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言出法随’
“高城隍。”
“你心里应该已经知道，自己身为城隍，应尽的职责了吧。”
见元君说了一句简单后，转而问起别的，高江明点了点头。
他不知道眼前这位究竟是什么来头，自己也算是活得够久，见得够多，却从未听说过天地间还有镇狱元君这么一号人物。
更何况，还能够……敕封他为一城之守护神！
这简直堪比传说轶事般，然而却实打实地发生在高江明身上，哪怕他恍然如梦，也不得不承认，这就是真的。
整座泗水城里每一个迷茫痛苦的亡魂，他都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了它们的存在，甚至还能够号令、缉拿它们，只是受到一层莫名的阻碍所致，这道权柄暂不能实施。
高江明犹豫了一下，道:“臣明白，自是要定泗水城阴司秩序，以此来守护城中安危，可是这与……”
“护一城安危。”
祁姝嘴角微勾，打断了他的话，道：“这不正与高城隍你心底的执念，不谋而合了么。”
“高城隍，你不妨将自己的心愿都说出来，大胆一些，声音越大越好，让这天地听得清清楚楚，你想要做什么？”
高江明微微躬身的背脊慢慢挺直，似乎有些领会到祁姝的用意，却有些不敢相信。
倘若靠说，便能实现愿望，那么他这些年岁，对月长叹过的字字句句，又怎会不得结果。
但镇狱元君就在眼前，而自己也是实打实地受对方敕封，成为一城城隍，高江明深知，自己已与泗水城产生了莫大的联系，这种种一切，都是做不得假的。
如此，试上一试又有何妨。
就算事与愿违，他心底那些曾被嗤笑过的心愿，只当是再说出来一次的笑话，也不过元君一人能够听见。
“臣，泗水城城隍，前身乃为一城之主，高江明。日夜得以亲眼所见，城中权贵衣食无忧，享用无一不是奢华侈贵。而城中百姓，城外流民，却贫瘠穷苦，饱受生存之苦。”
“高某……愧对百姓信任，虽为城主，但不曾有一分为他们所谋之事落到实处，磋磨多年，百姓依旧苦矣。”
高江明深吸一口气，眼睛已经微微泛红，闪烁着泪光。
“高某心无大志，亦无长袖善舞、弄权的本事，空有一身修为，却不能使得所愿得成。”
“今日，恕高某大胆一回，想要问问这天地，问问城中权贵，想要为城内城外的人们，只求一事。”
高江明的声音从颤抖到坚定，尽管除了祁姝，再无人能够听见。
泗水城的上空却突兀炸起一道雷声，丝毫没能盖过他的声音，却叫城中无数疯狂的怪物身形一滞，被它们所围攻的人们得以喘息机会，趁机迅速反攻。
剩下的七个邪异，最为强大的仿佛一片阴影，与那道煌煌天日般的人影缠斗在了一起。
另外的邪异被雷声惊得不安，纷纷表现出躁动的迹象。
它们仔细呵护着的婴孩，陡然睁大了漆黑的眼瞳，瞬间锁定令自己感到极度厌恶的源头，原本不断扶持着阴影邪异的执念力量抽回些许，无形涌向了高江明和祁姝所处的位置。
高江明稳了稳心神，目光极其坚定，高声问道：“高某不过天地间一俗人，所愿，也不过是愿尽自己一份力，让得见众生安居乐业，居有所，食无忧。”
“敢问天地，此愿可否应允！”
“若需付出代价，高某愿尽数担之，哪怕是一身修为散尽，哪怕是魂飞魄散，也在所不惜！”
“高某心中，唯有此问，唯有此愿……”
“诶？”
祁姝平静地看着他逐渐放开了约束，将自己心底一直以来的执念愿望通通说出，她忽然有些讶然，微微向前倾身，偏了偏脸，仔细感悟着周遭的变化。
高江明说罢，只觉胸腔一阵心情激荡，但当他看向底下的泗水城时，明亮的眼睛渐渐变得暗淡。
“大人，这……”
莫不是他心不够诚，难道泗水城当真无救了吗？
“嘘，别说话。”
祁姝朝他走近，抵在唇边的手指放下，随后伸出在他耳边一抓。
狱地之中，安静漂浮在无尽黑暗中的金色文字，忽然消失。
祁姝则朝高江明伸出手，对着他摊开，乌金烈焰凝成的手掌掌心里，静静躺着一支似乎由黄玉打造，与她手掌长短相近的毛笔。
“这便是高先生的心中大义，你不妨试一试，先以它，画出泗水城的边际，看看会有些什么变化，如何？”
高江明从她手心里小心翼翼地取走黄玉笔，入手便觉触感温润，更有一种莫名契合、心意相通的感觉涌起。
