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十三章

要说这是巧合吧，好像实在是巧得过分了点儿。

        要说这是故意的呢，周扬朝收回手后，又只是专注地夹着自己面前的菜，压根就没看过她一眼。

        可能是他刚刚没来得及吃那道菜，就被别人转走了，所以他又转回来吃，只是恰好把烩菜也转回了她面前？

        管他的呢，先吃了再说。

        程黎一筷子夹起几根宽粉，挑进碗里嗦了起来。

        爽。

        爽完以后她又觉得自己挺逗的。

        又不是要吃什么山珍海味，就嗦两根粉，还能吃得这么卑微。

        大概是很早以前的习惯，潜移默化的一直跟随她至今吧。

        在老家江桐，小孩儿虽然不论男女都可以上桌吃饭，但饭桌上的“规矩”很多。对年少不懂事的孩子来说，做错事几乎是必然的。

        只是如果小男孩做错了，大人通常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可要是小女孩做错，面临的可能就是严厉的训斥。

        程黎就做错过。

        那年她七岁，过年时一家人吃团年饭，奶奶端上了一盘烧鸡。

        那时家里比现在还要穷些，烧鸡算是极为珍贵的一道硬菜。程黎和她表弟程峰同时站起来，胳膊伸得长长的去夹鸡腿。

        还没夹稳，她就被刚放下菜的奶奶重重拍了下手背，直敲得鸡腿又落回了盘内。

        “饿死鬼投胎么？一点儿规矩没有，”奶奶骂了一句，转向程黎她爸，“建辉你怎么教的？”

        一大家子的目光全都转到程建辉脸上，他的眉毛和嘴角立时像不堪重负般耷拉了下来。

        “程黎，你别在这儿坐着了，”他下巴朝旁边一扬，“上里屋跟你妈她们一块儿吃去，省得给我丢人。”

        当时年幼的程黎并不懂夹个鸡腿吃为什么丢人，反而觉得被赶去里屋吃饭十分丢人，硬是坐在位置上没动。

        旁边的程峰却没人阻拦，顺利把鸡腿夹到了碗里。

        程峰是大姑的儿子，只比程黎小几个月，正是熊孩子心性的时候。他故意啃了一大口鸡腿，冲她耀武扬威地吧唧着嘴。

        一气之下，程黎猛地站起，再次动手去夹鸡腿。身边的大人立刻呼喝起来，她充耳不闻，一筷子将鸡腿抢到了自己碗中。

        这一挑衅意味十足的举动顿时引得奶奶发了火，不由分说地把程黎碗里的鸡腿夹给了程嘉彦。

        不等她反应，奶奶拽住她的胳膊，一把将她拖离了餐桌。

        “你干脆别吃了，家里的饭不养没规矩的孩子！”

        胳膊被扯得生疼，责骂劈头盖脸地落下。不远处，父亲面色铁青地盯着桌子，似乎不愿再多看她一眼。程峰还躲在奶奶背后挤眉弄眼地朝她做着鬼脸。

        规矩？规矩到底是什么，为什么男孩儿能犯，女孩儿就不行？

        程黎一点也理解不了。但违背规矩的代价她却亲身体会到了，体会得非常真切，非常深刻。

        深刻到后来的每一顿饭，她都小心翼翼，唯恐又坏了“规矩”。总觉得再做错一次，就会再经历一遍相同的斥责，再感受一遍相同的屈辱。

        如今，哪怕早已脱离当年的环境，哪怕喜欢的菜近在咫尺，她也没有心思再去伸长了手夹一筷子。

        还真是多亏了周扬朝歪打正着。

        又吃了一阵，喝酒的人开始多了起来，但大多是关系好的互相随意地干着杯，没有程黎最担心的敬酒环节。

        他们这桌基本都是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一起碰过几次杯之后，一个扎高马尾的女生提议道：“要不咱们玩点游戏吧？”

        “好啊，玩什么？”杜国庆正觉得场子不够热，立刻积极响应。

        “眼色游戏怎么样？”高马尾说，“输了的真心话大冒险，由第一个报数的人出题。”

