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咫尺天涯
夕蓬莱和弈珣经过长途跋涉终于到达玉京。
弈珣:“宫门那儿有百官迎接。”
夕蓬莱道:“我就在轿子里不出来了。去吧,前方的战场等待着你。”
弈珣抽抽嘴角:“我去了。”
弈珣掀开帘子下去。他身着一身明黄色太子常服,华贵雍容,那一举一动便如尺量得一般,是完美的端庄,没有一丝差错。
夕蓬莱偷偷看着,觉得弈珣似乎从未在礼仪方面疏忽过。他就这样一刻也没放松过,保持着属于太子的尊严,哪怕和她相处,也不曾丢下那维持在面子上的尊贵。
夕蓬莱:嘁,死要面子活受罪。
话是这么说,但心里还是有些心疼。难道这么多年,他从未歇一歇,休息一下吗?
亦或者,这些已经深入骨髓,改不了放不下。
站在百官前排的辅国公心道,太子殿下长得真好看,比自家混小子好看多了。
无辜的慕临微:……?
其实太子是挺好看,但慕临微长得也挺好,只是太子比较精致温柔,慕临微长得清冷漠然,不是一个类型的,没有可比性。二人常年占据京城小姐们最想嫁的贵公子榜一榜二,站在一起,便是一道美丽的风景线。
当百官为太子的盛世美颜惊叹过后,便注意到了太子的超大豪华轿子。咦,这轿子里是不是有个人?
险些被发现的夕蓬莱赶紧坐好。大臣们只好把这归结在自己日夜加班眼花了。
唉,以后要少加班。
感叹是感叹,下跪行礼时必须的:“参见太子千岁千岁千千岁——”
“免礼。”太子笑了笑,也下跪行礼,“参见父皇。”
太子跪下了百官岂敢站着,于是夕蓬莱从窗帘缝中看见了万人齐跪,皇上独站的盛观景象。
夕蓬莱仔细看了看这个站着的人。
这个人长得和弈珣不像,面容清秀,有些瘦,应该比弈珣重一点——成吧,最瘦的人分明是弈珣。
皇帝名讳弈琀。他此时身子站得笔直,眉眼间有着掩不住的疲惫,却仍尽力地让自己看起来尊贵无比,像是在宣告自己的主权。夕蓬莱凭直觉觉得他的主权是宣告给弈珣的。
听说皇上和太子感情不和。太子生母早逝,仅留下一个妹妹和所谓“嫡子”的名号。
皇上和弈珣长得不像,性子不像,唯独那一直坚持的尊严,倒是如出一辙。
皇上缓缓道:“免礼。”
弈珣一笑,这笑却有些冷,不像是发自内心的笑,仅仅浮于表面:“谢父皇。”
皇上点头,说了很长的一番话。弈珣旁听着,面容恭顺,偏偏眼中的锋芒怎么也掩不住。皇上看似慈祥,只是那嘴角的一抹冷笑,却出卖了一切。
演一场父子情深的戏,谁不会。只是这俩,却连演都懒得演了。
就在这肉眼可见的尴尬迅速蔓延时,突然传来了一个女声:“表哥!”
弈珣闻言似是一惊,看了一眼站在下首的晋阳王弈珵,又看了一眼轿子里的夕蓬莱。
百官:听声音,难道是司容郡主?
皇上收回脸上的冷笑:“容儿来找你了。磨着朕说了半天,就连已故的仪月长公主都搬了出来。”
司容飞快地走上前,动作自然地拉住太子的手,一脸深情地望着他:“表哥,好久不见了。”
弈珣又一次飞快地看了一眼轿子。
夕蓬莱:弈珣你……始乱终弃!呸!你拈花惹草!
一心爱慕司容的弈珵:……羡慕弟弟。
弈珣微微皱眉,不着痕迹地抽出了自己的手:“表妹。”
司容似乎并不在意弈珣把手抽出,颊边飞过两朵红晕:“表哥……”
弈珵轻咳一声。
司容回头看了一眼弈珵。
轿子里的夕蓬莱微笑,抽出了她藏起来、连弈珣也不知道它存在的佩剑。她凝视着剑,一遍一遍擦着。
弈珣还想再看一眼轿子,硬生生收回了目光。他小心翼翼地离司容远一点,再远一点。
本来无比低调的慕临微却骤然抬起头,辅国公想阻止都没成功:“郡主,您身为女眷却出现在这里,于礼不合。”
夕蓬莱:他是为了要尴尬死的弈珣还是为了我?
慕临微:没办法,不想看她伤心。
弈珣:好表哥。
百官:这是皇家的事,我们看热闹就好。回去把它记载一下,就当写个日记。
司容低头:“是司容疏忽了。”然后司容规规矩矩地……站在了弈珣的后面。
弈珵:我想让她站我后面。
弈珣只得保持着和颜悦色,心里已经在想如何给夕蓬莱解释了。
夕蓬莱冷哼一声,弈珣你等着吧。
弈珣跟百官、皇上去正殿赴宴了,夕蓬莱默默地躲开了侍卫,藏了起来。正殿中的灯火通明、欢声笑语与她没有丝毫关系,她叹了口气,看向黑暗的天空。
不知为何心里有些堵得慌,也许是想起二人以后注定要面对的局面,亦或是司容郡主对弈珣的爱慕?
