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危机
晚来风雨又甚, 打落花枝无计。翌日破晓时分,可以见昨夜那树杏花已零落得不堪细看。
漆红柱掩着人影绰约,暴雨过时, 廊下已被溅湿大片,那人的乌黑长靴缓慢踩过廊间积水,声音也在花木掩映里渐次清晰。
“陛下, 钤京外城驻守禁军今日收到命令,随时服从调度。”
踏过水声,那人嗓音淡漠响起:“他们要提前动手?是何处有异?”
“禀陛下……”侍卫低声禀报了一番,那人神色微微一变, “知道了。”
侍卫退下时, 他独自站在长廊尽头,风雨扫到脸上, 一阵清凉。
冷不防地眼前黑了黑,他倩扶住近旁红柱, 剧烈咳嗽了好半天。他心中还在盘算对策,王室式微,夏天子和六王子之斗, 只有求着他们的, 倒不会担心他们要怎么样。
只不过, 有些小人惯来会使阴险歹毒的计策, 不得不防。
嬴罗去面见天子, 自然不会有什么好事。六王子以为嬴罗这是站在天子一方,更加要急着拉拢其他诸侯王。
他捂着心口, 胸中血意翻荡。
齐如山不知从哪里转出来, 看到自家陛下这模样, 连忙扶起他胳膊, 说:“哎哟我的陛下,赶紧歇着罢。”
姬昼摇了摇头,目光略看向他的身后,但长廊空荡荡的,唯有落花铃响。他说:“还行。小宛呢?”
齐如山就知道陛下要问,回道:“殿下她……”见陛下冷冷地看着他,立即改口说:“夫人她在陪小公子玩荡秋千。”
齐如山望见陛下的嘴角勾起无意识的笑意,稍稍低了目光看向廊外一丛迎春花,摘了一朵,捏着花茎在两根手指间反复旋转着,大约是想到很美好的画面。
他便转着那朵迎春花,缓缓向回走。
齐如山跟在后头,一一汇报早上夫人她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喝了什么茶,用了多少早饭。忽然他顿住脚步,说:“她一点也没有异常么?”
齐如山说:“一点也没有。”
他不知道陛下怎么就不太高兴了。男人大概总是想着自己可以影响到自己喜欢的女人,比如她为自己脸红心跳眼冒金星,比如为自己茶不思饭不想坐立难安——但若是一切都正常,岂不正是说明自己对于对方没有什么影响力么?
他还记得延介四十七年的三月,那会儿真是最好的时光,陛下和夫人一起出去放风筝,去夜游洵水,去看花灯,去泛舟钓鱼……。那会儿,夫人见到陛下还会脸红的。
但是现在,夫人可是一眼也不再瞧他们家陛下了。
齐如山心中其实也有些怀疑,破镜怎么能够重圆。
身前的白袍青年重又迈开脚步,只是可以察觉他步子加快了些。他到了院子时,那里唯一的秋千在满树残败杏花下,杏花飘零,绿衣小娃娃从秋千上正跳下来,眼睛弯成月牙儿,奶声奶气地说:“娘亲,你坐上来,我推你呀。”
他听到她清凌凌的笑声:“你推得动么?”说着,当真坐上秋千。他只能望见她的背影,大约可以想象,一定是极其明媚的笑靥。
她穿了一身白裙,白得像雪,像云,像月亮。
小呆一眼就看到站在背后不远处的爹爹,睁大他明亮的眼睛,欢快地朝他挥手。
此情此景,他恍然间觉得极其不真实。他以为他会和他的父亲一样,三宫六院七十二妃,父子亲情淡薄如水,在彼此算计中过完他机关算尽的一生。
他一生算无遗策,唯一没有算到的是她,唯一变数是她。
她在他原本晦暗的生命里,无声落下了一场明亮的雪,映亮他整个世界。
他加快了脚步走到他们身边,小宛还没有发觉他的存在,大抵是雨后的风息将他身周的松柏凛冽吹得淡了。他摸了摸小呆的头,小呆仰起头朝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又比划着让他来推秋千。
他心底不免得意想着,不愧是他的娃,怎么这么聪明。
绿衣小娃娃咧嘴一笑,又装模作样地咳嗽了两声,说:“娘亲,我推了哦,你坐稳啦!”
