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名为英雄的西西弗斯
在旧世纪的希腊神话里,有一个名为“西西弗斯”的人。
罪人。
他欺骗了死神,让人间再无死亡。
因此也惹怒了众神。
奥林匹斯山上不可直视的至高存在小小地惩罚他一下——
让他把石头推上陡峭的高山。
只要成功了,就放他回去,让他重新在人间享福。
早晨,太阳神赫利俄斯还没醒来的时候。
还是婴儿的西西弗斯需要在山脚处爬着,用稚嫩的食指把一颗沙粒大小的石头往前推。
渐渐地沙粒变大。
西西弗斯也跟着长大。
沙粒变得有一个指头那么大。
他也变得能用双脚走路,开始用两根手指拨弄着地上那块小小的石头。
就这样,一步一步地把轻轻的石头从山脚往山顶弹去。
走了百来米,太阳神也醒来了。
阳光开始普照大地。
当第一缕阳光照在西西弗斯身上时,他已经有一个小孩那么高。
石头也变得像半个手掌那么大。
他想把石头提起来,跑上去。
可是提不动。
石头好像钉在地上一样,怎么提不起来,他只好用手掌刮着往前走。
幸好。
这段山路很平坦,也没有可怕的野兽,或者可恶的鹫鹰。
他欢快地挑逗着石头。
有时停下来,跟石头说说话。
有时围着它打转,像小孩对待一个熟悉的亲人那样。
有时把手掌放在它上面,感受着它凹凸不平的纹路,感受它与地面摩擦的伤痕。
他饿了,可以到附近的森林吃些常年都在的果子。
有梨、石榴和闪亮的苹果,
还有甜蜜无比的无花果和果肉厚实的橄榄。
可是当他伸手摘取时,
所有的一切都被大风卷入高高的云雾中。
……①
渴了也可以去不远处的溪流喝些冰凉的溪水。
从山脚看,溪水清澈,像是高山之雪所化。
当他走进时,用双手捧起了溪水。
水变成了幽红的颜色。
冒着冰冷的血泡。
他喝了一口,
冰冷的水灼烧他的喉咙,
灼烧他的内脏,
烧穿了他的腹部。
但是没关系。
他走了回去。
继续自己的石头之旅。
……
太阳神睡去了。
路还很长。
夜里可以靠在石头旁睡觉,没人打扰他。
看着满天的繁星,他也常常回想起在人间时的一切。
西西弗斯、黑像陶、神庙、哥哥、血液、战争、妻子、朋友、臣民、宫殿、埃菲拉、河神、泉水、死神、柏勒罗丰……②
……
……
“我可以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名为西西弗斯的孩童总是这么问自己。
在心里。
“我不知道。”
他也常常这么回答。
在心里。
他只能在心里自问自答。
因为——
从小他就被割去了舌头。
作为奴隶。
他的长辈也被割去了舌头。
作为战败者。
有许多跟他一样的衣不遮体的同类也被割去了舌头。
作为被剥夺语言的牲畜。
……
牲畜是不配拥有语言的。
语言会让他们交流、学习、团结,明白自身的处境。
从而反抗。
不择手段地反抗。
这是奴隶主最害怕的事。
……
他们归属于城里的商队。
商队首领在出发前会到神庙祈福。
希望获得神的庇佑。
有一天,瘦小的他跟在商队后面,肩上抬着黑像陶,去往科林斯山顶上雄伟的神庙“阿芙罗黛蒂”。
商队首领说,只有拿着货物去才显得虔诚。
他进去了,留下了自己的“虔诚”。
神庙里关押着许多从战争中夺取,从奴隶贸易中买来的年轻女人。
也有富翁为酬神感恩而献上的少女。
这些可怜的少女们为来往的商人、本城的贵族、高级的信众提供着服务。③
更多的是满足国王埃尔罗斯的欲望。
对于钱,对于信仰,对于权力。
还有许许多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欲望。
国王喜欢把掠夺来的奴隶称为自己的孩子。
以彰显他的博爱。
他们这些被割去舌头的孩子,
都有着同一个名字——
西西弗斯。
……
“我们可以是个什么样的人?”
