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3章 如画风景

屋内空无一人，华光流转落照在青衫袖袍上，颜无霜道：“紫凝，别调皮了，快出来罢。”

        风中幽香正浓，是花的芬芳。

        端木紫凝趴在浴桶上头：“师父，我在后堂呢。”又想起颜无霜双耳失聪，平日里与人交谈凭借的是读唇术，于是手指勾起一朵花瓣朝外头射去。

        举手接下花瓣，颜无霜宠溺摇头，迈步朝着后堂走去，前脚刚越过屏风，笑容就僵硬在嘴角。

        朦胧雾气，似水年华般的涟漪，那女子就站在水中央，身后背着光，一双剪水眸子安静凝视，肌肤是雪白的，像是剔透的白玉，浑圆的胸脯蜿蜒水珠，粉色俏丽，沾着几片妃色花瓣，便觉得乍现了春光，妩媚妖娆如斯。

        这般光景怕是世间男子梦寐以求的美，洛神也好巫山神女也罢，终是虚无神话，哪比得上眼前女子来得动人？

        颜无霜虽是自小看着她长大，在她六岁之前流浪民间隐居在贫瘠山野的日子里，也没少拎起袖管子当爹又当妈的亲自为她洗澡，但就算是父亲看到女儿长大后的裸体，也难免会窘迫。双颊一红，霍然翻开手掌，挂在屏风上的衣物便翛然飞起，滚动着巨大的波浪，翩翩落在她的身上，挡住那满眼的旖旎春光。

        恼了一句：“胡闹，穿好衣服再出来！”逃难似的离开，脚步凌乱不堪。

        随手收拢衣衫，端木紫凝失望叹息，早就知道会这样，也真是没劲。跨步踏上木桩子从木桶中走出，就这么赤着脚地走了出去。

        颜无霜正坐在低矮香案前泡茶。

        她是了解他的，每当他心意烦躁的时候，总会以一种惯有的方式让自己冷静下来，譬如下棋、弹琴，又譬如，泡茶。

        颜无霜抬头，视线落在一双玉足上，不由皱眉头，“怎么越是长大越是回去了，也不穿好鞋子。”

        喜欢听他的斥责，一个人若是愿意骂你，说明还在意着你。端木紫凝笑着不说话，在他对面正身坐下，从他手中接过茶盏附于鼻尖轻闻。

        茶叶是上好的碧螺春，水是清晨从百花瓣上采来的露水，茶叶在水中一卷一卷舒展开来的模样，令她想起了颜无霜一袭青衫凌于碧空的姿态。

        清澈的水中映出一双多情的眸子，茗了一口茶，放下杯子叹息：“师父心中是否有什么苦恼？”

        颜无霜漫不经心道：“哦，你又知道了？”

        端木紫凝道：“师父精于茶道，泡茶如看人生，向来汤候适宜，茶量适中，两者相得益彰不偏分毫，奈何今日却茶多水少，茶水味浓，过分苦涩带走了茶香，难道不是说明了师父正在为某事而愁苦？”

        “果真如此？”颜无霜不相信地呷了一口，修眉微微蹙起，随即指着端木紫凝畅怀大笑：“就你鬼灵精怪。”又问：“那你可知道为师在愁些什么？”

        “猜得八九不离十。”

        颜无霜兴致大起：“说来听听。”

        端木紫凝咧嘴一笑：“要是我猜中了，师父今日就得整日陪我不得离开。”

        颜无霜笑道：“猜中了便都依你。”

        端木紫凝满意笑起，道：“师父心性淡薄，能让你犯愁的这世上恐怕不多，除了我那不成器又死得早的母后，便是我这个不肖徒儿和你那个远在风璃国嚣张跋扈的弟弟颜无雪。”

        两个人的时候她的舌头向来毒辣，他也习以为常，含着笑意听她继续说下去。

        “徒儿自认从小没少让你操心，也没见你像今日这般多思烦躁，想来也只有一种可能，多半是好事成双，祸不单行，为我选皇夫这淌浑水，怕是你的弟弟颜无雪也参合进来了。”眨了眨眼睛，嫣然而笑：“这次风璃国派出的使臣就是他，你说我猜得对不对？”

        颜无霜只笑不言，有时候沉默也是一种回答。

        端木紫凝吸了吸鼻子：“我知道你心里在担心什么，木琉国与风璃国毕竟敌对多年，你弟弟又身为风璃国少宰，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那皇帝小儿风辄尧对他也是言听计从，他这样心高气傲的人，怎么可能甘心像个女人似的居于木琉国后宫之中，你是怕他此番前来另有目的。”