目光虽是一直落在黄玉笔上，却没忘记开口，道：“好好……我这便试试……”
“……画出泗水城的边际？我，难道，难道可以……”
高江明难耐激动地看向祁姝，充满盼望地等待着她的回答。
祁姝嘴角微勾，道：“这是天地对高先生心中宏愿大义的回应，你既然已许下此般宏愿，总得有个规划才是，笔在你手中，当然是想画多大，便画多大。”
“不过，我想高先生也并非贪心之人，所以这范围究竟要如何定下，你只管动笔即可。”
祁姝有些摸透此方天地的规律，只不过，虽然回报不小，但要做的事情，可没一样是简单的。
天地认可了高江明的愿望，赐下这根黄玉笔，是要让他能够更好地说到做到，这便意味着，高江明往后都需得遵守方才说过的话，终其一生为之竭尽全力。
但凡有违背的时候，付出的代价，远比得到的要更多得多。
高江明有些尴尬地笑了笑，不可否认的是，他刚才的确有想过把范围画的越大越好，但镇狱元君的一句话，让他清醒了。
生前便是吃了空有好心，魄力不足的亏，如今能成鬼神，万不可让‘魄力’冲昏了头脑，饭要一口一口吃，他也该认清自己的能力，保护能够保护的人。
“多谢元君大人提醒。”
高江明定了定神，执笔对着空无一物的面前落下笔锋。
虽无墨，却有金光一点点凝聚于笔下。
祁姝看着自己的功德被飞速消耗，丝毫心疼的情绪都没有，反倒饶有趣味的看高江明一气呵成，将现如今的泗水城，以及城外一片区域划入金线内。
想必高江明在动了念头之后的无数个日夜里，就已经不止一次规划过如何扩建。
才会有现在这般直截了当的奠基。
她看了眼不停晃动，记录着功德减少的大眼珠子，平静的道：“好了，我都不心疼，你急什么？未必能有剩下的，你不用费这个劲了。”
镇狱印顿了顿，索性在她肩侧飘着不动了。
……
“咦？”
李卓修挠挠头，对着并肩同行的两人开口，道：“你们发现没有，城里的动静，好像有点奇怪……就好像那些邪异都有点害怕？”
程昀神情冷峻地观察着四周围的环境，闻言点了点头，道：“这对于我们而言，是件好事。”
“好是好……但我怎么觉得，我也有点害怕呢，好像老有什么东西盯着我，怪瘆得慌。”
李卓修搓了搓手臂，狐疑地猛一回头，但这条街道从他们踏足进来，就一副空荡荡的模样，不说是人和邪异，就连怪物的踪迹也不见分毫。
他只能隐约察觉到左右两边的屋宅里，偶尔会传出压抑的呼吸声。
祁姝一心二用，却还有余力挑眉轻笑地看向他，道：“这么容易就觉得害怕，你没想过，会有什么问题吗？”
她目光一转看向旁边的青石墙，斑驳青苔爬了墙根底下一片，那些青苔和乌黑的痕迹，仔细看去时，仿佛逐渐有了生命，变成一张张人脸。
它们不断扭曲着，致使冷漠的神情也在不断变化，像是挂着怪异的笑容，又像是阴恻恻的窥视。
忽然，一只手拦在了她眼前，似乎带着竹叶淡淡的清香。
清冷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
“别看着这些东西入神。”
祁姝抬起手想顺势握住挡在眼前的这只手，已经洞悉祁姝念头的程昀收回了手，确认她没有真的陷入执念影响之中，便转身看向前方，目不斜视地继续往前走。
祁姝笑了一下，视角余光瞥见李卓修略表情复杂的看着自己，她笑容十分和煦，问道：“怎么了？”
“没、没什么。”
李卓修敏锐感知到这句话里的危险，立马摆手，道：“我就是好像走路上莫名被人踢了一脚似的……”
他忽然脸色一变，身形向前一个趔趄。
突如其来的动作，让程昀和祁姝都停下脚步，目光一致地看向他。
李卓修有些愣住，他抬起一只脚将裤腿捋起，一个青紫的脚印，在小腿上清晰可见。
“我……我真让人踢了一脚？”
“啧，恭喜啊。”
祁姝眯着眼仔细打量过后，语气显而易见地敷衍，道：“看来，你这是无师自通，领悟了言出法随的本领。”
李卓修一脸的悲愤欲绝，迅速掏出纸人施法，几个妆容诡异的女子瞬间出现在他身周四处，围得那叫一个水泄不通。
程昀看向李卓修，问道：“方才你可有感觉到异样？”
李卓修躲在纸人的保护圈里，摇了摇头，道：“刚说完那句话，一点迹象都没有，我就感觉被踢了一脚，好悬就被踹倒了。”
话音落下。
