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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三节 木帮


麻三儿也未多做解释,他将最后一块儿兔肉塞进嘴里,一面大嚼,一面起身抻个懒腰,就准备收拾行装,尽早离开此地了。
  然而,他却忽然僵住了,仿佛是跳出冰面的鱼,一旦遇到寒风就变成了冰雕似的,成瘸子也发觉情形不对,急忙放下山鼠,只顾直愣愣的看。
  唯有王大愣,一门儿心思都在那只山鸡身上,对周围发生的事浑然不觉,哪怕是泰山崩于前,他也都顾不上了。
  原来对面儿的山坡之上,不知何时,忽然就聚集了几十号人,他们有的赤手空拳,有的手提砍刀,各个怒目瞪视,面色极是不善。
  但很快麻三儿便从最初的惊慌里镇定下来了,他见对方的腰身上几乎都缠了一圈麻绳,便由此断定,这些人并非前来围捕的官军,而是在这山中春伐红松的木帮而已。
  自古关外伐木多为冬伐,因春夏之季为树木的生长期,不便打扰,而冬季又有雪道方便运输,故而冬伐常见。
  可是此地的山中却多见一种红松,其干高长,笔直,最适合做梁不过,却只适宜在春季发芽时采伐,否则砍倒的树干极易劈裂,难以成材。
  有经验的把头会事先选好合适的嫩枝,先用利斧砍出缺口,再将硬杉木制成的楔子慢慢钉入,静待其自行断裂倒伏,方才合力抬出山去。
  又因为没有冰雪可供滑行,此种红松只能由人工抬运,个中艰辛自不待言,而肯出此苦力的民工就更是难寻了,因而当地的把头们有个不成文的规定,那便是将各类逃犯,散兵,或是落了单的胡子全都纳入其中,毕竟肯出气力就能混上一顿饱饭吃,总比出山被抓,出大差掉了脑袋强。
  眼前的这个木帮正是由各色人等组成的乌合之众,个中不免有那杀了人的逃犯,抢了官银的响马,亦或是脱了队的逃兵,凡此种种已实难分辨了,仅从那一双双凶恶的眼睛看来,这伙儿人绝非善类。
  此时就见人丛之中走出一个中年汉子来,打扮得如同农人一般,苍老的脸上挂着一丝冷漠,至多四十几岁的年纪,却有着耄耋之年的阴郁和老练。
  此人就是这伙儿木帮的把头,大家都呼他作陈头儿,他家祖上并非农人,而是一门儿特殊的行业,关外人俗称舞尸人。
  老时年间,东北曾有一类舞尸人,是自满清喇嘛教传入东北后兴起的。
  那时,喇嘛教里有胫骨笛,颅骨碗,人皮鼓、舍利子等四大法器,对于普通的尸身,僵尸有着难以言喻的神奇作用。据此便有萨满或喇嘛教众习得了各中要义,利用此类法器做起了舞尸的行当。
  俗话说,尸身都怕三光,而舞尸人却可在明月中天之时,带着尸体一齐舞弄。他们受了信奉喇嘛教的人家邀请,便挑选合适的夜晚来到主人家,除了一般的法式礼教外,最重要的就是舞尸的时候不能有人偷看,即便是舞尸人自己也不能看。
  据传当舞尸人吹起胫骨笛,打起人皮鼓时,刚死未僵的尸身就会趁乐起舞,其脸色依旧惨白得如同一张白纸,二目似闭微开,口中亦时开时合,当真可怖以极。
  此种情形就算舞尸人自己见了,也会被吓走了魂灵,一旦吹出的曲调有了差错,必将引得尸身暴怒扑咬,亦有性命之忧。他们通常都会依照老令儿,低头弓背,反对着棺椁,吹奏起诸般法器,使得棺中尸身轻轻起立,一边手舞足蹈,一边跌跌撞撞的跟着走。
  月色下,两个孤寂的身影走在苍茫的土地上,刺耳的曲声时而高亢,时而幽怨,如泣如诉,如魔似狂,伴着身后那时轻时重的脚步声,直至走到早已挖好的墓穴旁,内中也已放好了另一套棺椁,尸身自会舞弄了一阵后,轻轻躺入棺中,重新化成一副僵硬的尸身。
  据信徒说,此举能使尸身向上苍祈祷,保得转世成为大福大贵之人,就连家中亦会受其庇佑,子孙昌盛,万代不衰。
  陈头儿的爷爷正是此行当中的行家里手,因为舞尸的风险大,故而报酬也丰厚,家中老幼一直过得是衣食无忧。可是有一次,邻村一位僵死了三日的老人,忽然夜间暴起,惊得家人仓皇外逃。
  村中长者束手无策,于是就想到了陈头儿的爷爷,愿意出一根儿金条的高价儿,请其将起尸带走,免得平人遭殃。
  陈头儿的爷爷日常舞弄的都是善死的良人,对付此类起尸却是没有丝毫把握,然而自古财白可以动人心呐,他思量了再三,还是硬着头皮接下来了。
  舞尸的当晚儿,闲杂人等全都躲离了左近,只有他独自一人来到了停尸的楼下。这类起尸往往都有着极深的怨念,故而他也不敢怠慢,急忙转身弓背,吹奏起了最有法力的白度母心咒。
  起初他也自捏了一把汗,生怕自己降不住那楼中的僵尸,然而过了不久,便听到了步履撞击楼板的声音,接着又是“踢里耷拉”的脚步声出了楼门,在其身后迎合着吹奏的乐声,翩翩起舞。老人见一击奏效,心中也是窃喜呀,自觉那根金条已是自己的囊中之物了,于是这一人一尸便踏上了乡间的土路,迤逦前行,渐渐离了村落而去。

  可是村里人为了将起尸埋的远远儿的,便将坟坑设在了山里,他走的时间长了,便觉两颊酸痛,有些吹奏不动了。可是乐曲只要稍有停顿,那跟在身后的尸身便逐渐暴躁起来,似乎要将一腔怨念全都倾泻在他的身上,更要命的是,他因一时在心中贪财,走错了路径,此时到了这荒山野岭间,去哪儿寻那处躺坑呢?
