阵法可是她所结?”卫珏问。
狗蛋儿利落地点了头,“是”
“你可记得那道姑所念咒文?”卫珏急切地问。
曲舟不解,他一个尊贵王爷为何对阵法如此感兴趣,之前还跟那只修为高深的色鸟‘勾搭’在一起,莫非是个修真迷弟?
狗蛋儿憨憨地回道:“那咒语太长了,俺是背不全。先生当晚来送孙女,他定能记得住。”
一个教书先生被推出了人群。那老先生一面发着抖,一面低着头繁复地向卫珏等人行礼。礼毕后缓缓道:“回殿下,咒文是‘丁丑延我寿,丁亥拘我魂。丁酉制我魄,丁未却我灾。丁巳度我危,丁卯度我厄。甲子护我身,甲戌保我形。甲申固我命,甲午守我魂。甲晨镇我灵,甲寅育我真。’”
所说十二神,正与金海辰说的一般无二。白冬阳跳下高台,随着老头的背诵同时念咒结印,地上果然出现了一个玄之又玄的阵法。图案与宫中侍卫所用极为相似,相较之下却更为复杂。
曲舟趴在金海辰耳边小声问:“说起来,你是怎么知道的?”她总觉得老头有点不对劲,像是藏着个天大的秘密。
金海辰道:“这是茅山道士的术法,老夫不过书读得多了一点而已。”
曲舟面上有些尴尬,转移话题道:“这老头儿听一遍的东西就能背诵,委实算个人物了。”
教书先生言毕,骄傲地捋着山羊胡子道:“这位大人果然厉害,可那陆家老四使出的阵法,看着好像比如今这个还大些。”
白冬阳与卫珏对视一眼,飞身回到高台之上。曲舟心道,难怪他如此聪明,却只是个教书先生。
宗山夸赞道:“各派心法口诀与结印手法都不同。六丁六甲阵更是曲家不传之秘。白护卫能以玄天道心法参悟到此等境地,实乃当世奇才!”
“那道姑现在何处?”徐重霄不理其他专心查案。
“她们一定知道,都是她们害的。陆招娣,你还我儿子命来。”吴忠杰发疯似得冲向圣女们,被卫兵们控制住犹在挣扎大骂。
几个真宗长老急躁地问,“可是那道姑杀的人?”
狗蛋儿指着跪在一旁的圣女道:“胜男下山,是为了她二姐的病。那晚镇长和方丈要烧死她们,长生和招娣她们都躲在胜男结的法阵里。她料不到有那么多人得病,只带了两瓶药下山。大家全打作一团,去抢云门仙药,死了很多人。在场的乡亲们就帮着把尸体烧了。后来,俺就带着俺妹子回家了。”
“招娣是个心善的姑娘。那小道姑却实在太过恶毒,她见大家来抢药,往天上扔了个东西,炸开一大片白雾,只说了句‘你们全都该死’,便大开杀戒。我等醒来只看到满地死人。”教书先生补充道。
狗蛋儿急道:“先生你不是说好了”
“他胡说八道,道长只是把人迷晕了。人是我们杀的,他们都该死!”圣女们齐声道。
“你们哪个是陆招娣?”徐重霄翻开了重新整理的圣女资料里陆招娣那一页记录。
“招娣已经死了。”一个左脸生了烂疮的姑娘说,“不知道是谁先得的病,知道的时候就好些人都染上了。没人敢说,病了就会被赶出去,寺里赶出去的人活得连狗都不如。后来,染病的人越来越多。和尚们怕丑事败露,不让治病。招娣为了救大家,才托长生找大夫。招娣入寺的这几年,长生常常来看她,一直在想办法带她走。他知道招娣得了病,也没嫌弃她。不论招娣怎么赶,长生都不走。他说不管招娣变成什么样子,都是他光明正大娶的妻。”她再也说不下去,失声痛哭起来。
另一个圣女接着道:“招娣入寺前给云门山写过信,听说曲不归到晚了,可还是治好了她姐夫的腿。走投无路之下,招娣就又写了一封信托长生放进了云门山采买的驴队里。道长便是看到了那封信才下山的。招娣本以为她四妹死了,每年她爹娘忌日,都是把两个妹妹一起祭奠的。原本道长只要带着招娣和长生走就好了。看我们病得重,道长就将药丸先分给了我们。若不是吃了那药,我们也撑不到现在。可是仙药只有那么几粒”
她的表情变得恶狠狠的,“和尚们带头闹了起来,他们说我们是罪魁祸首本就该死,药应该给他们,想闯进阵来抢药。道长没办法,只得把他们都迷晕。冤有头,债有主。染上这恶疾都是他们害得,平日里双修折磨我们还不够,还要把外面的臭男人带进来。我们恨不得把他们千刀万剐!”
