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序子·8
后来有段日子一直会想起裴砚淮那晚的出现。
更无法忘记上他车时的糟糕心情。
但其实糟糕的不止她，还有那个站在路边的男人。他的脸色古怪而惊讶，以至于只能眼睁睁地盯着她离去的背影，无法上前询问清楚。
开门，落座，关门。
姜瑜做这三件事时，司机一直从后视镜里瞄着她，完了觉得不够，又转头瞅她一眼，裴砚淮则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好像非常喜欢她这种暴躁的性子，甚至想听她发泄几句不爽的话，她和他对视时，从他的眸中品味出一种“你真挺有意思”的味道。
那架势，就像尖子生碰上了复杂难解的理科题一样，带着点玩味。
她捋发，他让司机发动车子。
车子平稳地朝前开，约莫十多秒，对这一上车的决定，姜瑜心里总算涌起了一层莫名感，觉得为什么要脑热地上一个和自己没有丝毫关系人的车啊，神经兮兮的。姜瑜手捂着微痛的胃，指腹摩挲着手机，思考着，而裴砚淮坐在另一边，手肘抵车窗撑着脸颊，依旧目不转睛地看她，她注意到他的目光，侧头，同他眼神交汇，三秒的光景，她放下手，直接问：“你认识我？”
裴砚淮笑。
他真人比照片要惊艳，笑的时候，眉梢眼角都亮得不可思议，有那么一刻让人怦然心动，确实应证那“稀有品种”四个字，当真和秦施杨完全不一样，不过她也有点好奇他这个人，因为感觉他这个名字自己以前真的有听过，但是脸没印象，正疑惑着，裴砚淮不急不慢地回她：“我见过你。”
她一顿：“…什么时候？”
“很早以前。”
“是吗，我没印象。”
“你没见过我。”
“哦，”她回，“那真不巧。”
姜瑜并无大兴趣探究他的模糊字眼，裴砚淮也不主动深聊，只笑了笑，再慢悠悠问一句：“你现在是想回家，还是去别的地方？”
“不回。”她秒答。
顾宛秋前不久给她发了短信，先是质问她跑哪去了，又主动告知她晚上十点半飞日本，这几天都不在家。
十点半的飞机，现在回去，肯定会和顾宛秋撞上。
“你想去哪？”裴砚淮问。
“没想好。”
她仍然答得很快，他停了片刻，提议：“要不要帮你，联系一下程风昀？”
“不要。”
脱口而出之后别头往他看，没吭声，在脑子里过着这话，奇怪：“你认识他？”
“认识。”裴砚淮转着手机，慢条斯理说，“我和他，是同班同学。”
“哦。”
听着这回答，她也就想到昨天体育馆程风昀提起的“裴砚淮”三个大字，如果不熟，也不太会这么兴奋。
“裴砚淮。”姜瑜唤。
裴砚淮本偏过了头，却因为这一声唤，又转了回去。车子行驶过繁华的商铺，门外晶亮闪耀的灯光投进来，投到两人的身上，他眯着眼睛，看她，夜风从窗隙里灌入，她靠着椅背，迎着他的视线，徐徐地核对：“你是叫这个吗？”
“嗯。”
他应。
她听着，脑里不可避免地回忆起上午的一切，那时只顾着去收拾郑凝白，没注意一班的环境，导致她对裴砚淮这人没有大印象，只隐约知道郑凝白躲在了一男生后面，那男生从始至终没起过身，也没拉过架，那，应该是从程风昀突然过来制止并且叫她名字的缘故，才推出他俩认识的。
“我知道你。”姜瑜继续说，“裴砚淮，你是郑凝白的男朋友。”
“我是她男朋友。”他接这话，然而话中并没有那种男女朋友间的感情，仿佛只是随便讲出口的一句话，提起女友时的连表情没有变过。
郑凝白魅力不行啊。
“你看上去不是很喜欢你女朋友。”姜瑜干脆地评判他。
“你看上去也不是很喜欢我女朋友。”
不仅没反对她的话，还将话题延伸到她这里，姜瑜秒懂他和郑凝白在一起只是玩玩，没管住嘴，再讲：“你有女朋友还让我上你车，有点渣啊。”