        所谓眼色游戏，就是一群人从“一”开始依次报数，各自任选时机，如果两个人同时报出来就输了。如果所有人轮番报完也没撞车，那最后一个没报数的人就输了。

        这种游戏加上真心话大冒险的惩罚很能调动气氛，也能让大家尽快熟络起来，不少人立刻表示赞同。

        程黎却有点紧张。她本来就是个玩游戏挺认真的人，何况还是这种有惩罚的游戏。她可不想在一桌同事面前丢脸。

        “三，二，一，”高马尾一声令下，“开始！”

        几乎是她话音刚落，周扬朝就立马喊了一。程黎吃了一惊，连忙高度集中注意力，抢在中间合适的间歇报了个四。

        一桌总共十个人，报到六的时候，杜国庆和一个女生撞上了。

        程黎认得她是测试部的房秋，刚刚在任宣宇倒橙汁时偷瞟他的就是她。

        “女士优先吧。”周扬朝作为报一的，担起出题人的责任，“房秋选什么？”

        “真心话吧。”

        周扬朝几乎没有犹豫：“你觉得任宣宇帅吗？”

        此话一出，桌上好几个人都露出了秒懂的笑容。看来房秋对任宣宇的那点意思平时也没怎么掩饰，可以说是众所周知。

        但现在任宣宇本人就在跟前，她难免还是不太好意思，捂嘴笑着扭捏了一阵，才红着脸点了点头。

        立刻有个男生拉长音调“噢”了一声。

        “噢什么噢？”任宣宇看了他一眼，笑着说，“你觉得我不帅吗？”

        “靠，这台词不像你风格啊，抢的周扬朝的吧？”

        大家顿时笑成一团。

        程黎也笑了。听得出来，任宣宇是在帮房秋化解尴尬。不过周扬朝的问题本来就是小打小闹，也没让她有多难堪。

        但他对选了大冒险的杜国庆就没那么客气了。

        “你在咱们桌挑一个长得最丑的人，然后亲一口。”

        “卧槽？”杜国庆当场惊了，“你这种又得罪人又损的招是怎么想出来的，你就不怕我选你吗？”

        “虽然你选的是大冒险，但是也要诚实点啊。我说的是‘最丑的人’。”周扬朝不慌不忙道。

        杜国庆：“……”

        他来回扫视着众人。一桌人都僵硬地笑着，不敢跟他有目光交流，怕成为被他选中的那个幸运儿。

        迟疑一阵，杜国庆突然抬起自己的手，用力在手背上吧唧亲了一口，冲周扬朝说：“行了吧？”

        所有人都是一愣，然后又乐得东倒西歪。

        其实杜国庆长得不仅不丑，还挺可爱的，白白胖胖神似倒霉熊。但他这自黑行为太顶气氛，大家都给他鼓起了掌。

        游戏又进行了几轮，随着场子热起来，真心话大冒险的内容也越发出格了。

        程黎凭借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本事，一次都没输过。她为了不被惩罚，报数喊得极为谨慎，报的数字也越来越靠后，心里暗暗祈祷着前面的人能先喊到一起去。

        然而终究还是有一次，她的如意算盘落了空。

        这一轮，报完八的时候她还没喊，而此时仅剩的另一个没报数的是任宣宇。她往右一瞟，对方正微笑地看着她，似乎是没打算再继续报数了。

        松了口气的同时，程黎却又忍不住赌起气来。他为什么要故意让着她，就因为她是女生吗？可那样的话游戏不就有失公平了吗？

        程黎虽然不想输，却也不希望自己的胜利是别人拱手相让的，竟硬生生地从任宣宇的绅士里挖掘出了一丝好男不跟女斗的意味。一声“九”卡在喉咙里怎么也不想发出声音。

        “你俩干嘛呢，睡着了？”等了半天等不到动静，有人憋不住了，“再不出声就一起惩罚了啊。”

        程黎又看了任宣宇一眼，他还是一副不准备开口的样子。

        算了，就当是她太矫情，好汉不吃眼前亏。

        “九。”她叹了口气，终于说出了声。

        一桌人的视线立刻聚焦在任宣宇身上。

        “真心话。”不等人开口问，他很自觉地说。

        偏偏这轮是由房秋出题。见最后输的是任宣宇，还选了真心话，她又有点脸红，沉默良久才鼓足勇气问道：“你喜欢什么样的女生？”

