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6 往事如烟
沈微澜受到邀请,莞尔一笑:“求之不得。”
两人各自回房稍事休整,半个时辰后出发。
为了行事方便,李缬云换了一身浅绯色胡服,回纹翻领小毡靴,七宝蹀躞带束腰。因为打算乘马车,她将白纱帷帽拿在手里,娉娉婷婷从华阳观里走出来,撞入沈微澜眼中。
沈微澜原本在马车边等候,见到伊人倩影,欣然一笑,自发走到她身边。
白衣士子配着芙蓉般的美人,如白云有了霞光,美成一幅神仙画卷,惊艳了驾车的照白。
他傻傻看着两人并肩走到马车下,沈微澜伸出手臂供李缬云搭手,扶着她登上马车。
两人全程没说话,只用目光和笑容交流,默契得像认识了很久。
照白跟随公主多年,见多了难敌霞光蔚然,销声匿迹的露水。这是他第一次觉得,这回的人与以往都不一样。
这位沈郎君,难道真像宝绮说的那样,值得公主信任与托付吗?
他茫然出神,直到马车里公主催促,才匆忙扯动辔靷,驱车前往大慈恩寺。
沈微澜上了马车,见宝绮等人依旧不在,不放心地问:“为何公主身边只有内侍照白?其他人呢?”
“其他人都被我留在宫里了。”李缬云把玩着帷帽,笑眯眯回答。
宝绮做替身,琉光抄经,其他人依照原样伺候公主,才能合伙骗过母妃。
沈微澜隐约猜出她是偷摸出宫,不便多带人,眉心微皱:“公主这样安排,万一出了什么差池,一个照白能应付得来吗?”
“不是还有你吗?”李缬云忽然凑近他,对着他的双眼,笑道,“沈郎君,你如今可是我的门客。”
车厢内光线昏暗,暧昧的气息在狭小空间里流转,是她布下温柔陷阱。
沈微澜在节度使麾下效力三年,无惧刀光剑影,却险些折在一枝桃花下。
他连忙稳住心神,一双眼含笑看着她,目光宠溺:“公主说得是,沈某一定尽心尽力,保护好公主。”
李缬云听着他低沉的嗓音,心跳微乱,反被将了一军。
“再说说这桩案子吧,卷宗里都写了什么?”她倚靠着车厢,暗暗舒缓呼吸。
沈微澜笑笑,说:“从卷宗看,这帮恶少仇人无数,很难排查出谁是凶手。比如第一个死者,被开膛破肚,死在屠宰坊里。屠宰坊的主人常年受这帮恶少敲诈盘剥,甚至妻女都受过欺辱,因此曾法曹一开始就怀疑他,将他下了狱。”
“如今死了三个人,那坊主已经洗脱嫌疑,被放回家了吧?”
“并没有。”沈微澜摇头,“曾法曹认为,这人就算没杀人,也可能是帮凶。”
“瓜田李下,倒也合理。”李缬云追问,“那第二个人呢?”
“第二个人死在一家油䭔店里,被分了尸,在油锅里炸得半熟。”沈微澜顿了顿,见李缬云并不害怕,才往下说,“后来曾法曹查到,店主的母亲一年前被恶少纵马撞死,当时店主报了官,却被判为意外,最后用赎铜抵偿刑罚,不了了之。”
“杀母之仇,不共戴天,”李缬云皱眉,“所以曾寒山又怀疑店主是凶手,将他投进大牢了?”
沈微澜点头。
“凶手对这帮人的恶行了如指掌,一定盯了他们很久……”李缬云沉吟,忽然冷笑一声,“这帮人作恶多端,死有余辜!若实在抓不到凶手,就将这事归为阎罗王索命,我看也不错。”
“但你我都清楚,杀这些人的并不是阎罗王。”
“那也是替天行道……”
“将人杀死在公主房中,让公主饱受非议,也是替天行道吗?”
