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伎俩
他站在她的面前, 背后暮云低抑,骤雨将至。
他沉静地开口:“冯氏必须死。”
小宛难得这样坚定,她摇了摇头, 低声说:“她只是个弱女子……”
他的眼睛很快掠过殿中,隐约可以望到冯氏,他说:“小宛, 她本就是作为人质的存在。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小宛哀求说:“可是就不能、不能做做样子?她没有错,为什么要绝了她的活路?犯错的是陆沧,陆沧的罪过还没有惩戒, 却要先拿弱女子下手,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道理,陛下?”
姬昼的目光逐渐沉冷下来, 声音也冷淡得多:“国有国法。陆沧固然有罪,亲眷亦要连同。”
他一面说, 一面注视小宛的眼睛,说:“如果不杀她,其他将士会怎样想, 你想过么?那么又将有多少人蔑视这叛国重罪, 认为无足轻重?你身在绛都, 不在前线, 前线所有, 牵一发而动全身,朝廷每个决策, 都不是无缘无故。”
她张开双臂拦在门前, 眼里无比哀伤:“陛下, 她还有两个年幼的孩子要照顾, 为什么非要杀她,为什么不能行偷龙转凤……可以找个死囚假替她,或者,或者……”
不知是听到了哪个词,他的脸色微变,声音提高:“小宛,是我太纵你,你就以为什么事都可以弄虚作假了!你就以为,律法条文全是儿戏了?——”
小宛震了震,但她没有松开抓着门框的手,坚定缓慢地摇了摇头:“陛下,我不是无视律法条文,我……我只是想要……救一条可怜的性命。我本可以救她的。如果她死了,会有人很伤心……”
她直视他的眼睛,哪怕他的眼中是那样森冷,令她害怕。可是她还是直了直背脊,努力想要做出一点不害怕的模样。
“本可以救她?”他嘲讽般笑了笑,说:“你拿什么救她?你今日所享的尊荣富贵,只不过源于你——像小宛。没有这个,你又算什么?你又拿什么救人?你又凭什么享有荣华富贵?你始终要记得你的身份。”
这句话,她很久没有听到了。
她以为的所有平安喜乐的表象,也只是一厢情愿的妄想。
妄想妄想,是她妄想了太多。
她的心中像被人狠狠刺了一剑,疼得厉害,眼睛里霎时间就淌了眼泪。
可她还是没有松手,怔怔地低下头,肩膀有些轻微的颤抖。
“那么三年前……”她说,“陛下杀了小宛的时候,后来有没有后悔过?有没有伤心过?将心比心——”
她说出这句话,完全没有在意他的脸色已经格外难看,话还没有说完,就听到他压抑着暴怒的声音:“够了!你没有资格提她!——”
嗓音格外沉浊嘶哑。
他额角青筋暴起,眼角泛红,连说了三个“好”后,冷笑一声,扬长而去。
她遥望见那道身影已经干净利落地走远,浑身力气便都像被抽干一样,原本早已预料到会有这样的局面,可是真正来临时,她却觉得,好痛。
她跌坐在门槛上,眼泪顺着脸颊一路滴在了手背上,
她看着自己的手背,包扎的手绢上血痕凝成褐色,又被眼泪晕开。
传言说她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祸乱朝纲大权在握。
她抱着膝盖愣愣地倚着门框发呆。
其实,她连保护一个弱女子都保护不了。
便是她自己——那也无足轻重。相像的人有很多,她死去还会有别人,这份看似绵长的情感,也能够一个接一个地承递。
不变的不是小宛,也不是她,是长久的习惯,而非心底的爱意。
她多想问问他,到底有没有后悔过。杀死一个爱自己的姑娘,原是这么轻而易举的事情。
若他说没有呢?
若他说从来没有呢?
隐隐约约里她听到了雨声,没一会儿雨声就急促起来。雨冲刷着庭中青石砖,雨水沿着缝隙流淌,檐上垂挂着密密雨帘。
觅秀默默地看着她。
人在某些时刻的言语未必出自真心,可是话语既出,覆水难收,又怎么能够忽视造成的伤害。
姑娘喜欢陛下,她看在眼里。可明明彼此有情意的人却要互相伤害,觅秀知道,姑娘心中有个死结,无人能解。
小宛摸到怀中雕了很久很久的扇坠,手指无意识地抚过扇坠上的纹理图案,心里空荡荡的。
冯氏将她和姬昼的对话全都听到了,也知道自己错怪了她。她看到小宛坐在门槛上,抱着膝盖,她知道自己刚刚那些话太过伤人,喊道:“夫人,——”
小宛抹了抹眼泪,把扇坠收好,勉强挤出来一个笑,进到室内说:“冯姐姐要喝茶么?”