确实渣。
尽管只和他近距离接触这么一次，就已经有了这种根深蒂固的刻板观念。见过太多帅气的男生，接收过四面八方的异样眼光，在看人这方面俨然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如果说那些男模特是稍稍渣，那裴砚淮就是渣到极致。
他长得好，就凭借他长得好这一点，甩掉郑凝白另寻新欢可谓是轻而易举，当然，恋爱期玩暧昧也很方便。
裴砚淮这人碰不得。看见他照片那一刻是如此觉得，见到真人仍然这样想。她喜欢对她好的男生，喜欢能在她进深渊的时候不顾后果拉她一把的男生，不是季子恒那样无声的死缠烂打，不是别人假惺惺的关心，她要的是真的了解她，能够和她达成灵魂共鸣的好男生。
风吹着她的发丝，她捋发。
而裴砚淮没对她这话做出回答，仍只是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他和那群爱搭讪女生，爱收金鱼倒进鱼塘的男生不同，更和那些要泡她的而装正经男生不同，他没有那股子渣男气，姜瑜瞅了他一会儿，撇过头，看外面景色。夜晚时分，光线笼着她的侧脸，映着她右腿上的纹身，香水味儿绕着凉风飘散，又绕着街上的烟火气触过鼻尖，她撑着脸，感知着因未进食而略微烧灼的胃，用掌心的温热覆在上头，缓解着。
“不舒服？”
五秒左右，耳内响起他的声音。
姜瑜侧头，明晃晃地撞进了裴砚淮深亮的眸。
她没有立刻回话，过了少顷，才说：“没。”
但那一天，她让他带自己去了趟药店。
家里胃药快要没了。
裴砚淮说如果她不想要回家的话，可以帮她订酒店房间。
“不用，”进药店，姜瑜熟练的抽空一排胃药和瓶装vc，声音离他远，“我想回家。”
顾宛秋没等到她回来，赶航班走人了，给她发了条威胁短信。
不过心里一点顾虑都没，甚至连回去下冷冻馄饨要不要放多点醋都想好了，她搜罗常用药时，裴砚淮就搁柜台等他，转着手机，司机在车里伸头观察他俩，眼神好奇的不得了。
最后钱是他付的，因为收银员在她因微信不停炸消息进来，导致手机卡顿的时候，扫了裴砚淮的码。
上了车，姜瑜立马说：“多少钱？我还你。”
讲完，亮着的微信页面又进数条消息，嗡嗡的震感麻了手心，她没忙着浏览，盯着裴砚淮，而裴砚淮向她手机斜了斜额，示意她先忙自己的。
姜瑜锁定他两秒。
而后点开和贺沁姿的对话框。
里面全部都是图片，发送的时间是在半小时前。
估计也是考虑了挺久。
指头从第一张截图慢慢往下翻，这群是一个近一百人的大群。
第一条信息的发送时间显示昨晚八点，一个名叫“花果山上”的人发来一个内部大爆料，单独的链接，贺沁姿没给她发。
但下头跟了一排的“我靠厉害啊！”，“真绝！”，“果然没猜错，她那张脸一看就像公交车”……有人不随大流，问：那我出钱能不能睡到她？我可以出双倍（斜嘴笑）。
之后，不少人冒出头加注：我也可以，我睡她一晚上，我出五万。
发：我十万。
发：我厉害点吧，我十万零一毛。
发：我二十万！
……
姜瑜扶着额，呵笑一声。
这个讨论点过去，一个名叫“听风化雨”的人在八点半发送一张她早年的几张图片，隔着屏幕立马想起来这是初三，图中，对她最关照的摄影师揽着她的肩，前后左右的偷拍都有，原本只是单纯的和她说话，却因角度问题，看起来亲密非常，从斜方拍摄的那张，他们看起来就像在做些恋人间的事情。
那摄影师是女人，只不过打扮过分中性而已。
姜瑜那会儿刚接触杂志拍摄，这张脸是漂亮，冷气却足，导致没人敢和她搭话，就摄影师敢，拉着她讲了很多注意事项，对她关照有加。