“那当然不算,阎罗王归阎罗王,我的污名必须洗清!”李缬云立刻强调。
沈微澜被她逗笑:“所以在沈某看来,惩恶扬善只能用律法达到目的,否则迟早会偏离初衷,被内心释放的恶吞噬。”
李缬云瞬间愣住,直直看着沈微澜,出神的目光仿佛透过他,在看另一个人。
沈微澜好奇她在想什么,笑着问:“怎么了?”
李缬云猛然回过神,惆怅地笑笑:“没什么……只是你这说法,与曾寒山当年一模一样。”
沈微澜凝视着她,问出一直盘桓在心头的疑惑:“恕沈某冒昧一问,公主与曾法曹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
李缬云一怔,随即笑靥如花:“没什么啊,就像外界风传的那样,男人遇到我这朵食人花,都会倒大霉。”
“沈某如今是公主的门客,在我面前,你不必口是心非。”沈微澜认真看着她,“公主若真是一朵食人花,就不会对咄咄逼人的曾法曹再三退让,更不会在想起他时,露出这么伤怀的眼神。”
李缬云被他一语戳破,瞬间凤眸含怒,沉下脸来:“沈微澜,本公主真的很讨厌被人看穿。”
“那公主就当我在为自己问,”沈微澜温柔一笑,“毕竟案子了结前我得一直和曾法曹打交道,了解一下当年的隐情,也好少碰几颗钉子。”
李缬云默默看着沈微澜。
饱受误解这些年,她已经习惯了做世人眼里的食人花,不跟任何人讲述自己的委屈。
但此时此刻,也许是车厢小小的空间很安全,也许是他的眼神太温柔,她忽然想把心底藏了三年的秘密告诉他:“我亏欠过曾寒山。三年前他考取进士,在曲江宴与我相识,当时郭贵妃污蔑我打碎了她的琥珀匣,是他当众查明真相,还我清白。”
提及往事,她眼神惆怅,如笼轻烟:“后来一段时间,我与他走得很近,他因为我拒绝了郭贵妃的招揽。没过多久,我们在乐游原遇刺,为了保护我,他失去了右眼。”
沈微澜神色一怔,李缬云注意到,露出一抹苦笑:“他喜欢解谜、喜欢断案,与你一样,有一双明察秋毫的眼睛。所以郭贵妃暗示我,会摘掉他另一只眼睛的时候,我退缩了。”
她说到此处,喉头发堵,一时陷入沉默。
沈微澜猜测:“所以,你狠心与他了断,让他因此恨上了你?”
李缬云点头:“在他看来,我就是个水性杨花的薄情女子,他的灾星,红颜祸水。”
“公主何必如此?”沈微澜叹息,“失去了一只眼睛,他前途尽毁,作为一个真心对你的人,不必你开口,他也不会纠缠你的。”
“你不了解当时……不这么做,他只会心甘情愿为我失去第二只眼睛,”李缬云笑笑,“现在他至少能在县衙里做个法曹,还能破案,做自己喜欢的事。”
“时过境迁,或许公主可以与他解开误会?”
“不必了,失去一只眼睛那么痛苦,恨我也是应该的。”李缬云目光看向远处,低喃,“不恨我的话……就只剩下痛苦了。”
沈微澜默默看着她,直到她转过头,故作夸张地调侃:“啊,我真不该说这些,把我唯一的门客吓跑了可怎么办!”
沈微澜被她逗笑:“现在跳车还来得及吗?”
李缬云咯咯笑:“你别怕,那时我年纪太小,还不懂如何更聪明地与郭贵妃周旋,如今我可不是任她拿捏的病猫了。”
“放心吧,我不怕,”沈微澜勾起唇角,目光灼灼,“自从进了长安城,入眼尽是繁华,还要感谢公主,让我窥见了一点繁华之下……真正的长安。”
李缬云忽然收住笑,认真道:“说真的,若有一天你在长安崭露头角,被郭贵妃招揽,别拒绝。比起我,她才是长安真正的高枝。”
沈微澜默默看着她,没有回答。
两人在沉默中对视,直到照白的声音忽然传入车厢:“公主、沈郎君,大慈恩寺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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