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曾经的邻里人家
吃过晚饭,才五点五十分,此时日长夜短,天色还很亮,斜阳暖暖的余晖竭尽所能地铺撒下来,让人间沐浴在一片昏黄当中。黄玉龙步出家门闲行,这场部的许多地方,自打他上辈子15岁迁移了户口,到穗城上学,就再也未曾来过,那承载见证了他十几年成长岁月的一处处平凡场所,此时依然未有太大的改观,正好再次一一走过,怀缅一番陈年往事,以及与之相关的一张张日渐模糊的面孔。
黄玉龙缓步行入家门前十米开外的这片橡胶林,空气刹时变得阴凉,虽然头顶的树冠枝叶不似以前那么浓密了,可它们还是挡住了绝大部分的余晖,只遗漏小部分投落树林里,但都被随风涌动的枝叶推搡得踉踉跄跄四处躲闪。
橡胶树是落叶乔木,原产地是南美亚马逊森林,割开树皮会流出白色乳状汁液,这乳状汁液经提炼后就是天然橡胶。橡胶树树龄七年才能开割产胶,能连续产胶25~45年。海宁国营农场的橡胶树树龄已达四十年,已过了丰产期,经济效益已经不大,加上树株患了病虫害,经粤省农垦局研究决定,今年年初已停止割取胶液,并将在明年把所有橡胶林砍伐清除,改种剑麻。这样一来,这片黄玉龙曾经的童年乐园将消失无踪矣。这里是场部人口居住密集区,脚下这一块地将不会用来种植剑麻,而是成为宅基地,售卖给个人。黄玉龙抬手抚摸一株树干颇粗且有些歪斜,在三米五高处分岔继续生长的橡胶树,心情复杂。小时候他曾经从这棵树上分岔处掉下来,摔岔气了,仰面朝天起不来,过了大半天才恢复过来,当其时可把他吓坏了。黄玉龙用食指手指肚沿橡胶树割胶刀口处缓缓滑过,既是在抚摸树的伤口,也是在脑海中同步点数童年的无邪岁月…
黄玉龙走出橡胶林,步入一路之隔的场部小学原址,去年九月一号场部小学已搬迁到一百米外的干校去了,这里的教舍有几间原来是老师们的宿舍,现在又分给了一些青年职工做了婚房,其余的原先授课的教室则空置着。黄玉龙走向右手边这一排教室,它们的门都是锁着的。他站在第一间教室的走廊上,透过窗户上颜色发黄,遍布裂痕的有机玻璃朝教室里张望,里面空荡荡的,课桌课椅和讲台一概搬到干校的新课室里去了。这一间课室,其实原先在1958年小学落成时是没有的,是小学在1983年自己加盖的,用来开办学前班。隔壁的这一间是三年级教室,再过去依次是二年级,一年级,校长室,付校长室,教导主任室。
教导主任室隔壁是场部露天电影院,有五米高的石砌围墙包围着,墙头上密密麻麻地栽插着尖锐的玻璃片,里面一排排的座位是钢筋混凝土浇筑的,座位底下是生机盎然的各种杂草,电影院的后勤人员每隔十天半月就得清理一次,要不然,一个月时间杂草就能长的比水泥座位还高。这主要也是因为现在少人看电影了,一个月才放四五晚电影,少了人踩踏,杂草才能疯长。电影院是1983年夏天才盖的,之前这里是场部小学的一块番薯地,学生们的劳动课多数是在这里展开。地里有时也种甘蔗或木薯,最受同学们喜爱的是甘蔗,至于原因嘛大家都知道。那时这块地旁边有一间小屋,单独住着一个哑巴的疯女人,大人们称她“贤泉母”,因为她儿子名字叫“贤泉”,好几年前参军去了。疯女人平日里总在场部的各处转悠,捡拾各种废品,走走停停,嘴里含糊不清、语速很快地自语着。她有时忽然会尖叫,挥舞双手对着空气乱抓挠,样子非常恐怖。大人们经常用疯女人来吓唬不听话的小孩,只要说声“贤泉母来了”,刚刚还哭闹撒娇的小孩无不立马噤声安分下来,乖巧如常。大多数小学生们都很惧怕疯女人,路上见到她都会远远地避开。也有个别淘气的小男孩会对着疯女人比划雷劈的姿势,引致疯女人激动地尖声叱喝,小男孩才喀喀笑着逃开了。疯女人在1983年春天去世了,全校师生都参加了她的送殡仪式,她的儿子回来送别母亲,他是一名连长,刚毅的脸上异常悲伤。夏天盖电影院时,那间小屋也被拆除了,哑巴疯女人的存在痕迹被彻底抹去了。
