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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杜鹃之殇


过了一阵子,杜鹃回请文竹喝茶,地点还是“缘分天空”,说那氛围好,离她医院也不远。文竹如约而至。

        “你哪高挑的女同事呢?”文竹挪了挪不适应的位置问道。

        “有事。”

        “你哪光头摄影大师呢?”

        “摄影。”

        两人会意地一笑,过滤掉了身边的干扰,好像那两人是包袱似的。

        “我今天是还书的。”杜鹃从挎包里翻出那本《围城》。

        “不还也没关系。两本书在一起挺好的。”一出口,文竹就后悔。

        “你翻了我的抽屉?”

        “我如实地汇报,是无意中看到的。那抽屉虚着,两本书挺友好地躺在一起,旁边还有二枚硬币,就这么简单。”

        “云是何方佳人?”

        “大学同学。”

        “为何要送你书呀?”

        “这个。。。。。。这个。。。。。。也许是好奇,也许是同学一场吧,也许。。。。。。”

        “也许是她对你有意。”杜鹃边说边咯咯地笑。

        婚后董梅也为这个问题纠缠过,也许女人天生就是一个醋坛子,即使打翻了也要盖过其它的醋味。适当的醋味有利于男人的健康和自信。

        风晓云是文竹大学同学,一直暗恋着文竹,本想毕业时向他表达的。恰巧董梅来到文竹身边,连表达的机会都没了,气得就托人送了这本《围城》给文竹,就跟着爱她的人去了新疆。文竹拿着这本书,除了有点诧异,别无感觉。

        前年,风晓云夫妇俩出差至龙城,文竹宴请了他们,甚至跟董梅戏言,一本书用一顿大餐去还是不是亏了点。董梅说,不亏,平息了我心中的风波。弄得文竹很是惶恐,不知真假。当然这些出入文竹不会说与杜鹃听。

        “那你有意送本书给我试试,让我重温一下是不是那样的感受?”

        “想得美,此情已远不可忆。不过我与扬州还是挺有缘的,我去过几次。那时我男朋友在扬州商学院念书,跟你年龄应该相仿,也是九五年毕业的。

        “记得最后一次去扬州是九五年的五月底,火车上遇到一个女孩,也是去扬州会男友,我们聊得很有缘。本来我们是一起到扬州的,有同学约我到镇江玩,我提前下了车,与那女孩互留了电话,结果不小心那号码纸洗衣服时洗烂了。

        “为此我一直耿耿于怀。那女孩说好联系我的,也没音讯。呵呵,我说这些干吗?一转眼快十年了。”杜鹃不竟感慨万端。

        “也许那女孩也跟你一样,也把电话号码洗烂了。对了,你男朋友叫什么?也许我还认识呢?那时我们跟商院老乡联系过,还踢过一场球呢。”

        “对,他喜欢足球,叫陆青松。”

        文竹没注意杜鹃的声调,也没注意她的眼圈,只有“陆青松”三个字在脑海里像鹰一样盘旋,有没有相匹配的容颜。

        文竹刹那忆起一件事,那次足球踢得相当激烈,双方差点打了起来,是一个长相跟自己很像的人出来及时制止了争端,事态才没有恶化。何向东还说,文竹,那家伙简直就是你的孪生兄弟。文竹这才记起他的大名,叫陆青松。想不到他是杜鹃的男朋友。

        “陆青松,有一面之缘,跟我身高相差无几,我同学说是我的替身。他现在怎么样?”