祁姝甚至来不及提醒他别再这么说，就听得李卓修嗷的一声，不由自主地往前倒去，但好在整个人来回摇晃，被护在身前的纸人稳稳顶住，才没倒地。
李卓修一脸欲哭无泪，道：“我……”
程昀提醒道：“先别说话。”
“唔！”
李卓修立马捂住自己的嘴，猛地眨眼以作回答。
祁姝看向程昀，道：“有些奇怪，我也没感觉到任何异样，就好像当真是他自己‘说到做到’的结果。”
程昀闻言，垂眸细思片刻，道：“我们应该是踏入了邪域之中，而你提及的说到做到，或许就是这邪域之主的执念根源。”
“那该怎么办？”
李卓修听到这两个字，便有些着急，索性松开捂住嘴的手，紧张道：“困在邪域里，如果不破解那邪异的执念，我们是……”
祁姝和程昀的目光一致看向他，李卓修下意识噤声，随后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
“好险，好险。”
程昀看向祁姝，冷静道：“我们先找出邪异的所在之处。”
祁姝点点头，嘴角微勾，道：“既然这邪异的执念是说到做到，那么想要找到他，也不算太难。”
她说罢，随意选了旁边的一处宅邸，抬脚便直接将大门踹开。
“唉哟……”
“疼疼疼，快起开！”
“嘘，都别说话……”
门后边压抑呼吸声的主人们一阵慌乱，但最终都紧捂着嘴起身，有些害怕地看向祁姝，也不敢逃跑。
祁姝微微一笑，目光慢慢从他们脸上一一划过，道：“别害怕，我们都是好人。”
“所以有没有人能告诉我们，这里都发生了些什么呢？”
“你们是来救我们的吗？”
他们之中，有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孩，有模有样地学着大人们捂嘴，却一点都不妨碍他说话，好奇地歪着脑袋看向祁姝。
小孩哪知道什么危险，身旁的大人便惊恐万分地揽住他往怀里怼，生怕他再童言无忌胡乱说些什么。
祁姝无视了他们的动作，沉吟了一下，道：“算是吧。”
“看来你们是这条街的居民，正好，我们有些事情想要了解一下。”
她踏着倒塌的门板，自顾自往里走去，程昀和李卓修跟在后边一起入内。
“不想让孩子乱说话，那就你们来回答，倘若你们怕说错了话，会导致不好的后果，就想仔细了再说。”
祁姝微微一笑，道：“我最是没有耐心，如果你们一直不说，我可能就要生气了。”
她身后，李卓修看着那几个人被吓得腿都抖不利索的样子，忍不住小声询问身前的程昀，道：“她一直这么……呃，平易近人的吗？”
程昀淡淡睨了他一眼，并不作回答。
“您，您尽管问。”
尽管眼前的女子容貌脱俗，瞧着一点也不吓唬人，就像是谁家娇养的姑娘一般。
但他们感受到那几乎凝为实质的压迫感，很清楚以貌取人是要不得的，根本不敢轻视祁姝的话，更不敢去细想她生气的后果会是什么。
见他们相当配合，祁姝满意地笑了一下，道：“你们可知道，这周边有谁与立誓、承诺、契约有关？”
“这……”
几个大人面面相觎，只觉得脑子好像是被浆糊糊住了，怎么也想不到谁能和这几个关键词扯上联系，心里不断冒出了一个个人名，又都尽数被自己否决。
好半晌愣是没能支吾出一个名字来。
被母亲紧紧抱住的小孩，奋力挣扎出嘴，急吼吼说道：“姐姐，姐姐！我知道！是住在破房子里的胡夫子，他呜呜呜……”
这孩子的娘亲急忙捂紧孩子的嘴，有些害怕又尴尬地朝祁姝笑了笑，道：“小孩子不懂事，胡乱说话，您千万别见怪。”
胡夫子三个字，似乎也让其余几人都想到了些什么，顿时都有些眼神躲闪，害怕的表情爬满了脸。
祁姝微微偏过脸，看了一眼程昀，两人眼神交汇，便都明白对方此刻的念头。
长剑自程昀手中脱出，在空中划过湛湛流光，剑柄不轻不重地敲晕了那几个大人。
小孩瞧见这一幕，终于感到有些害怕。
意识到自己该发挥作用了，李卓修适时放出神念，将快要大哭出声的他安抚住，引导着小孩朝他们走来。
李卓修看向祁姝，得到首肯，便目光一转，笑眯眯地弯腰，道：“小朋友，住在破房子里的胡夫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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