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向日葵凋亡之时（杨潇个人章）

在杨潇最后的时光里，她会裹着厚毛衣，在短暂的黄昏里，跟随街头滑板队，在夜幕中穿行整座不大的城市。

        她滑得很好，尽管她此前从未滑过。

        七月极冰岛的黑夜特别吝啬，她于是就有了白日的慷慨。

        她在短短几天里认识了好多新朋友。

        房东是个老太太，喜欢种花养鱼，喜欢和人聊大把她年轻时的风流韵事。

        杨潇是她唯一的住客，于是理所当然地成了她的闲话树屋。

        老太太品位极好，很多她年轻时的衣裙，到现在看来依旧不过时。

        因大风无法出门的日子里，老太太把全部衣服给杨潇试了个遍，一边试一边感叹道：“在你身上，我找到了当年的样子。”

        杨潇真的太漂亮，长发丝毫没有盖住她的张扬和不羁，反而更衬得她耀眼。

        除过房东，她还和街上吹泡泡的大叔成了搭档。

        他有好多泡泡圈，大的小的，各式各样的。那些泡泡就在这些有魔力的圈圈里变换出各种形状，在阳光下流转绮丽。

        杨潇最喜欢的是一个近两米的大圈，它吐出来的泡泡总让人捉摸不透。大叔告诉她，那是风的形状。

        在街上，她认识了一个滑滑板的小女孩。

        戴着全套护具，滑三步摔两步，也不哭也不闹，就是不断地摔啊摔，摔到杨潇都看不下去了，大喊：“喂！小孩！再摔就别玩了！这么摔下去有什么意思！”

        女孩听不懂她说的话，但下意识认为杨潇是在叫自己。于是她定在原地，看着杨潇，一言不发。

        杨潇跳下花坛，走到她面前蹲下，用翻译软件问她：“你老是摔，干嘛还要滑？”

        女孩咬着手指回答：“因为我喜欢。”

        ……得，天衣无缝的完美回答。

        “没人教你吗？”

        “没有。”

        杨潇想了想，虽然她也是半吊子，但教个小孩足够了，于是说：“那我教你吧。”

        小女孩显得很兴奋，手舞足蹈地跳起来。

        女孩学的快，没几天就滑得有模有样了，最后一次教学过后，女孩问她，“你会一直教我么？

        杨潇蹲下身，平视女孩，“不会。”

        “为什么？”女孩不解。

        “因为你总会成长。”

        “然后呢？”

        “然后你就会有足够的实力去教别人，像我这样。”

        女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哦，那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也不会。”

        “为什么？”

        “我俩连语言都不通，交流是个大问题。”杨潇指了指翻译软件，表示她们俩只能通过翻译交流。

        “我可以学华语的！”女孩气嘟嘟地撅起嘴。

        “你？算了吧，没时间了。”

        “为什么会没时间？”女孩看着她，眼里泛出一层水光。

        杨潇无奈地叹了口气，“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我要走了。”

        “走了又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要消失了，你再也见不到我了。”杨潇抬手摸她的头，笑了。

        “你的家人不会伤心吗？”女孩抱着滑板，眼里滚出两行泪。

        “我没有家人。”

        “那你的爱人呢？”

        杨潇犹豫了一会儿，说道：“我没有爱人，她只当我是朋友。”

        “你爱着一个女孩？”女孩睁大双眼，似乎难以置信。

        “嗯哼。”杨潇大大方方承认。

        “可你也是女孩。”

        “那又怎样？人有性别，爱可没有。况且我不奢求她爱我，我只求她余生幸福安康。”

        提到她时，杨潇眼里发散出光芒，太阳一样耀眼。

        女孩想，杨潇一定很爱那个她。

        “你真的不会再回来了吗？”

