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烧画
小宛以极缓慢的速度沿着洵水漫步, 卵石小路上薄薄积雪被宫人打扫干净了,冬日冷阳下,卵石便泛着粼粼水光。
觅秀一路都在拣各种时兴的笑话讲给她听, 她嗯嗯两声,也没有什么反应。
晴日里风大,她拉了拉兜帽, 忽然停在了一处假山石边。
山石覆雪,光秃秃的没什么好看,但她忽然发现从山石背后半人高处斜斜长了一蓬翠绿的草,还开了朵粉色小花, 她觉得新奇, 绕到后边驻足弯腰看了半天。
觅秀对姑娘这行为已经见怪不怪,甚至觉得姑娘这样幼稚却可爱。
小宛自言自语:“这是什么花呢, 怎么冬天也开。”
觅秀还没说话,就听隔着山石外, 有几个过路的宫人说话。
那几个宫女声音低低响起:“哎,你说,夫人这是失宠了么?陛下都许久没有踏足沧海殿了。”
“不会吧, 陛下一定是忙于朝政, 这才——”
“谁知道呢, 可陛下还是看望了澜虹殿那位好几回。”
“那我就不知道了。”
觅秀听了, 立即叉起腰, 从山石后头转出去,怒叫道:“站住, 你们几个乱嚼什么舌根?”
那几个宫女一见觅秀, 吓得面色苍白, 连连说:“姑姑饶命, 姑姑饶命!奴婢都是胡说的,……”
小宛在后头拿手拨了拨那朵花上的雪,歪着头,忽然想到那日复一日的噩梦。
想到这里,她立即正了正身子,仿佛又于虚无里找到了支点似的。“觅秀,”她叫道,“回来——”
觅秀叉腰把那几个不知好歹的宫女骂了个狗血淋头后仍不解气,不舍地放走了她们后才回过头,搀住小宛的胳膊,说:“姑娘别听她们瞎说,她们……”
小宛奇道:“她们说什么了?”她一点都没听到。
觅秀张了张嘴,说:“……没,没什么。”
小宛说:“哦,对,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她看向天空,厚厚云层破开一道日光,她抬手挡了挡眼睛,续道:“这宫中哪里地方空旷,我想练练舞了。”
觅秀一惊一乍道:“姑娘身子没大好怎么能跳舞啊!”
小宛抬脚踢走一颗挡路的小石子儿,说:“可是马上就要除夕了,我原本就计划在除夕宫宴上跳舞。”她看向觅秀,“觅秀,你知道哪里比较合适么?”
小宛真诚地看着她。
小宛不喜欢欠别人什么,她记起来当初海光盛宴,自己是欠了姬昼一场献舞的。她如果不是献舞之人,那么他也不会纳她进宫。今日这一切,大约都源于她本该在海光盛宴上跳的一支舞。
觅秀心想,姑娘她有时就是这么死脑筋;就算姑娘不会跳舞,姑娘也是千好万好的,难道陛下就不能一见钟情了么。
“姑娘,奴婢见梅林旁边的上曲垣地方大,周围又栽了花木遮挡,是个不错的地方。”
小宛点点头。
她捂着嘴剧烈咳嗽了几声,顺着气,忽然看见路边一树明艳的朱砂梅。她蓦然想到该给衡无阁换一枝花了,便折下来一枝梅花,怀抱着花枝慢吞吞向那里走去。
觅秀便觉得姑娘这是很上进的表现。
姑娘也不知哪里开罪了陛下,这么多日也缩在沧海殿中一动不动。但她看得清楚,陛下那几日分明是着急得恨不能把管太医给砍了的,好在姑娘醒了。
觅秀寻思姑娘一定是为宫家小姐在同陛下赌气;但觅秀想当然地以为,姑娘这容貌何等熠熠明艳,再殷勤小意一点,哪个男人还会瞧别的姑娘了?
她想,陛下也不会例外。
姑娘这会儿开了窍,上进起来,她自然高兴。
觅秀自己想得天花乱坠,却压根不知道小宛只是觉得花枯萎了就要换,她自己做的事,当然要尽心尽力。
她对自己的义务还是认知得很清楚。
她怀抱梅枝缓慢到了衡无阁外,小内监觉得惊讶,也不敢拦,由她进去了,觅秀则等在外头。
她上了二楼,霁蓝釉天球瓶中的梅花果然早已枯死,她撅了噘嘴,男人都很不会装饰自己的屋子。
她将新鲜花枝插到瓶中,又照上回一样,铺好了被子,收拾了在衣架上的衣服,还有桌上笔墨纸砚。
这时,她动作却一顿,目光停驻在桌上半卷的一幅画上。
是一幅仕女图,但没有完成,才画到她的肩颈。
漆黑的发,乌黑的眼眸,殷红的唇瓣,还有簪在鬓边的一朵艳丽海棠。
这个人陌生而熟悉,和她长得一模一样——但她自己,从来没有穿过白衣。
画上美人嫣然一笑,星眸如闪,她情不自禁地想伸手摸一摸,——摸一摸那幅画上极其用心的每一笔触。
连一绺发丝都精致得无可挑剔,连海棠花上缀的露珠也栩栩如生。
这是他那个心上人,死去三年的心上人。她茫然地想到,既然这样喜欢,三年前为什么要杀了她?
