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长明
轰的一声。
妹玖感觉整个大地都被晃了一下，她趔趄往前，险些摔倒，感觉膝上有一股风拂过抵住那一股冲力，她勉强稳住身体，但听耳边两声扑通，身边有人跪倒在地。
等这巨大的动静过后她扶膝抬头，定睛一看，黑色的烟雾如同潮水一样被荡开，两尊巨人一左一右立在两旁，他们足有小楼一样高，左边的巨人身着斑斓战甲，手持金色长戢，右边的巨人则身穿黑色战甲，手持苇索。
柳丝丝身子一僵，失声喊道：“神荼、郁垒！”
刚刚王琰对她说小心鬼差来抓，转眼间，阎王身边两员得力大将就出现在了这里。
脚下酸软的白真和付野同时惊叫出声：“什么！”
王琰则捏着指间两张符咒，晃了晃说：“符咒。”
神荼和郁垒：“……”
妹玖看着他手指夹着的符咒，黄色的纸，上面涂画着朱砂色的图腾，她没看见王琰怎么甩出符咒的，总觉得他是在两个巨人出现后才施施然从袖带里挟出两张符来的。
王琰又抬头说道：“小一点，你们想打烂柳府么？”
“哦。”两个符咒化来的抓鬼拍档十分听话的把身子一收，变成比正常人大一点的样子，即便是这样，他们站在两边，也是十分壮实可靠。
道士都会用符，符的力量也大多和用符的人有关，面前的王琰看上去年纪不大，柳丝丝一听，开口已经带上了不屑：“原是符咒！——料想你一个凡人也招不来他俩！”她两手同时向上一抬，身后两股浓烟同时如灵蛇飞速缠绕住神荼、郁垒。
可没想到，即便是符咒化来这神荼和郁垒的力量也非同小可，只见他们胳膊一绷，那两股烟气顿时四散开去，“哼，尔一小鬼，嚣张至此！”
说着郁垒手中苇索一甩而出，它可比妹玖手上的红绳看起来灵活坚固多了，缠绕着柳丝丝全身，让她手脚再也挪动不了半分，然后神荼举起他手里的金色长戢，点在柳丝丝眉心上，只要他再往前送一寸，就会刺穿她的鬼相，让这个鬼再无兴风作浪的可能。
妹玖忍不住喊了声：“等下。”
王琰回首看着她，他的神色总是那么柔和，仿佛很宽容地会允许她一切要求。
妹玖有些犹豫地抿了一下唇，道：“至少让柳絮絮醒来，再见她一面吧？”
“恩？”王琰轻轻发出一声，仿佛在问为何。
妹玖指着柳丝丝，“她来，不就是想见自己的妹妹吗？她也没有害别的人。”就是想毒死自己妹妹，至少她无心波及旁人。
神荼冷冷道：“她这样的鬼，为了能在现世继续存活，以后肯定是要杀人取魄的。”
知妹莫若兄，白真也觉得妹玖说的有理，他再看柳丝丝那张鬼脸，现在也剩下可怜，开口帮腔道：“哪个，她看起来也挺可怜的，要不……就让她妹妹见一见她吧？”
柳丝丝被擒住后，也安静了下来，好像明白力量的悬殊，她不可能在这两个鬼将手下兴风作浪，只用一双黑洞洞的眼睛望着柳絮絮的方向。
妹玖走到柳絮絮身旁，却发现她早已醒来，两颊湿漉漉的，不知留了多久的眼泪。
将她扶起后，柳絮絮虚弱地靠在她身旁，抬起润湿的长睫看向远处被捆住的‘柳丝丝’，刚止住的泪又不断往下流。
柳丝丝遥遥地看着她。
“姐姐，我没有忘你，我只是忘记了自己。”柳絮絮哽咽地开口说道：“当我发现死在火海里的不是柳絮絮时，我就明白了所有的缘由。”
“但是我又极希望，死在火海里的是柳絮絮，所以我忘记了自己就是柳絮絮，我把我当作了姐姐你。”
“我以为我就是柳丝丝，死了的是柳絮絮，然后我忘记了柳絮絮，也忘记了那一场大火。”
柳絮絮挣扎着想站起来，妹玖只好扶着她，走近柳丝丝，此时的柳丝丝十分平静地看着柳絮絮。
她说过的，她不恨柳絮絮，看来是真的。
柳絮絮走到柳丝丝身旁又跪坐了下来，只有四岁的女童，个子不高，脸更小，但就是那一张小脸上却满是红肿血泡疤痕，柳絮絮伸出手覆于她的脸颊，当初火烧到她脸上的痛，她是感受到了的，可是没想到会留下如此多丑陋的痕迹，她望着望着，这本该是她的脸，她的尸身，她的死亡。
声音又低又碎，哽咽难辩：“姐姐对不起……”
她已经婷婷玉立，而她温柔体贴的姐姐却永远停留在了这个年岁。
“爹娘都好吧。”柳丝丝的眼眶里也倾泻下源源不断的黑烟，像两汪黑水直流而下，带着多少悲伤，不堪叙述，变成这样，她不敢去看双亲。
柳絮絮流着泪，望着她回答：“爹娘都很好，身子也健朗，初春踏青，深秋游猎。”
“那就好。”柳丝丝低声道：“你既然替我活着，就不要再让爹娘伤心难过了。”