一个清朗的男声传来:“我带了一壶酒给你。知道你心里不痛快,有什么苦闷都喝下去吧。”
夕蓬莱拉着他到一个小亭子里,道:“你怎知我想喝酒?”
慕临微斜倚在一根柱子上,夜色中他的神情莫名地冷了:“我不高兴的时候也爱喝酒。”
“哦。”夕蓬莱点头。慕临微拿出两个杯子,夕蓬莱不由的抿嘴一笑:“你想的挺周到。月下独酌虽雅,却不如两个人一起喝舒服。不是有句话,叫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慕临微:所以你到底是想一个人喝还是两个人喝?寻燕。乱用古诗词不好。
慕临微坐到她对面,倒了两杯酒。夕蓬莱与他碰杯,酒入愁肠,慕临微问酒量不好却还在硬撑的夕蓬莱:“对影成三人,另一人是谁?”
脑子被酒精刺激的飘飘然的夕少主张口就说:“弈珣啊!”
慕临微握住酒杯的手骤然收紧。
夕蓬莱又喝了一杯:“慕临微,你说,”她认真地看向慕临微,“他是不是很过分?我甚至不知道,他对我的好是不是都是假的,我可能是想太多了,但,我……”
慕临微看着喝醉的夕蓬莱。她一脸的委屈和迷茫。
他突然心软了——他见不得她难过。明明上次见面,她还是天真无忧的模样,转眼间却又愁肠百结。他无数次地唾弃自己的心软,却不能自已地说:“我给你,讲个故事?”
“关于,太子殿下。”
慕临微听父亲说,有一个比自己小一岁的孩子被立为太子了。
父亲还说,这个孩子母亲早逝,能当多久太子很难说。
于是他对这个太子产生了兴趣。凑巧寿华长公主想进宫见见皇上,他求着母亲,也跟着进了宫。
他看见皇上身旁坐着一个孩子,皇上很亲昵地对着这个孩子笑着。他小声问:“娘,那是太子吗?”
寿华长公主摇头:“不。那是皇长子弈珵。”
他好奇地问:“太子呢?”
寿华长公主道:“不知道。你可以去太子的寝宫看看。”
他便跑了出来,发现一个很瘦弱的小男孩正扒着窗户努力地看殿内的情景。小男孩太矮了,手指扒得通红。
他问:“你在做什么?”
小男孩似乎吓了一跳,但他很快镇定下来:“我做什么,与你无关,何须旁人置喙。”
他只觉这孩子脑子有点问题,却不知那是属于太子的骄傲。他道:“哦。那,太子的寝殿在哪儿?”
小男孩警惕地看着他:“本宫就是太子。你有什么事?”
他呆了一下,问:“你既是太子,在这儿扒窗户……”
小男孩冷笑:“你看那父子和乐的场景,不好笑吗?”
他疑惑:“好笑什么?”
小男孩瞥了他一眼,准备离去。他叫住了小男孩:“你是不是很羡慕他们?”
小男孩道:“我羡慕他们做什么?”
他道:“你身为太子,皇上对你的宠爱却不及大皇子……”
小男孩拉住了他,道:“闭嘴。人多口杂,小心被灭族。”
他被拉到了一个僻静的地方。他好笑道:“至于那么谨慎吗?”
小男孩道:“我是太子,很多人盯着我。”
他沉默了一会儿,感觉太子过得并不好。小男孩长相很清秀,不像皇上,也不像皇长子,和他们不像一家人。他猜测太子应是像已故的皇后的。
他道:“我……”
“殿下,殿下!”小宫女飞奔而来。小男孩满怀希冀地问:“是父皇找我吗?”