        颜无霜沉默半会，叹了一声：“紫凝你不知道，无雪他……恨我，娘亲死得早，父亲待他也极为严厉，从小都是我带着他，现在他认为是我抛弃了他，抛弃了颜家……”从小尊敬仰望的哥哥，突然为了一个不知名的女人把什么都给放下了，竟是跑到敌国做什么女帝太傅，怎么能不恨？

        端木紫凝俯首冷哼，颜无雪那个王八羔子哪里是这个心思？他根本就是恨她，认为是她抢走了他的哥哥，四年去颜府偷草图那会，她可没少受到他的热情的“招待”。位高权重聪慧过人的少宰大人？端木紫凝觉得好笑，说到底也只不过是一个恋哥情结过重的小鬼罢了！

        起身走到颜无霜的身旁坐了下来，猫腻般将头枕在他的腿上，“其实你也不必这么烦心，大不了我一辈子不嫁人，就陪着师父。”

        颜无霜会心地笑了起来，“又开始说诨话了，天下哪有女子不嫁人的。”

        端木紫凝嘟囔：“那我就做第一人，等日后伊东闵那老儿和张天贺这莽夫交权之后，这木琉国就我最大，我说了算。”

        颜无霜摇头：“你不嫁人，他们怎么甘心交权？”

        端木紫凝道：“三大辅臣当中，除了师父对我是真心诚意之外，其他两人又怎么会没有私心？就算我真的选出皇夫，他们未必会真的交权，最多也只是做些表面文章，大权还不是照样分落在他们培植出来的新贵手中，比如伊老头的得意门生兵部尚书林黎晰，张天贺麾下虎都将军阮文昊，哪一个是好欺的主？伊张两人倒是成了人精，置身事外默不作声，仍由那二人活跃朝堂，各自打压政敌，势头都快压到师父头上去了，我在上边坐着硬是憋了一肚子的气。”这次选皇夫，那二人就在名单内。

        “为师毕竟出自敌国，身份尴尬，也难怪他们心有芥蒂。”颜无霜弹了一下她的额头，见她红着脸蛋喊痛，这才笑道：“你啊也别这么说他们，伊东闵和张天贺对你们端木家也算是鞠躬尽瘁肝脑涂地了。”

        端木紫凝道：“他们是对父皇鞠躬尽瘁而不是对我，动不动就搬出先皇律令管束我，何曾将我放在眼里？父皇若当真如他们所说的那般神乎其技，也不会跟雅妃双双……”话语突然顿住，懊恼地偷偷朝颜无霜看去，唯恐看见他满面愁容。

        风悠悠吹着，不知从哪里飞进一片红焰焰的枫叶，就这么落在他的肩头，缠绕着几缕黑发，像是幽幽发光的水影。

        他好似什么也不曾看见，修长的手指抚着她乌秀微带湿润的头发，视线定落在她褪去墨色的发梢，丝丝银白，便从怀中掏出一个巴掌大的褐色木匣，“我为你配置了一种新的染发膏药，桦木皮一片，包侧柏一枝，烧烟熏香油而成，抹在发上可保较长时间的乌黑，若非大水冲刷，则不会轻易褪色，你且拿去试用时日，若是效果不错，我再为你多些弄来。”

        说罢翻开匣盖，以薄木片蘸取稍许膏药，掬起绸缎似的长发抹在发梢。

        被后人传得神神叨叨的“妖后”伊沁心，在怀着端木紫凝的时候因身中剧毒，使得孩子一生下来异于寻常人家，一头如雪的白发，竟是成了世人忖度她媾合的污证，而颜无霜之所以会双目失聪，便是为了救伊沁以身试毒。

        这么一个为爱痴傻无悔的男人，真的是太蠢太笨了，可端木紫凝就是爱他的蠢笨，“师父，你真的想要我嫁人么？”

        颜无霜温柔笑笑：“傻丫头，女孩子家长大了都要嫁人，师父总有一天会老，不能陪你一辈子，还是找个可以依靠的男人辅助你才会安心，他日要是去了地府见到你的母后，也好对她有个交代。”

        “如果师父希望的话我都会为你做到，只要你哪里都不要去，留在我身边就好。”

        以前之所以什么事都不做，空然端着皇帝的皮囊，是为了让他舍不下她。如今看他为她殚精竭虑瘦成如此模样，心中不免难受，何不暂且找个男人放在后宫摆设，让那些倚老卖老的臣子交出大权，以后的事再步步绸缪。

        端木紫凝懒懒翻了一个身子，俯首趴在颜无霜大腿之上，任由他鼓捣着自己的头发，说道：“没关系，我可以等，总有一天我会让你爱上我。”因为背对着，颜无霜看不到她的唇，也就听不到她的话，只是为她梳着头发的手微微停顿了一下。

        子衿轩内美轮美奂，那二人的身影恬淡在午后的阳光下，美好得就像框出的如画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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