黄玉龙站在三年级课室窗前,里面同样空荡荡啥也没有。以前小学未搬走的时候,每到寒暑假放假的时候,老师们都要指挥学生们,把一,二,三年级的课椅课桌全部集中到三年级课室里,整整齐齐摞起来,然后铁将军把门,也不知道是为啥。在摞课桌课椅的时候,有一两个有心的同学会故意把某扇窗户的铁栓拉开,然后最迟后天,他们一众小伙伴就会从这扇窗户爬进教室,搬下八张课桌拼成乒乓球台,球网倒是正经球网,镇上新华书店里买的。然后整个假期,这间教室就是小伙伴们的秘密活动基地了,窗口人来人往,蹭掉了不少墙灰。两年后这个秘密才被学校老师知晓,于是在沙坑旁的空地上浇筑了一个水泥乒乓球台,供同学们使用。谁知道这却导致了一个惨剧的发生。
场部小学的另一角,与场部食堂隔壁的,是一个火鸡圈,里面饲养着四只体形巨大的火鸡,羽毛很漂亮,还会开屏,小孩们都爱扒木头围栏上看它们开屏,不时争论它们和孔雀到底是不是亲戚。火鸡圈的隔壁,住着一头银发,整天威严肃穆的女校长一家。校长有四个孩子,两个小的孩子是一对非常漂亮的双胞胎姐妹,姐姐叫茵茵,妹妹叫蔓蔓,十一岁了,上四年级。她们家前面三十米处是沙坑,沙坑过去十米是刚浇筑的水泥乒乓球台,茵茵蔓蔓姐妹俩常爱在那球台上面玩抓石子游戏。有一个星期天中午,她俩正在球台玩的高兴,有个五年级的男孩叫刘俊平,和同学来到球台边要打球,要姐妹俩让出球台,她俩不肯让让,于是互相争执推搡起来。刘俊平恼怒中大力推了蔓蔓一把,蔓蔓站不稳,仰面往后倒,后脑勺正巧撞在水泥球台的方角上,蔓蔓惨叫一声,后脑鲜血迸溅,把球台染红了一大块。蔓蔓软软地摔落在地上,不动了。刘俊平吓傻了,脸上煞白没血色,呆呆地望着地上的蔓蔓。茵茵大哭,急忙过去查看,嘴里喊着“蔓蔓,你怎么啦,蔓蔓”,不敢挪动妹妹的头,而是用手轻晃妹妹的肩膀,可惜妹妹倒在地上没有任何反应。刘俊平的同学赶紧跑到二十米外的老师宿舍报告求援…可惜蔓蔓已经没了呼吸。
黄玉龙出了小学校门往右走,大约三十米处右拐,行前十几米,是场部的“老人间”,他上辈子就在这其中的一间房子里借宿,这个房间成为他的专用书房,他每天潜心学习,各门功课进步巨大,在1988年考上了穗城一所重点中专。老人间现在已无人居住,门窗都锁闭着,窗户里面糊有报纸,不晓得屋里如今是什么模样。跟老人间对门的场部食堂也在去年停办了,那位脑袋一毛不长、油光可鉴的大师傅赖喜,回老家含饴弄孙去了。赖喜大师傅的身形弥勒佛似的,以前夏天时他总爱睡在竹躺椅上,在食堂的门口乘凉。他那鼻鼾声极大,能传出老远。食堂的门锁着,透过窗户张望,里面的八张十二人座大圆木桌及其配套的软缎靠背椅,还有二十张八人座方木桌及其配套的各四张长条凳,都还在原来的位置,只是上面都铺了厚厚一层灰。那红方砖铺砌的地板也空缺了十几块砖,这一切表明这里已多时无人打理了。黄玉龙小时候总爱来这里捡拾黑橄榄核,那是用来吊(斗)游戏的本钱,至于偶然拾到的精美香烟壳,则是让他童心愉悦好几天的意外收获了。以前食堂售卖的各式美味菜肴点心每天都供不应求,需要排长队购买,先到先有,迟到的可能轮到他时已售光了,只能改买其它菜品或点心。食堂售卖的早点,要数肉包和炸油饼最抢手,六点半钟开售,只半小时就卖完了。这肉包其实不算正宗肉包,它的馅是绿豆芽掺猪油渣,豆芽鲜脆,猪油渣咸香油汪而不腻,包子皮雪白松软,面香肉香揉汇一起,吃起来非常美味,教黄玉龙几十年后都仍然怀念不已。那炸油饼表层金黄酥脆,内里仍是松软白面,只是被花生油烫渗过后蕴满油香,同样美味难忘。
身为贫困职工家庭的孩子,黄玉龙上辈子只在食堂就餐过一次,那是1985年4月的一个上午,全农场八所小学的尖子生,在场部小学进行作文竞赛及数学竞赛,中午带队老师和参赛尖子生们就在食堂聚餐。吃的是六菜一汤,都是普通食材,却非常美味可口,被吃的干干净净。这次竞赛黄玉龙得了“双亚军”,一周后在全校大会上领取了奖状和奖品,奖品是两个精美时髦的塑料皮磁吸文具盒和两本厚厚的塑料皮高级笔记本。之后回家往墙上张贴奖状时才发现,两张奖状名字不一样,一张是黄玉龙,一张是李玉龙——他妈妈姓李。可惜这两张奖状没有保存下来,否则极具纪念意义。
离开食堂,黄玉龙来到旧居这排平房这里,撞见住第一间的邻居张科长家的四儿子,名叫张春文,从房间出来正往对面的自建厨房走。
“春文兄,你好,食未?”