而发送人分析：我之前和姜瑜一个学校，和她就隔了一个班，我上次无意中路过那个杂志社看见的，她初中名声就难听，这些图片当时我们整个年纪都看过，那男的后来对她摸来摸去的，后来抱了她好久！我看了全程！很劲爆！肯定被潜了！
接着：所以不要被她脸给骗了，她这种货色就是公交车，我之前和她搭话她爱理不理，傲的不得了，谁知道在床上什么样子。
一个叫“白乌云”的人跟：说了她不是个好东西，她上小学的时候别的班男生不是喜欢她吗，她来者不拒，给点甜头就愿意放下身段，真的属于那种水性杨花的女人。
第二句：跟她妈一个样。
最后一句看完，气差点顺不过来，手攥紧手机边缘，后颈僵硬。
郑凝白。
绝对是郑凝白。
她的微信名称一直没换过，她用这个名称用了好多年，姜瑜记的清清楚楚。
再往下翻，有人问：她妈是干嘛的？真的是画家？
郑凝白发一个不屑的表情，回：是啊，听说还有点名气，就是私生活很乱，估计后面有很多金主，我看过她的画，画的挺丑的，能卖这种高价肯定是因为有人捧她。
跟郑凝白交好的友人纷纷附和说：就是就是！
“听风化雨”特别懂这行，说：画家都是死了才有名的，她妈走到今天，没人在背后推波助澜我还真不信，画家这个圈子和娱乐圈一样乱，指不定被多少男人睡过呢。
往下，有头像是潮流女生的问：那……季子恒真是这女的前男友？
郑凝白笃定回：当然，他们当时谈的轰轰烈烈，季子恒对她好，她反而摆着个架子，都不搭理他，听说他们在班级里都不怎么说话，之前我无意中撞见姜瑜在偏僻校门口吼季子恒，那样子，真的贼可怕。
——怎么吼的？
郑凝白：说他能不能不要再烦她，然后还拿书包砸他，心特别狠。
——那季子恒还这么死心塌地干嘛？他这么帅，没必要和这种女的纠缠不清。
接而有人问重点：姜瑜给钱就能睡，那些黑料季知不知道？
听风化雨：肯定不知道，知道还能这么喜欢她？要我早恶心死她了，这女的真没有看起来那么难泡，给点小钱，再假惺惺的关心她几句话立马能和你上床。
……
他们这伙人凭借未经证实的消息和十几张图片分析她分析的头头是道，之后互相交换今天在食堂等各地的偷拍图，对她的形象和各种地方评头论足，表面叹惋可惜了这么好看的一女生，实则针对她带有攻击性的相貌并将事实曲解，再将肮脏龌龊的话全往她身上套，把一个面都没见过几次的转学生捏造成祸水妖孽，又坏又会装，甚至把话头转移到她的家庭上，聊顾宛秋，聊她会有几个继父，未来会叫谁爸爸，聊她会不会找一个爸爸年纪的男人结婚。
聊到这里郑凝白就显现出高手段了，她很会踩痛点，自打小学到现在，她永远不忘记一件事情。
姜瑜没父亲。
她说：姜瑜没爸，上小学就经常自己走，都没见过她那什么爸爸露过面，没人要呗，她那画家妈妈现在对她也不管，所以她走歪路也不是说不通。
……
……
胸口微起伏，路灯的光照在她的侧脸上，照在她隐晦的神情上，无言，心里那口恶气不上不下的堵着，不服气，想杀掉郑凝白——新仇旧恨在这样的情况下布满整个人，她顾着生气，并不知道裴砚淮已经盯着她的脸和伤口盯了很久，也不知道袋子里的胃药名称被他粗略地过了一遍，包括药效和专治的症状。
姜瑜抠着手机壳的边缘，长时间的愤怒差点让她没跳车去和郑凝白拼个你死我活，她过完郑凝白发送的最后一条“她的事情多得很，我有空再一一说”，退出图片，敲键盘出来先给贺沁姿发：这事别跟程风昀说。
斟酌一二，她再发：郑凝白住在哪……
一句话未全打出来，裴砚淮这时平静开口：“你家到了。”
打字的手忽地一顿，后知后觉发现车子已经停稳，她逐一删除字，从愤怒中抽出身，偏头，看裴砚淮。
两人在狭小的车厢里对视。
“郑凝白挺喜欢他的，追了他一年多。”