        “嗯。再见了。”杨潇把女孩搂入怀中，抱了抱她，随即放开。

        她起身，走向渐渐暗沉下来的街道。

        这最后几天，杨潇活得比她过去二十三年还要开怀，她开始有些舍不得这个美好的世界了。

        但是没办法，死亡是最无力改变的结局，她早就明白了。

        她选了七月二十一日作为她离开的日子。她看过天气预报了，那日全天放晴，气温也很适宜，到处暖融融。

        她打算在七月二十日晚，做件她一直憧憬的事。

        七月二十日黄昏，她在日落之时骑着自行车追逐晚霞，跟随流云到达中心湖。

        她特地穿了老太太年轻时留下的黑色小礼服，背上小提琴。

        当夜色一尺一尺地降下来后，她站到湖中央的圆台上，开始她最后的演出。

        她纤长的手指优雅地拉奏，动听的乐音从她手下琴弦流出。

        聚集的人群越来越多，有街头演奏者递给她别的乐器。她只接过了她会的吉他和手鼓，而后在一位留学同胞的低声浅唱中开始演奏下一曲。

        围观的人把她周围堵了个水泄不通，不时有人加入她的演奏。

        也是夜半，却仍旧万人空巷，人声鼎沸。而这场个人演奏也变成了万人合唱。

        直到天边出现破晓曙光，这场音乐会才算结束。

        杨潇骑着自行车回到民宿，老太太笑眯眯地在门口等她回来。

        杨潇朝她笑了一下，进屋更换衣物。

        离开民宿时，她朝老太太鞠了个躬，随后走上大街去和所有人道别。

        除了人以外，她还去和动物朋友们道了别。

        那棵树下总长睡着胖橘的树，破天荒长了一群坐着的橘猫。

        它们整整齐齐排列在一起，神情肃穆地盯着她。

        杨潇走过去，给每只猫都开了个罐头，“大胖橘猫们，你们也感觉到了吗？”

        杨潇一边开着罐头，一边喃喃自语：“我要走了，你们再也见不到我了。以后可能会有一个叫鹤羽的女孩子来看我，你们可不能像对待我一样冷落她，如果有别的猫咪欺负他，你们可要替我保护她。”

        猫咪们听着，从喉咙深处传来轻柔的呼噜声。

        “乖咯，猫咪。”杨潇摸摸每只猫的头，提步走向下一棵树。

        那群肥啾今天也破天荒地安静，一个个睁着溜圆的黑眼珠子看她。

        “怎么？连你们也知道了？”她蹲下来，那群鸟立即飞到她身上，用脑袋蹭她。

        “喂喂，我可不是你们的梳毛器，别在我身上蹭来蹭去的。”杨潇不满地挥手驱赶它们。

        小麻雀们就像能听懂人话似的，立即飞下来，仍旧睁着黑眼珠子看她。

        “你们呀，别吃太多谷了，小心到时候胖得飞不起来。”

        “啾啾。”

        “再见咯。”

        在和所有人，所有动物道过别后，她去花店买了一束玫瑰。

        她认为，死亡是件很庄重的事情。所以她穿了件昂贵的浅驼色大衣，搭配米白下裙，手捧一束红玫瑰。

        她不像是去赴死，倒像是去赴约。

        这是她一生最灿烂自由的时光，可惜不能记一辈子。

        她知道她该走了，就像向日葵永远不可能一直灿烂。

        她并不畏惧死亡，说起来，她早该在几年前就死了。

        一直撑到现在，她对死亡已没有什么感觉了。她只是有些放不下她在世界上唯一一个重要的人。

        说好要一直看着她，现在却做不到了。

        每日写下的信件，算是她留给她最后的惦念了。

        她慢悠悠地走进殡仪馆，在前台接待的是个看上去很年轻的姑娘，她用当地语言温柔地询问她：“我叫卡茜，请问您需要什么帮助？”

        杨潇使用翻译器翻译出她的话后，没有出声

        进来的第一眼，她看到的是柜台上的向日葵，而后是这个不大接待室温馨的木质装修。

        杨潇在观察屋子时，卡茜也在观察她。她见过不少华人，但从没见过像她这样给人以心灵震撼的。

        她穿着版型普通的风衣，下摆垂到膝盖，身上一件咖色连衣裙，搭了件灰绿色毛衣，脚上是一双棕色中长靴。

        她的头发微卷，一直垂到腰上。她那双漂亮的瑞凤眼不着点饰，仅仅是看一眼就会沦陷进去。

        她不仅仅是漂亮，而且身上有股倔强的生命力。从她眼角的血丝和憔悴的容颜看得出来她命不久矣，但这丝毫不影响她的美丽。

        她全身上下都没有色彩鲜艳的装饰，但她只是站在那里，卡茜就觉得她已见过人间的天使。

        半晌，杨潇说：“我快要离开了。在我死后，请把我火化，埋入泥土里。我所有的钱都在这里了，办理我的丧事应该是足够了。”

        卡茜看过她手机上的翻译后点点头，表示已知。

        “以后可能会有一个女孩，来这询问我的墓址。这封信我就留在这里，以后她要是来了，劳烦您给她。”

        “她叫鹤羽，是我……最好的朋友。”

        卡茜觉察到她突变的情绪，指了指她的手机，示意她，她要说话。

        “看起来你很爱她？”