小宛说:“坐稳啦。”她当然知道一个小孩子能有多大的力气,所以只是松松抓着秋千索,她感到一双手轻轻地搭上她的后背,不知为什么,身上忽然起了一阵颤栗。
这双手的力道却出乎她预料的大,秋千荡起来的时候,她吓得“啊”了一声,她万万没想到小呆这孩子天生神力,她一个没有抓住,就在跌出去的瞬间,感到腰肢被强揽住。
她便同拉着她的那个人一起跌倒了。
好在那个人身子急转了一下,小宛惊魂未定地看着面前的一张脸,他垫在她身下,虽然摔得狼狈,但她好似没有什么损伤。
她不知他怎么还能看着她笑得出来,看得她一肚子火气,听到他一边笑一边说:“我不是故意的。”
她匆匆爬起来,见他还能笑出来,大概不会有什么毛病,看都没有多看,一句话也没有说,便跑走了——儿子也不要了。
余下父子两人面面相觑。
他知道,路漫漫其修远兮。
小呆颠颠儿地跑过来扶他,他站起来时,仍看着她消失的那个方向。刚刚他偷偷簪到她发间的那朵迎春花,不知在跑动过程中掉下来,还是是被她摘下来扔掉了,孤零零躺在一小洼积水里。
——
岐川公主在静思殿的消息不知是谁放出去的,他得知这消息时,正是傍晚时分,夏天子礼宴群臣。
饮宴的名头竟然是夏天子最近那个极其宠爱的美人雾姬过生辰。
至于这个名头的真假不算重要,但是他本想要称病推拒,那位内官又笑吟吟地说了许多废话,只反复赘述陛下格外宠爱这位娘娘,娘娘也一直听说晋王的才华盛名,期望得以一见。
但夏天子宠爱的女人太多了,每天都换一批,连他也不知道究竟天子怀中的多位美人里哪位最受宠爱。
此次饮宴这群臣里,不单有他们七国诸侯,还有各国随臣,名单上所有人,悉数都要到场。是以,连谢沉、谢岸也得跟着过来,不然就会遭到其他人诟病,落下不敬王室的声名。
天子虽然式微,但是名头还在,谁若不尊,自然会成为其他人的靶子,没有人会犯蠢。
这个道理,他们明白,小宛跟着哥哥很久,心里也是明白的。
宴上,一边坐的是赵王嬴罗,嬴罗看向他,意味不明地笑了一笑,说:“晋王倒是风流,连别人家的妹妹都要拘在身边。”
他和叶琅已经说过,等这场腥风血雨过后再说。再说,这个词自然有待商榷。是完璧归赵呢,还是另有图谋,——他当然不会退缩。
如今嬴罗也知道此事,他预感不好,静思殿中高手为防今夜宫变,都有调任,如今只有普通护卫在,而且她……她容易相信别人,他眼眸微睁,正要起身借托辞回去看看,遥遥地就听到高陛上夏天子怀抱美人对她说:“爱妃,那位,就是寡人的……叔叔,晋王姬昼。”
那位美人眼波流转,顾盼生辉,的确有些像雾像雨的气质。他只觉她射过来的目光里有几分不怀好意,避开她的打量,站起身行了一礼。
如此,他便不得不与这位宠妃周旋两句,他心里尚在忧思着静思殿的情形。
——
静思殿入了夜以后,的确很是清净。
打破这清净的是一个匆忙的小内监,进了静思殿先跟齐如山行了礼,急得脸色通红:“齐公公不好了,晋王殿下在宴上,喝了酒,……”
齐如山一听立即窜了起来:“晋王殿下喝了酒?可醉得厉害?”
小内监连说:“厉害,陛下吩咐小的来请您过去伺候呢,殿下他谁也不认,只管叫您!”