面对着巨大的神庙,瘦小的他们常常这么自问。
“被神庇护的人。”
他们希望能够这么回答。
国王就是这样的人。
……
前往码头的路上。
一个个只围着一块烂布的孩子肩上摇摇晃晃地抬着一个个昂贵的黑像陶。
像循着气味前进的小黑蚁。
陶罐的形式不一。
有些只抹着黑色,
有些是粗糙地画着橄榄枝,
有些装饰精美。
名为“西西弗斯”的他肩上扛着一个图案十分漂亮的黑像陶。
有一面是女神,穿着无袖长袍、头戴战盔、左手执盾、右手持矛;还有一面是三个强壮的战士,戴盔执盾,作奔跑壮。
这让他感到有些自豪。
自己运送的货物比其他西西弗斯的要好看那么一点。
这是奴隶的自觉。
这种自觉是不自觉的。
他不知道的是这个黑像陶双耳瓶是要运往名为“雅典”的城邦。
作为竞技优胜者的礼物。
……
他有一个比自己高一点的哥哥。
另一个强壮一些的“西西弗斯”,负责搬运一个装满橄榄油的黑像陶。
“虽然外观看上去差不多,但是哥哥的那个装有东西,所以哥哥心里也会觉得自己比其他人重要吧。”
瘦小的弟弟也希望自己能长壮一点,早一天像哥哥那样能运装有橄榄油或者葡萄酒的黑像陶。
变得像哥哥那么重要,走在小黒蚁的最前面,傍晚就能多吃一条晒干的小鱼。
说不定有一天也能当上监工,称成为商队首领器重的“人”。
……
黑蚁群走过一个转角,看到熟悉的商船了。
这时。
“砰——”
清脆的一声。
名为“西西弗斯”的哥哥不小心滑倒,打碎了他那个装着橄榄油的陶瓶。
小黒蚁们听到声响都停了下来,冷漠地看向沾了满脸油的“哥哥”。
粗壮的监工拿着鞭子走过去,一脚踢翻了他。
鞭打着他。
辱骂着他。
名为“西西弗斯”的哥哥跪在那里,嘴里发出咿呀的声音在求饶。
有几只小黒蚁的眼神变得有些惊恐。
监工恶狠狠地环视一周,唾了他一口,用脚踩住他的头,拔出短剑,熟练地刺进“西西弗斯”的胸口。
青色短剑拔出,沾了一抹鲜红。
血液从“西西弗斯”的胸口溅出,也是鲜红的。
像某朵花,也像某个傍晚小黒蚁们一起看到的夕阳。
血液溅了监工一身,他若无其事地擦了擦脸。
然后,挥了挥手,示意手下,把这只“西西弗斯”丢进不远处的大海。
像垃圾一样。
一个奴隶的命,往往比不上一个陶罐。
还是一个装满橄榄油的陶罐。
而且,不能让其他的奴隶有一丁点蔑视自己权威的机会。
死亡,是这个奴隶最好的下场。
也是作为监工最好的选择。
以往都是这么做的。
其他监工也是这么做的。
整个王城都是这么做的。
……
瘦小的“西西弗斯”看着这一切,眼神里居然有一丝的高兴。
下一个,轮到我搬运那些装橄榄油的陶罐了。
我也是其他人的“哥哥”了。
我也能多吃一条小鱼了。
像这样的事,过去发生了不少。
小黒蚁们也见过不少。
像吃鱼那样。
这是日常的一部分。
监工在怒着——
“还不赶紧点,小畜生!”
“不想像他那样就抱紧点了,小畜生!”
“听见了吗!小畜生!”
他扭头看向停在码头的商船。
几个手下也讥笑了几声。
这时。
一个让小黒蚁们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垂死的“哥哥”在监工脚下,右手摸了一块碎陶片,吼了一声,用尽全力把碎陶片扎进监工的裸露的脚上。
那里也流血了。
像“哥哥”一样颜色的血。
粗壮的监工怒吼着,发了疯一样,把青色的短剑扎进奴隶的身体里。
一次……
又一次……
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
像永不知疲倦那样绞烂这只小黒蚁的一切,撕碎他的一切。
最后,用脚踏碎他的头颅,像陶罐那样。
像对待每一个胆敢反抗的奴隶那样。
胆敢反抗者,必然是死亡的下场。
比其他人更加恐怖的死亡下场,以此来震慑其他的小奴隶。
白色的脑浆、鲜红的血液、烂掉的内脏、碎掉的骨头……
混杂在昂贵的橄榄油里,混杂在昂贵的黑像陶碎片里。
混杂在监工的愤怒里。
也混杂在每一只的小黒蚁里。
混杂在每一个名为“西西弗斯”的,没有舌头、没有语言的人里!
“啊,原来他们也会受伤,他们也会流血,他们也会发怒。”
在鞭子的抽打声中,小黒蚁们沉默着继续往前走着。
当那个拿着同样款式黑像陶的“西西弗斯”走过那堆烂肉时,他看见了“哥哥”手里的陶片。
那女神右手上半截的矛。
神的武器刺进了凡人的肉体里。
被一个奴隶。
被一只蚂蚁。
那一摊赤红的血花,像小小的火焰那样一个接一个点燃着经过此处的干燥的柴堆。
柴堆一个接着一个被点燃,小黑蚁们沉默地继续走着,往熟悉的商船方向。
监工们用鞭子抽打着地面,警告着。
风吹拂着。
海鸥嘹亮地叫着。
太阳从不分贵贱地照耀着。
此刻,他们的眼里不再是冷漠,也不再是惊恐。
而是充满了名为“英雄”的志气。
像每一个出征前的战士。
他们穿着铠甲,骑着战马,乘着战车,在红色的彩带中,在每一个居民欢呼中,在国王的注视中,在战神祝福中——
出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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