“哦,玉龙啊,你返来了啊,我食了。你食未?”
“食了。春文兄,你担(现在)在地块(哪里)上班?”
“我担(现在)甲(和)阮(我)大兄做下(一块)开车,跑运输。入来食茶啊!”
“齐谢(多谢)了,我下脉在厝内食正了(我刚才在家里刚喝过),我担(现在)四处行行,你请!”
张春文笑着点头,走进了自家厨房。
第二间就是黄玉龙家过去居住的,现时这间老旧屋子里,住的是黄玉龙小学同学吴钦华一家,不过此刻没人在家,铁将军把门,估计是回乡里了。黄光明从1970年开始住在这里,黄玉龙就是在这间屋子里出生的。这几排红瓦屋顶平房是1958年盖的,是黄土掺蚬壳灰的版筑房,已经很残旧,有不少位置的墙皮曾脱落过,虽然已修补好了,但那颜色明显不一样。记得1983年夏天的那次11级大台风,它从上午九点多开始抵达这里,狂暴的飓风把农场的许多荔枝树,橡胶树掀倒、摧折、撕断不说,那身形更为高大,处在更当风位置的防护林带,最是损失惨重,有两成的树被连根拔起,另外的八成则是程度不一的折断,撕裂,倾斜,落叶,场面非常凄凉。狂风夹杂着厉雨,劈头盖脸摔打着挡了它的路的所有东西。全部平房的瓦片,及压瓦的石块(自建房的),多有被吹掀的,呯嘭嗙啷到处乱飞碰摔,此起彼伏,声音整夜不绝。没有人敢出屋查看或加固屋顶,只躲在屋里心惊胆跳地等候台风过境和减弱。这些公家盖的平房设计使用年限是四十年,算起来现在仍未到期,可惜由于当初修建工程的负责人贪渎,大肆地偷工减料,之后让人揭露出来,被判刑坐了牢。可是已经于事无补,这些房子的质量堪忧,专家说只能使用15年,此时已然过期了。在台风吹袭之下,墙皮里有沙粒哗哗声不绝地掉落,不晓得它能不能捱得住。台风来临之前,后墙已经用麻石柱撑住了,屋里也用木柱撑住屋梁,以防它塌陷下来。黄光明和李淑慧警惕地在各处查看房子状况,一边温声细语安抚儿女们。黄玉龙和黄秀兰两个都躲在坚硬结实的木床底下,手脚不住地战栗,都是心神惶惶。电是一早就停掉的,以防电线被刮断了电到人。到了晚上,点起蜡烛,屋里摇曳的烛火显得氛围更加混乱。黄玉龙和黄秀兰顶不住瞌睡虫的袭击,十点多钟时便睡着了。台风直到第二天早上八点多才减弱,人们才纷纷走出屋外,眼前的惨状让大人们凄恻不已。
第三间一直是农场的武装部长在住,但现时住着的这位已经是农场第三任武装部长了。第四间是生产科科长谢英展家,已搬走了,现在住的人黄玉龙不认识。再过去是刘思桦科长家,他原是本县县长,南下干部,因犯了生活作风错误,贬职来这里当个小科长,但几年前已经搬到县城里去了。再过去是赵俊峰主任家,他家庭不和,终日里吵吵闹闹,把邻居们烦透了。赵主任隔壁是罗文清科长,基建科的。最后一家是许美丽家,她父亲是从台湾省回来的,一家人个子都很高。许美丽是黄玉龙的小学同学,三年级时两人还打过架,因为男女同学都是单数,两个人被班主任派坐同一桌,彼此心中羞恼,少不了划分楚河汉界,最后打起来了。
其余几排平房的住户也一样,多数已搬迁换了人。原先的邻里们来自四面八方,都是建场初期国家从各地调配过来的,虽是有时难免因鸡毛蒜皮小事吵闹一番,但都会守望相助的,大家心中都有革命战友的侠义豪情。俗话说得好,远亲不如近邻,众人彼此互敬互助,期间发生过不少可敬可佩,可书可歌的动人故事,黄玉龙对一众老邻居的情谊终生铭记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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