神荼、郁垒见多了生离死别，早已经不耐烦，郁垒拉一下苇索，可换来柳絮絮更用力拉住柳丝丝的袖子，她惶恐不安地瞪大眼睛，“姐姐，他们要带你去哪里，你会受罚吗？”
“我只是去一个地方等你，不过你不要来的太快，不然我可不会来见你的。”
柳丝丝露出笑容，随着扬起的嘴角她的整张脸变化了，一张白皙稚嫩却依稀可以见美貌的容颜，一切执念不复存在，她终于又能变回了自己，变成了和眼前柳絮絮有着相似样貌的一个白衣女童，她此时的容貌稚嫩，但是神情却似一位温柔长姐，她看着柳絮絮殷切说道：“你要替我好好活着，替我看这春华秋实，过热闹一生，再替我、替我给爹娘磕个头吧……”
最后她的声音还是带着哽咽。
柳絮絮哭着点了点头，她在虚界之中看到过去种种，猛然忆起诸多往事真相，对于遭此大难却依然不怪她的姐姐实在想说好多好多，想说对不起，想问她在鬼界能不能过好，想问她还可以帮她做什么，但她心里沉重，压得喘不过气来，拉着柳丝丝袖子手越收越紧，仿佛再也不能松开。
柳丝丝微微一笑，释然地呼出一口气。
来时带着的一丝怨，都消失殆尽了。
郁垒忽然也有所感触，稍松开了苇索。
柳丝丝用小手轻轻抹去柳絮絮脸上一抹泪痕。
“别哭，哭伤了眼可怎么好嫁人呐——”
话音犹在，神荼和郁垒已经带着柳丝丝消失了。
一阵黑烟过后，地上只留下了一个焦黑的毽子，那是柳丝丝寄身之物，她留了下来，便不打算再回到人界了。
“沈娘子自杀了。”
妹玖在柳絮絮的马车里告诉了她这个消息，这样的消息如果不是有心去打听，也根本传不到上面来，一个多年前柳府的奴婢死了也没有多少人在意。
柳絮絮抱着一个檀木盒子在膝上，闻言眼睫一颤，低声说道：“王公子说，世人死后自有判官定夺是非过错，希望姐姐可以无事，姨母与母亲为了我犯了大错，我只有等死后再去与她们同罪了。”
她的手指摩挲着盒子，“我已经向爹娘提出，要去福安寺静修三年，为她守一盏长明灯。”
她既然已经答应姐姐，所以这一生她都会用柳丝丝的名字、身份，侍奉在双亲膝下，而她现在能做的也唯有这一点了。
这世间无人祭她柳丝丝，她来祭。
妹玖抬眼看她，待嫁之身自请有罪，还入寺静修，这样做下来恐怕京都那边的敬王会十分不悦。
“我也修书给了付、付小将军，同他说如若要解除婚约，自以我的过失为由，不会跌了敬王的面子。”
“玖儿。”
马车外有人在叫她，妹玖掀起车帘看见外面的白真和付野，他们骑马而来，风尘仆仆。
“你哥哥来接你了，多谢你陪我走了这么长一段路，剩下的路我自己走就好了。”
妹玖点了点头，“福安寺也不算远，我们有空也会来看你的。”
柳絮絮笑了：“嗯。”
妹玖下了车，柳丝丝掀起帘子，就在车内和白真付野见了礼，此时的她十六岁的模样，初见时灿若云霞，再见时静如幽兰，眉笼轻愁，眼含薄苦，微微笑起的样子都有些让人难过。
她最后的眼神望向付野，年轻的将军收到她的书信后还含有微怒，别扭地撇过脸去。
柳絮絮微微欠身，温声细语说：“祝将军战无不胜，前途似锦，良缘夙缔，佳偶天成。”
付野却说道：“我等你三年。”
柳絮絮怔了片刻，直到马车走远了，她也未能再说出一句话，一颗心被付野这一句话揪地紧紧的。
抿着唇的付野骑在马上，眼睛望着渐行渐远的马车，沉默得不像一个意气风发的小将军。
白真拉过缰绳调转马头，往回城的路看去，缓缓对付野说道：“付野，不如听从你父亲的话，取消这一门亲事吧。”
“白真兄，你也来劝我？！”付野愤然转过头，声音冷冽，“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些事错又不在她，难道也要落井下石吗？”
付野怒了，拉转马头率先策马而去。
妹玖在白真身前，看着飞速化作地平线一个点的付野，问白真道：“哥，你是看出什么来了吗？”
虽然相处时间不长，可是白真并不是一个爱多管闲事的人，如果不是真的当付野是朋友，他根本也不会多嘴这么一句。
白真叹口气，回首望向后方柳絮絮走过的路，声音很轻说了一句：“孤星望路，等一不归人。”
妹玖眉心一跳。
想问谁是孤星，可始终没有开这个口。
这一条路，一前一后，连着两个渐行渐远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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