她冷笑着,指着发疯的吴忠杰道:“若不是看在长生的面子上,早就将他也杀了。那药只能延缓病情却不能根治。招娣用道长的剑抹了脖子,死在了长生怀里。后来,长生也跟着她一起去了。道长把他们葬到吴家墓园后就离开了。我们杀了那些臭男人后,就放火烧了个干净!”
几个圣女相视一笑,手挽手齐声道:“如今大仇得报,我们死而无憾。老天爷,真的开眼了!”
仗义每多屠狗辈,风尘之中多是性情中人。这些弱女子虽已自身难保,却绝不愿连累陆胜男和吴老太。曲舟心底对她们十分佩服。
“人是她们杀的,烧死她们!”“烧死她们!”“不能便宜了她们!”乡民又喧闹起来圣女们被押到柴堆之上。人群中不时有她们的家人哭倒在地。
一个老太太哭喊道:“大老爷,求求你们,让俺替俺闺女死吧!她还年轻,天罚俺替她受!”
一名圣女喊道,“娘,回去吧,俺早就活够了。金梁,把娘带回去,照顾好她!”
曲舟轻声道:“这是病,不是天罚,怎么替?她若真的不想活,又怎会忍受石灰水洗身之苦。”
金海辰道了声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寺虽在红尘外,人却在红尘中。”
染病的妇女被驱赶着走上另一个柴堆。
“冤枉啊,大老爷,俺冤啊。”
“天杀的陆老狗,俺做鬼都不会放过你。你养的扫把星闺女害死了俺男人,现在还要害死俺,天杀的陆老狗!”
“老天爷你睁睁眼,俺一辈子没做过坏事啊,天罚是那些脏女人的,俺不想死啊!”
“俺死了,俺的孩子怎么办啊?救命啊!”
“俺的命好苦,俺不想死啊!”
军士们执着火把一步步靠近柴堆。喊杀声、求饶声、哭嚎声中,曲舟央求了金海辰数次。老头儿却只有一个答复:“你不要逞一时血气之勇。这些人的生死,与你又有何干?只当他们是假人就好。”
曲舟急切道:“你知道,她们不是假的。我握过吴老太的手,有温度,她们是真人!我人微言轻,你说句话啊!救人啊!”
金海辰只顾闭眼念经不再理会。曲舟忍无可忍,跳下高台,换出如意剑,对举着火把的军士厉声道:“都退开,谁人上前,我的剑可不长眼睛!”
军士们见曲舟从大人物身后蹿出来,并不敢妄动。金海辰没想到她会冲下去阻止,高声喊道:“你干什么?快回来!”
人群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听卫珏道:“韩舟,此事与你无干!”卫皎也小声训斥道:“你怎么如此不知轻重,快上来!”
真宗教的人此时更是来了劲。
“好大的胆子!”
“这人仗着有海辰法师撑腰,实在太放肆了!”
“海辰法师,如今这又怎么说?法师是要包庇祸首么?”
“那剑不是该海辰法师代为保管么?”
“他既要包庇这些妖女,便将这不知轻重的奴才一道杀了。此时若不立威,若是人人效仿起来,岂不乱了规矩?”