        程黎听着有点好笑，还不如直接问“你喜不喜欢我”得了。正在偷乐，只听任宣宇答道：“跟人打招呼很热情的女生。”

        他说这话时谁也没看，只是垂眼望着桌面，像是回忆起了什么，嘴角微微扬起。

        这算是什么标准，友好开朗？

        程黎思索间，不经意对上了周扬朝的眼神。他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眼，又转回到任宣宇脸上。

        这令程黎更加疑惑，难道跟她有什么关系？像她这种社恐，跟人打招呼都已经够困难了，怎么可能热情？

        等等！

        一段记忆毫无征兆地在程黎脑中苏醒。

        上次为了气梁恺，她好像的确跟任宣宇打过一个热情无比的招呼，还被周扬朝撞了个正着……

        不至于吧。

        不过任宣宇这话说得非常模棱两可，很容易让人对号入座。一桌年龄相仿的女生大多都露出了点若有所思的神色。房秋也喜上眉梢，大概也觉得自己很符合这一条件。

        程黎立刻抛弃了这是在说她的想法，却忍不住思考起周扬朝为什么会对此这么敏锐。难道是一直对她给任宣宇打招呼，而没叫出他名字心存芥蒂？

        一不小心程黎就有点走神。下一轮游戏刚报数没多久，她没有多加思索就报出了声。

        另一个声音在同时响起。

        当得知那道声音出自周扬朝时，程黎真切体会到了什么叫作不是冤家不聚头。

        周扬朝倒是非常淡定，冲第一个报数的男生说：“大冒险，你出题吧。”

        “好。”出题人环视一圈，才开了口，“给你右边的第三个异性唱首带她名字的情歌。”顿了顿，又坏笑着补充，“要很深情的那种哦。”

        程黎一听顿时有点紧张，立马开始数排在周扬朝右边的第三个女生是谁。

        发现自己排在第二个时，她松了口气，看向被选中的那位。

        只见那女生感激地看了出题人一眼，而出题人则是一脸“别跟我客气”的神情。然后姑娘就扭过头瞧向周扬朝，笑得一脸羞涩了。

        嚯，还有暗箱操作呢？

        程黎正在默默吃瓜，刚才去上厕所的高马尾回来了。

        “你们玩到哪儿了，我错过什么好戏了吗？”

        “正赶上，”杜国庆答道，“扬朝要给右边第三个异性深情献唱了。”

        高马尾数了一下，哈哈一笑：“那不是程黎吗？”

        “啊？”程黎猛然间听到自己名字，吓一哆嗦，“你不识……”

        下一个“数”字还没出口，她突然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

        高马尾的位置跟她隔了两个，在她左侧。生生把她从“周扬朝右边的第二个女生”变成了“第三个”。

        妙啊。

        这时机掐得真是太妙了。

        大脑宕机两秒后，程黎试图做出最后的挣扎。

        “要不……你再去上个厕所？”

        高马尾没回答，双手托腮撑在桌上，笑意盎然地来回扫视着程黎和周扬朝，一副“我现在就把你俩锁死了”的神情。

        程黎都不敢看那俩暗箱选手的表情，把最后一点希望放在了周扬朝身上，祈祷着他能选一个让她别太尴尬的曲目。

        周扬朝看了她一眼，又看向出题人：“难度有点大啊，能用同音字吗？”

        “都行，随便你。”出题人助攻失败，意兴阑珊。

        周扬朝倒是显得很有兴头，甚至还清了清嗓子，仿佛并不是要干什么丢脸的事，而是要进行才艺展示似的。

        “这瞬眼的光景，最亲密的距离……”

        才刚开口，程黎就感觉心一颤。虽然早就发觉周扬朝的声音很好听，却仍被他唱歌时澄净纯澈的音色惊艳了。这音准和发声技巧，一听就是经过专业训练的。

        何况他此刻正定定地看着她。

        一室璀璨的灯光悉数落在他眼底，将他眸光中的深情映得剔透，纤长浓密的睫毛覆盖其上，竟然也未掩盖分毫。恍惚间，几乎令人忘了他是在完成游戏惩罚。

        “等到看你银色满际，等到分不清季节更替，才敢说沉溺。”

        唱到最后两个字时，程黎非常清晰地听到，他故意变了一点发音。

        是她的名字。

        才敢说程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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