冯氏看到她强颜欢笑的模样,心里泛起酸涩感,事实证明她自己的揣测却是错的,凝光夫人是良善之辈,她却恶意揣度她。
这样的美人,又天性悲悯,不能叫做好事。
她说:“夫人,先前是我误会了夫人,……”
小宛轻轻摇摇头,说:“我没有怪你,冯姐姐。”她有些出神。
冯氏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陛下所言,夫人不必太伤心。我夫君若真的通敌叛国,妾身万死莫辞。只是,如今情况未明,还请夫人容妾身苟活几日,照料襁褓幼儿……。”
小宛闷闷地点了点头。
夜间觅秀就传来消息说,绛都城门上挂了个人头,对外宣称是陆沧的妾室冯氏首级。
小宛正和冯氏一起在灯下做绣活儿,听到这个消息时,总算暂时舒了一口气。
小宛以为,他这是妥协了的意思,虽然傍晚那会儿她的确有一点生气了,但看在他妥协的份上,她也不是不可以原谅他的。
她固然这样想,可是一整晚都心不在焉的,刻刀好几次划破了手指,觅秀看着都心疼。“姑娘,别刻了,……”
她摇摇头,说:“很快的,快好了。”
血缕渗到了纹理间,仿佛白鹤泣血,海棠花更加地艳丽了。
——
外界的消息简直可以称得上日新月异。
三月十三的早上她却被叫去了慈宁宫,太后说,外头局势紧张,晋国已经连丢奉云关、启霞关两座关隘,粮草告急,军心大乱,正是他们的好时机。
平昌侯已经从少梁赶去武舒,这兴阳郡郡守是他们的人,兴阳郡又是此次粮草重镇,只要他们扼制住粮草之道,则可以返程逼宫。
太后笑着拿叶子逗弄一只笼中雀,一边听它叽叽喳喳,一边说:“姬昼在晋南还有十万精锐,号龙骧军。我们虽然能一时封锁消息,但是良机难得,一旦他调动这龙骧军,可就回天乏术了。叶琬,这就看你的了,你可千万别让他察觉、调兵——”
小宛呆了呆。
局势竟然到了这种地步!所以说……
太后又笑了笑:“怎么这么为难?这前几次做得不是都很不错么?”
小宛讷讷说:“没有为难……只是……只是很高兴,太后与侯爷功业将成,……”
那么她呢?她该怎样?
回沧海殿的途中,她没有乘银鎏金辇,而是缓慢地走着。她恍恍惚惚地想到,她是不是要死掉了。
这样久以来,她都在逃避着,不肯面对如此残酷的现实,可是现实就是,她已经喜欢上了他,就算,就算他经常伤害她,可她宁可记得那些好。
她怔怔地看着漫长而望不见尽头的宫道。
三年前,三公子救了她的性命,那之后,她此生唯一的梦想就是活下去。
带着满身伤痕,满心创口,也要活下去。
她要还掉她的宿债,也要活着,她原本以为自己的心已经死寂,可它却旧火重燃。
当一个人面对着真挚的爱恋,又如何能做到彻底的心宽,她的心已经窄成一线,甬道尽头站着的人,就是她爱了很久的他。
可是她既要报恩,又想活命,还想要兼得爱情,简直是痴人说梦,连她读书不多也知道“鱼与熊掌不可兼得”,那么,那么她应该怎样去做?
令蓝花的解药三月一解,眼看着又到了乞解药的日子。她迷茫地看着天空,天空飘下细雨,打湿了她的眼睛。
三月十四那日,绵绵细雨总算暂时停了,暗淡的日光照映着雨后的宫阙楼阁。
小宛惯会自我纾解,虽然吵了架,但她总以为都会好起来,所以没有太过计较。她一直觉得,只要他愿意,她怎样低头都可以,反正她早已低到尘埃里,再也低不到哪里去了。
她打了个漂亮的络子,是白色和红色丝线交织成的梅花络。她暗暗地想,比……比宫拂衣送给她哥哥的好看吧?
她看着天色,不知他此时在哪里,心里残余的苦涩并上淡淡的欢喜令她反而蹙着眉苦笑。她原本不相信什么宿命,但现下却信了:有的人,生来就是你的劫谴。
她将已经完工的鹤衔棠,在手里握紧。
她想,他问过她有没有什么心愿——那么,他呢?他可有什么心愿?
他的心愿会是什么。她不够了解他,其实于他心底所想,她一分也不知。
她握住扇坠,前往她唯一能找到他的地方:御书房。
但是她却毫无意外地被拦在了外面。
是她的错觉么,连齐总管脸上的笑都冷淡了些。
她还不知她已经“被失宠”了,而流言里说的是,陛下宅心仁厚,要宽宥陆沧眷属,但夫人嫉妒冯氏美貌云云,坚持要杀。
若是一个人令所有恶名加诸另一个人身上,从容来看,怎么能够叫做喜欢,简直是深恶痛绝,恨惨了对方才是。
小宛将鹤衔棠递给齐如山,她用香囊包好,里面不仅有扇坠,还有她从太后那儿听来的情报。
她艰涩说:“这是我准备的生辰礼物,劳烦齐公公务必……务必交给陛下……”
她着重了“务必”二字。她不知道这里有没有薄太后的眼线,隔墙有耳的道理她全都明白,她所有的提醒都写在绢帛上了,只要他打开就能看到。
她不知情况已经多么紧急,也不知是否来得及,可是她已经做下了这个决定。
务必。
齐如山心里想,陛下前日心情很差,御书房里谁都不敢过去触霉头。便是素日活泼的谢沉大人,这两日也都学会闭嘴了。全都是因为夫人。
夫人现下这是求和的意思么?
虽然今日是陛下生辰,可陛下并不喜欢过生辰。
他送走了夫人,便进了室内,望到陛下还在看折子,小心翼翼转达了夫人的话,却不见他抬头。
他的手僵递在半空中,案前青年丝毫没有停笔抬头的意思,过了良久,才听他冷笑了一声:“伎俩。拿走。”
看也未看那丝巾。
看也未看她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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