曲舟突然对着人群跪了下去,大声喊道:“听我说,这只是一种病。生了病,就要治。海辰法师已经找到了治疗花瘘症的方法。若是救治及时,便可治愈。她们只是生病了!”
乡民重又骚动起来,愤怒的,狂喜的,看热闹的,叫嚷声不绝于耳。
“海辰法师能治好花瘘病?”
“这病能治好?俺闺女有救了!”
“胡说八道!这是天罚!”
“妖言惑众!”
“这人是谁?”
“海辰法师是什么人?”
“烧死她们,若是绕过了她们,老天爷就要对咱们降灾了!”
卫珏向金海辰确认道:“法师,你确有把握此病可治?”
金海辰面露窘色,沉吟道:“只是想出了治疗的方法,但尚未在病患身上使用。想来,病情轻微者是可以治好的。”
真宗僧人嘲讽道:“想来可以治好?你当咱们很闲?有功夫耽搁在这穷乡僻壤,等着你治这些贱民的脏病?”
宗山训了一声‘不得放肆’后,和气地对金海辰道:“若是能救得这些妇人的性命,自是好事一桩。但我等此来,乃是为了查明凶案真相,还百姓一个公道。这些妇人的病并非朝夕可治。镇上花瘘症肆虐,恐慌之势,今日便已得见。即便我等不忍下杀手,此地乡民也会将她们处决。此刻由官府出面,应了天罚,可安四方民心。若私刑应罚,乡民们怕是多年都会被镇外之人排挤。”
他这话明面上是说给金海辰听,实则是说给卫珏和北洛乡民听的。乡民对他崇拜甚笃,听完这话无不觉得,若是不在此刻将人烧死真是后患无穷。曲舟心道,这老淫棍虽穿着和尚袍却十足是个玩弄权术的政客。
圣女们凛然道:“这位大人,不必再为我们费心了,我们杀了人,此刻甘心抵命。”
曲舟明白,这些圣女染病已久,以当下的医疗水平只能等死。但她们并没做错什么,只是受害者罢了。瞧着眼前的局势,患病时日尚短的妇人们或许还可拼命一救。
曲舟郑重向圣女们行礼拜道:“内卫韩舟,对各位姑娘钦佩不已。在下若遇上与你们同等的遭遇怕是早已自戕。不论今日结局如何,各位姑娘且请记住我今日的话。人活一世,在这世间走一遭着实不易。贪生并不丢人,惜命是人的本能。比起死,艰难地活着才需要更大的勇气。诸位既已坚持到了现在,也是心志坚定之人。便是死,也该是病死,是自己选的,绝非如今这般!”
几名圣女听了曲舟的话竟兀自大哭起来,连声道:“多谢!”
曲舟原以为告知乡民此病可治,问题便迎刃而解,实在料不到他们愚昧至此。没有民意支持,便只能求掌权者下令强制执行。
她收了剑,膝行到高台前,趴伏在地求道:“殿下,这些妇人染病时日尚短,只要接受治疗,定能治好。彻底治愈虽耗时日,但方子是否有效,却容易分辨。若是此方有效,以后寺中僧人双修,百姓送自家女儿入寺,都少了后顾之忧。小人现在便可在这些妇人身上用药,殿下看了效果,再做定夺也不迟。”说完,从身上掏出原本封好了要向卫珏禀报的药包。
卫皎坐在高台之上,来回看着宗山、卫珏还有金海辰的脸,焦急不已。卫珏却道:“本王没那么多时间陪你玩这些小孩子的游戏。身得花瘘症,不论是按律例还是乡约,都要火刑应罚以告苍天。”
军士们上前将曲舟捆了起来,制服在地。宗山向柴堆上的妇人道:“尔等或可自行选择,天罚是自己受还是让家中的亲人代为领受。”
喊冤的声音立时消失,只剩下整齐划一的“烧死她们!”
好一招杀人诛心。曲舟不禁心内苦笑,劳动人民勤劳勇敢,可劳动人民也愚昧无知!稍一煽动,就能整齐划一地去戕害自己的同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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