        这个冰岛姑娘，在华夏国留过学。她知道每一个欲言又止的朋友……其实都是不能说的秘密。

        “对，我很爱她。如果你看见她和一位男士挽着手进来，记得祝她幸福。”

        “好。”卡茜答应了她。“但你既然爱她，为何不去告诉她？”

        “没关系，这辈子被她捡到，我已经很幸运了。她有爱人了，我告诉她，只会让她为难。我不想……让她为难。”

        卡茜了然，于是不再开口。

        杨潇似乎还有什么想说的，但她没有点翻译器。

        她仰头，用近乎悲哀的语气说：“从我爱上她那一刻起，我就从没想过要告诉她。她是救赎我生命的一道光，我不想让她因我黯淡。”

        顿了两秒，她叹出一口气，像是用尽毕生情感般说道：“如果她是太阳的话，那我便是她最忠诚的一朵向日葵。向日葵对太阳的爱不需要太阳知晓。因为只要追逐太阳，就已使向日葵沾染满身光芒。”

        “所以我爱她，从没想过要告诉她。向日葵的愿望是太阳永远灿烂耀眼，她幸福比什么都重要。”

        卡茜没有出声打断，她仔细观察杨潇的神情。

        悲戚，哀凉，不甘。

        好多种不同的情绪从她脸上闪过，卡茜看不懂。

        但在她说出最后一句话时，杨潇脸上的神情分明地告诉她——她不甘心。

        “能让我看看那些向日葵吗？我喜欢向日葵。”杨潇笑着询问。

        “好。”卡茜把放在前台的向日葵递给她。那本是用于安抚来办理丧事的亲属的。

        “谢谢。”杨潇笑了。

        在她每一个漫不经心的微笑背后，都有数不尽的伤痛。

        “有酒吗？我想尝试一下。”杨潇问。

        她来前吞下了所有药物，现在她几乎感受不到心脏传来的跳动。

        酒精能让人兴奋，她想要走得像个活人，而不是像个死人。

        “没有，但有可乐。”

        “可乐吗？我还没喝过可乐呢。好吧，可乐也行。”

        杨潇接过可乐，猛地喝下一大口。她感受着皮肤因为冰凉刺激而收缩的酥麻感，那是她从未体验过的刺激。

        杨潇放下可乐瓶靠在墙边，她必须得靠着墙才能勉强支撑住自己。

        她闭上那双骄傲的眼睛，每一口呼吸都显得很艰难，时间对她来说，似乎每一秒都很漫长也很宝贵。

        她开始不可遏制地想起鹤羽。

        我死以后，你在人群中就再也看不见我了。可我就站在人群中，化为人间的风雨星辰，每一缕都拥抱你。

        永远不能说爱你，那我便永远保护你，做你最忠诚的骑士，我的长公主。

        她轻吐出一口气，脑海里突然走马观花般闪过一个念想。

        得知真相的那段时间里，她相当憎恨父母。但后来她想到，如果不是他们放下了这个错，她就不会出现，也就不会遇到她。

        于是，在生命的倒计时中，她释怀了，她原谅她的父母了。

        “我还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你说。”那个姑娘突然用一口纯正的中文回复了她的询问。

        杨潇惊讶地睁开眼，但很快又因疼痛闭上。

        “帮我在墓碑上刻句话。”

        “既名杨潇，万世逍遥。”

        说罢，杨潇的心跳永远停在那一刻。

        卡茜朝她看去。

        她走的太漂亮，手捧一束玫瑰靠在墙边。阳光从玻璃中穿透过来，她的玫瑰置于阳光之下，而她温柔较好的脸笼罩在阴影里。

        她神色平静，嘴边甚至挂着微笑。她眼眸轻轻闭着，从几千米开外吹过来的风怜惜她的美，只舍得轻轻吹拂她鬓角柔丝。

        她长得特别漂亮，符合东方审美里那种大气端庄而又阳光明媚的标准。

        她就站在那里，仿佛还会呼吸和心跳。

        午后阳光竭力挽留她的温度，十二度的空气却在肆意掠夺她的体温。

        突然地，卡茜想起一句诗。

        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

        她很配这首诗。

        “她就像一朵向日葵。”卡茜喃喃自语。

        她确实是一朵向日葵。

        杨潇，她是一朵在黑暗中绽放的向日葵，藏于灿烂模样下的，是她不屈的信念和沉默的爱。

        七月极冰岛风过全境，七月芦花镇花香四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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