秦施杨这话就这么在脑子里出现了。
姜瑜道声谢，手缓慢握上车把手。
谁知道裴砚淮手机突然响，她无意中扫的那一眼，成了压死她理智的最后一根干柴。
——你回家了吗？
——我在你家附近，还没走，你要不要过来啊？
两条信息全部记到心里，她那时情绪几乎失控，脑子里转着污秽的长篇大论，一心想让裴砚淮别搭理郑凝白，于是在他要打字时故意制止住他的手腕，那地方的温度烫的她浑身都躁，浑身都充满报复欲，他平静的抬眼看她，姜瑜调整好心态，撒谎不打草稿：“你和程风昀是同班同学，我有个东西想让你帮我带给他，现在方不方便？”
街道上鸣笛声响了几声，姜瑜心脏砰砰直跳，裴砚淮好似没听出她心跳的声音，只拨弄开她的手，问：“哪儿？”
“我家里。”
……
后来裴砚淮和她上了楼，没进去，也没回复信息。
其实他瞧出来了，瞧出她向他使招数了，她除了拉程风昀出来当借口，还说家里停电了，黑，她怕，另外讲手机没电，要回去才能转账给他。
裴砚淮插着兜，靠门边站，他望着她摸黑换鞋的侧影，不动声色，楼道里的灯暖黄暖黄，姜瑜则思考着把他留下的对策，她拎着袋子，踢掉帆布鞋换上家居拖鞋，而后直起身子看他，嘴里说：“你帮我买了药，我要没记错的话，昨天我的钱也是你付的，谢谢你，我今晚请你吃饭怎么样？”
裴砚淮直视她的双眸，好半天，眼里溢了点笑，嘴角轻轻地勾了勾，好像觉得她这话主动的过了头，正要答，他手机进电话。
姜瑜霎时瞥向他亮着的屏幕，目光仅停留三秒，因为第四秒裴砚淮拿起手机，而她因某三个大字呼吸不稳，那颗躁动的心跳的越来越快，越是快，她幼稚的状态越严重到爆炸，随即意气用事的走到裴砚淮跟前，不假思索道：“我家里停电，你要不要进来休息一下？”
裴砚淮停住接听的动作，眯了眯眼，注视她少顷，随后，手机搁手心里转两圈，二话不说擦着她的肩膀就进屋。他走得不急不慢，但没有给她造成任何“得逞”的错觉，她迅速转头，他“啪”一声打开门廊灯，亮度刺得她太阳穴一抽。
自带的铃声响着，头顶白色的光覆在两人肩身，姜瑜看出他眼中“倒要看看你想干什么”的潜台词，她明白自己今天是一脚踏进了泥潭里，可是又完全被他这个不给面子的举动冲昏了头脑。
裴砚淮滑了接听键。
郑凝白甜腻的嗓音从听筒里传来：“你在家吗？”
他不讲话。
电话那端静了静，继续说：“邵旭晨说你今天早回去了，你晚饭吃了没啊？”
含着强烈欢喜的语气。
姜瑜呼吸着。
那一瞬间，各种肮脏的画面循环播放，从小学到初中，从初中到今天……每一帧都不要命的冲进脑海。
裴砚淮看着她，平淡答：“没吃。”
“嗯……要不要一起吃饭？我在你家附近。”郑凝白小心翼翼问。
这可是她从未有过的娇羞和胆怯。
姜瑜心里涌劲。
于是想都没想就把手里的袋子扔地上迈到他跟前，掐住这个认识一天都没有的男生的手臂，掂脚雷厉风行的咬他的下唇，堵住他要给出的回答。
姿势维持了四秒她才松开，然后直勾勾地看他，看他八风不动的样子，看他耳边搁着的手机。
裴砚淮也回望她，她的呼吸是飘的，皮肤冷白冷白，凉，很凉，然而她的眼睛毫不掩饰的锁在他脸上，他清楚啊，他当然清楚她为什么做这个，但他没给任何回应，连一点惊讶都没，姜瑜听他回完“可以”的时候就懵了，炸了，大爆炸了。
裴砚淮和郑凝白约好地点后，挂断电话，将手机放到兜里，边拿起地上的袋子放到玄关的柜台上，边说：“我去和我女朋友吃饭了，你吃完药，好好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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