他的心中大约有一千一万样更重要的东西,而所谓“喜欢”,只是他闲暇余时可供拿出的消遣,一如端放于窗台的那只霁蓝釉天球瓶,只是摆在那里,但若哪天它摔下窗台碎成粉土,也许仅能获得一二叹息,别无其他。
喟叹着这么美好的事物顷刻消殒,偶尔或许会怀想,但从不会去想要保护好这只天球瓶的话,可以把它放到桌边,放到床头凳上。
她想,如果那时落水的不是自己,换成那个姑娘,想必也会是一样的结局。
喜欢,那虚无缥缈,不值一提,跟江山大业比起,简直微若轻尘。
她心上翻起伤心弦。画面似在一处宽阔高台,台上姑娘在跳舞,耳边仿佛亦随之响起满座琵琶钟鼓。
手指在即将触及画面的时候蜷缩了一下,一滴泪便滴在了那墨痕新干的美人星眸上。
墨渍晕染开,美人的容貌已被模糊,她一个恍然,如梦初醒,一看见被自己毁掉的画,慌忙得不知所措。
偏这时,她余光瞥见一道人影立在门边。
她看过去,正望见是姬昼。
她惊得往后退了一步,那人缓缓步至身侧,白衣清绝,修长手指将画卷起时,沉默里淡淡地说:“出去。”
他连一道目光也没有留给她。
她泪眼零零地望着他,说:“陛下,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可以——可以重新……”
她想说她可以重新画一幅,但是又想到,他原有这么一双丹青手,她又怎么能比得上他那么情深用心所作的画。
他闭了闭眼,仿佛在压抑着心中某种强烈的情绪,良久后他睁开眼,看向她时,眼中毫无波澜,依旧深邃而看不到底,嗓音沉冷得像冬日结冰的洵水:“出去。”
她的唇动了动,声音却如同卡住。
她抱着很大很大的勇气,靠近了一步,拉着他的袖子扯了扯:“陛下……对不起,我真的不是……”但她大病初愈,手上并没有什么力气,他轻易地就将她的手从袖上拂下。
她茫然看着自己的手。
他将目光移开,只是立定宛若松岩,毫不为她所动,缓缓启唇:“孤不说第三遍。”
她才知道有的人在他心中,碰也碰不得,碰一下就发疼。
——不过她没有那个命。
她黯然地告退。
自作多情最要不得,她想着想着,抱紧了胳膊,戴好兜帽,几乎想把自己藏起来。
她想,大约这几日他也不想再看到她了。她本来想着等管太医说静养一个月后就恢复原本的规律里,比如每天做做吃的喝的带给他,比如替他整理卧室,——但现下,还是先搁置罢。
她有时候当缩头乌龟还是蛮顺手的。
在她走后,白衣青年又将画缓缓展开,她的容貌被模糊掉,因为那一滴泪,原本是嫣然一笑的,现在模糊地看去,画上人只像在哭。
他的指尖摩挲着冰冷的画面上他细细勾勒的如瀑青丝。
他默然将画卷引上案前烛火,火舌舐上宣纸,转瞬卷进焰色,无限丹青妙笔也在眨眼间化为灰烬。袅袅青烟散在空中,被窗外吹来的风刮得窜逃流散。
他便又抬起眼,看向半开着的窗,窗前枯死多日的花枝不见了,已换了一束新鲜艳丽的梅花。
他蹙了蹙眉。
——
已入腊月,将近除夕,各种事物繁杂。
而齐如山没想到陛下还有心思去梅花亭跟宫大人下棋。
齐如山更没想到陛下这会叫他一起跟着了,也不知是不是从上次吸取了教训,他想,一定是陛下发现缺了他齐如山啊,那茶都不香了。
但齐如山又觉得好像不是那么一回事。
他虽老老实实蹲在角落看着煮茶的炉子,但是耳朵听得清楚,有一方的落子,总是要等很久很久。以陛下的棋力,能是思索这么久的人么?他笃信陛下另有目的。
茶煮好了,他立马贴心地送到陛下手边,谁知陛下手微微碰了碰杯沿,就说:“烫。”
齐如山心道刚煮好的能不烫么。老老实实地放凉了一会儿,齐如山又端过去。
陛下饮下一口,又挑剔说:“这么浓。”
齐如山心道了个天啊,难道带他出来就是为了折磨他?陛下以前可没这么挑剔。
他又敛下眉目,手指夹着白子,目光却屡屡若有若无地看向侧面,梅花枝参差,齐如山不知道陛下在看什么。
直到他福至心灵,去把那梅花薅了一把过来,说:“奴婢回去插在御书房的瓶子里去——”
陛下瞧了他一眼:“丑。审美不行,还学人插花。”
齐如山感到委屈:陛下这是打哪儿来的火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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