  他的额头之上不觉间已是冷汗齐流,手里也因汗水浸润,几乎要拿不住骨笛了,更糟糕的是,笛孔中已然浸满了唾液,眼看就要吹不响了。
  此时周遭万籁俱寂,唯有一带野草沙沙地响,他的心中几乎就要绝望了,深悔当初鲁莽,与其如此受苦,还不如搂着幼子在炕头上过平常日子呢。
  可就在他将要耗尽气力的时候,忽见有一道裂谷,横亘在前方,谷中黑悠悠的,深不见底,便像是一处天然的地穴。
  他心念一动,情知这是最后一根儿救命稻草啦,便用尽最后的气力,将骨笛吹响,接着就背转了身,向着深谷靠近。那具僵尸当然没他这个心眼儿了,便也随着节拍,踏步前来,忽然一个失足,便跌落深谷之中了。
  老人家终于捡回了一条命,待天明后,便带了村中的几名壮汉,前来山谷中巡尸,却见尸身早已被塌落的泥土给掩埋好了,形成了一个天然的坟茔,方知道天理昭彰,自有安排,一众俗人不过是自作聪明而已。
  老人家得了那条黄金,却不敢独占,而是在山中建了一座地藏菩萨庙,从此再不沾染此道,买下几亩薄田,种上几行桑柳,过起了与世无争的生活。
  直到近些年,天灾连着人祸,加之匪患横行,农人的生活实在不得过,他的子孙后代只好靠山吃山,拉起了木帮讨生活。
  木帮之中鱼龙混杂,不乏有草莽之辈,这个陈头儿能靠着他们讨生活,也必不是个省油的灯。十几年来,他练就了一身察言观色,软硬兼施,看人下菜碟儿的本事;倘或是对他有用的,即便跪下恳求他也能做到,倘或是对他不利的,即便曾有再大的恩情,他也能将之一脚踢开。
  他就像是一条游走在江湖大缸里的黑鱼,腥臭、黏滑,您要是想捉着他一点儿,那也是枉费气力。  眼下他就是被枪响吸引过来的,他低垂着两眼,目光阴郁,就像打量牲口一样打量了三人好一会儿,才哑着嗓子说道:
  “我当大白天咣咣放枪,能是干啥的?敢情是三匹青瓜蛋子。你们仨人儿最好跟着我走,我这儿大饽饽管够。只要听我的话,给我干活儿,临了还有份儿赏钱。否则你们走不出这大山去,一准儿的渴死、饿死。至于是去是留还是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这番话,是既有诱惑,又有恐吓,乃是陈头儿多年来惯用的伎俩。
  王大愣听说能有大饽饽吃,先自睁大了眼睛,成瘸子虽然老成,却是个胆小的性子,此时也自矮了三寸,只有麻三儿始终不为所动。
  他心里边儿清楚,这类人能在此间盘桓日久,必然是个心狠手辣的人物,倘或一个不留神,落入了圈套,那可就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可这话又得说回来了,眼下自己却是不能出山的,如没有其他出路,也可委身于此,静观动静再说。
  陈头儿见那两个都被他的话震住了,只有麻三儿的脸上阴晴不定,正要再说两句吓吓他,却见麻三儿的面色也缓和下来,不由得心中一阵儿冷笑,暗道:哼,只要你上了俺的贼船,就不怕你小子使性儿。
  他见木已成舟,便随口打了个哈哈道:
  “得嘞,就这么着吧,俺们这儿正要开饭呢,你们要是想来,那就一块儿堆儿吃点儿吧。”
  说完,就唱着阴阳怪气儿的小曲儿,下坡儿去了。
  内里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来给麻三儿等人引路。
  他一脸滋泥,一身破烂儿,就是脚上的一双鞋簇新,却又不是寻常的款式,眼见得是从死人脚上扒下来的。
  麻三儿曾试着跟他说了几句话,可是他却始终置若罔闻,待问的多了,他也只是扭过头儿,冲着麻三儿嫣然一笑,便又低头儿走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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