齐如山心里虽然有些疑虑,毕竟他们陛下喝醉后一般叫的都是夫人的名字,但他又想,或许最近冷遇受得太多,所以醉了也不肯叫夫人了——叫他么,自然是使唤惯了他,他便没有再怀疑,跟着就过去了。
他方走后不久,静思殿再次迎来一道喧闹的仪仗,侍着个内官,看起来这内官颇是得势。
他手奉了天子的手谕,静思殿中人自然不敢去拦,小侍女是认得那内官的,似正是如今天子宠妃雾姬身边伺候的总管。
内官笑道:“杂家是奉了天子之命,来请岐川殿下的。”
小侍女暗中吃了一惊,表面和他周旋道:“公公说的这是什么意思,岐川殿下怎么会在静思殿中?”
内官轻笑了声,眼瞥过他,说:“这是天子的意思。你多问什么?还不给咱家闪开?”
小侍女心里明白夫人之于陛下那是什么样的存在,自然也就明白若弄丢了夫人,那可就不得了了。她仍然阻拦道:“公公这话,奴婢可不敢承。”
那内官面上一点愠色,正在争执间,忽然见从长廊上迤逦地行来一位白衣丽人,在这暗夜里,美得惊心动魄似的,他立即迎上去,笑着说:“是雾姬娘娘听说岐川殿下在宫中做客,特意邀了各位夫人、公主趁着生辰聚一聚呢。”
小侍女正想要说什么,那内官立即又进了两步,到小宛的身侧压低了声音说:“殿下,是昭王殿下托了杂家来的。”
小宛心里一亮,但警惕说:“我哥哥?”
内官连连点头说道:“正是呀,昭王他得知您身陷静思殿中,特意假托奴婢来此……”说着,他从袖中拿出一样东西,正是一方手绢。
她接来一看,正是她给哥哥绣的手绢。
她心中的疑虑便消了几分,但仍然没有太放心,而是问道:“我哥哥是怎样嘱托你的?”
内官心里想到,幸好那位教了他一些,岐川殿下果真是要问这一点的。“昭王殿下吩咐杂家,将此帕交给殿下作为信物,雾姬娘娘要延请各位女眷小聚,殿下正好趁此机会前去,如此这般,昭王殿下已经安排好了傅允将军接应您。”
她听他说得详细周密,不由又信了两分,傅允是哥哥身边得力的将军。
这内官接着说:“只是还有一事,”他讪笑两声,说:“今儿的确是雾姬娘娘的生辰,雾姬娘娘久闻殿下您的美貌,一直无缘得见,所以想和您见上一见。”
小宛有些疑惑,内官又说:“这也是天子的意思。殿下应该知道,这大朝觐即将择出正卿,若是有雾姬娘娘美言几句,您说……”
她自然知道哥哥是想要那位置的,他们的父王便是上一任的正卿,七国的盟主,号令诸侯天下莫敢不从。
自父王薨于宫变,昭国权势旁落多年,哥哥一直希冀重振昭国雄风。
自己身为昭国的公主,这个时候不能帮到哥哥,也不应替哥哥添上个不敬天子不敬王室的罪名。
小侍女还要拦她去路:“夫人!夫人若是前去,陛下回来,一定会……”
她牵着小呆,温和一笑,说:“你先说是天子手谕,我不敢违抗,再说是我自己的意愿,与你们无关。你们已经劝过我拦过我,如果有错,错也不在你们而在我。”
仪仗队伍里,许多侍卫纷纷将她护住,明面上这时候谁也不敢跟天子起冲突,小侍女作为一个小小侍女,这里随便一个人也不敢得罪,以她一人之力,也实在拦不住夫人。
加上她见那内官说得妥帖,是什么雾姬娘娘邀请夫人去过生辰,也只好就这么相信了。
姬昼见到赶来的齐如山时,脸色遽变,心中已知他们调虎离山之计成了,手中捏着的玉樽霎时碎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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