小宫女匆匆行礼,摇头:“不是。是御书房的师傅找您。”
小男孩眼里的光立即暗淡下来,沉默了很久。过了好一会儿,小男孩轻轻道:“走吧。”
慕临微回到殿内,看见皇上正搂着皇长子笑得很开心,皇长子握住皇上的手。他们是那么幸福。
可不知为何,慕临微突然想起了,被所有人遗忘的太子殿下。
后来,弈珣还是太子殿下,辅国公当年认定这样小的、没有父母疼爱的孩子当不了多久太子,但弈珣已当了十几年太子了。
弈珣不再是当初那个扒窗户偷看,幻想那个坐在父亲怀里的孩子是自己的小男孩了。至少,他在看皇上和皇长子父子情深,而自己被冷落在一旁时,他的眼中没有失望,没有难过。一片死寂。
想必,是在多年的父爱求而不得后,彻底绝望了吧。
他至今记得一次宴会上,皇上正在给弈珵亲自倒酒,弈珣坐在一旁,眼中满是讥诮。弈珵的酒杯里的酒从未断过,而弈珣的酒杯,是空的。
那一刻,弈珣温柔地笑了笑,眼角都弯了起来。
宴会结束后,他特意走到弈珣身边,弈珣一直在笑,温柔端庄,带着皇家应有的礼数。
“我没有父亲,没有母亲,没有兄长,我还有一个需要我保护的妹妹。当我去保护别人时,没人记得曾经的我是如此孤独。”
他突然想起了当年的小男孩,是那般希望父亲能稍稍注意他一点,盼着在皇宫里,能有人带给他温情。
然而,皇宫里的一切都是冷的。
小男孩就这样过完了童年。宫里人心险恶,小男孩如履薄冰地当了十几年太子。
没人知道他是怎么撑下来的。
慕临微看着眼前笑的凄惶的太子,想起了当年他没说完的话。
当年,小男孩拉着他躲了起来,明明他已惹怒了小男孩,小男孩却还是选择了帮他。当时他还嘲笑小男孩的多疑,现下想来,只觉可悲。
那一句,他没说完的话。
“谢谢你。”
慕临微想着,却听见弈珣对他说了一句话。声音很小。
“谢谢你。”
夕蓬莱认真地听着,听着听着,扛不住酒力,便睡着了。
慕临微温柔地看着她,她一无所知,沉沉睡去。
她是他最美的幻想。
这幻想太美了,他不忍戳破这美好的幻想,却又不想看她难过。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爱着她和让她与弈珣在一起本就是矛盾的。若选择了第一条而放弃了第二条,本就存在着不合理之处。因为他爱她,又怎会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而让她难过呢?
因为他爱她,所以他没有选择。
他忽然感受到什么,急忙回头。
漫天桃花飞舞下,弈珣的脸如纸般苍白,衣角被风吹起,映得他如玉树临风。
他却如什么都没感受到般,死死盯住这个小亭子。明明亭子就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他却一步也迈不出。
咫尺天涯。
慕临微方才所说,他听见了,却不知道作何回应。因为那已经很久很久了,久得他触摸那一段记忆,只记得约摸似是一件很委屈的伤心事,可已感受不清那到底有多委屈,多伤心。
毕竟已经很久了。
或者,是因为他已经有了可以温暖他的人。
寻燕。
她用她的鲜活照亮了他的心,在幼时无人关爱的情况下,他突然又感到了那颗心脏的跳动,喜、怒、哀、乐,在他早已习惯的温柔的外表下,一点一点出现,他便回归了自己,感受着早已麻木的心如获新生一般出现了情绪。
他本已温柔的麻木了,却在长风断水的寒蝉林桃花下真正的活了下去。
只是他的心毕竟早已冷了下去,那摆脱不了的温柔刻在了骨髓里,将他一个活生生的人逼成了提线木偶。
两人停了很久。慕临微掌心中赫然是四个红红的指甲印,几乎要出血。
慕临微不想让的。可他看着弈珣,想起了当初倔强的小男孩。
“我没有父亲,没有母亲,没有兄长,我还有一个需要我保护的妹妹。当我去保护别人时,没人记得曾经的我是如此孤独。”
孤独……
他深吸一口气,颤抖着离开。
当他走到弈珣身边时,他一侧头,低声道:“我只会让这一次。”
慕临微径直离开。他怔怔看着皇宫灯火通宵,不忍回头。
慕临微抹了抹泪,任风吹干泪痕。
弈珣看着烂醉如泥的夕蓬莱。他挣扎着,久久不动。
他不知道该以何种面目面对她。
他平时从不想那些过往,怕自己被逼疯,因为那些事一刻不停地提醒他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当他为了自保带上温柔的面具,他就越发惧怕面具下的自己。太子殿下,表面上风光无限,实则内里千疮百孔。
而她又是那么好,他甚至自惭形秽,他怕她会因此可怜自己——虽然不太可能。
毕竟,同样是缺爱,她活得明亮热烈,而他活得无声无息。
可能是因为他生在帝王家的缘故。
而她,长在长风断水。
你看,他们本就不是一路人。
弈珣不禁笑了——带着讥诮和了然。
如果把这当成一场博弈,那他输得彻底。弈珣走来,轻轻抱起喝得烂醉如泥的夕蓬莱。
夕蓬莱没有挣扎,也许她想挣扎——因为她下意识地在摸腰间平时放剑的位置。但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是弈珣,便放弃抵抗,又睡着了。
她就那么信任他吗?
弈珣突然想,如果他现在把她杀了——当然这并不现实,无论从哪方面来说。她是不是还像这样义无反顾地信任他?
因为这份信任,他把自己的心留在了这里,输得彻底。
可就算输了,他也心甘情愿。
弈珣抱起她,把她抱到了太子府。弈珣让几个婢女服侍她到客房休息,自己怅然若失地看着她离去的背影。
其实他刚才很想让她睡在他房里的。
但他怕她恨他。
他是那么怕她恨他。
夕蓬莱睁开眼睛,凝视着窗前灼灼桃花下,他孤独的背影。
其实她早就醒了。
她现在才知道,他曾经有过这样的经历。
她有一种冲动,回到过去,告诉那个小男孩有人爱着他。
在很遥远很遥远的一个地方,有人爱着他。他是被爱的一方。
他是被爱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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