        “他在天堂那边挺好的。”杜鹃抽咽着说。

        天堂?文竹知道这下闯祸了,惹起她的伤心事了,好端端的怎么会去天堂呢?说什么替身呀,难道我是天堂哪一位的替身。

        再看杜鹃,泪流满面,轻轻抽泣,鲜艳的衣服也在颤动。文竹把面纸递了过去。过了一会儿,杜鹃控制了情绪,擦了擦泪。也许泪过后的杜鹃更动人,就像那雨后的梨花,更需要人怜。

        “失态了,让你见笑了。其实我活泼的外表掩盖了我脆弱的内心。”

        “你是性情中人,像那芙蓉,天然去雕饰,不必自责。倒是我,勾起了你的往昔。”

        “小时候,我家离铁路旁不远。我常常坐在不远处,看那飞驰的火车来来去去,总感觉长长的车厢里载的是我的梦想。人在旅途,车在轨道,前方永远是诱惑。

        “没火车的时候我也会迎着风张开双臂沿着铁轨向前走,锃亮锃亮的铁轨一直往前延伸,延伸到远方,我总觉得我的梦想在远方,可惜陪我的人已消亡。”

        最浓的茶也化不开心中的那份痛。倾诉有时不是一件坏事,文竹怕她再哭鼻子,提前准备好了面纸。

        杜鹃见了,苦笑道:“我是矫情,但不是水做的。我跟青松是初中同学,待我卫校毕业他进大学时我们确立了恋爱关系。本来约好九六年正月初八办酒的,喜帖都散了。

        “可元旦前夕,青松出事了。他跟他最好的同学陆柏松从浙江驾车出差回来,晚上陪客户喝了酒,陆柏松说明日回,青松不依,说要早点回来陪我。他头有点晕,陆柏松开的车。在宜兴路段时,刹车失灵,陆柏松跳车受伤,而我老公在副驾驶睡着了,可想那灾难是毁灭性的。

        “待我跟阿公阿婆赶至时,他躺在医院奄奄一息,两眼看着天花板,在等候着什么。我紧紧握着他的手,告诉他要坚持,并说我怀了他的血脉。他含着泪水用尽全力只说了三个字:‘陆柏松。’撒手西去。死不瞑目的双眼盯着天花板,好像含了冤似的。

        “陆柏松在另外的病床上自责不已。我跟阿公阿婆哭的昏天暗地,死去活来。阿公阿婆是老来得子,一个厂刚刚移交给青松,现在白发送黑发,无限悲来。

        “我更是灵魂出窍,米饭不进,要不是陆松柏和我父母的劝慰,我也想一死了之,青松黄泉路上好有个照应。

        “待我清醒后,才知寻死是最懦弱的表现。不管是男是女,即使是怪胎,我也要生下青松的骨肉,扶养成人,让陆家后继有人,也许那样才是对青松最好的交待。

        “其实青松出事前,我做了好几个相同的梦,梦见碧绿的青松给人用沥青浇成黑松了,年青人谁会跟梦较真呢。是谁在梦中这么缺德呢?把青松给黑了呢。

        “青松去后,这个家就由陆柏松撑着。我抱着生是陆家人,死是陆家鬼的决心也不愿离去。

        “有人劝我改嫁,我说就是改天也不会改嫁,除非有人愿意倒插门,扶养我阿公阿婆及我肚里的小人,而且小人一定得姓陆。还真有人愿意承担这个责任,他就是青松最好的哥们陆柏松。

        “陆柏松,湖南人,山沟里出来的穷书生。家里一年就几百元收入,为了供他上学,家里欠了一屁股债。他是青松大学同班同学,住一个宿舍,身高相仿,名字也一字之差,两人非常要好,以兄弟相称。青松家有厂,出手又大方,常接济陆柏松。毕业后更是带他回龙城市进自家厂一起发展。

        “他想走完青松没有走完的路。我和他的婚期如约进行,只是新郎官不是我的挚爱——青松。我对他一点也不了解,当时心里除了感激没有其它任何感情成分。

        “婚后他对我呵护有加,无双出世后,视如已出,疼爱不已,对阿公阿婆加倍孝敬,公司也经营得有条不紊。一家人感情融洽,和睦相处,就像一艘船行驶在正确的路线上。

        “五年后,阿公彻底放手,把厂子完全交给了陆柏松,法人代表也换成了他。想不到五年如一日爱我们的人爱上了赌,爱上赌,一世苦。

        “男人有钱就学坏,陆柏松没有躲得过这个咒语,有时还去嫖娼。赌跟吸毒没有本质区别,只会越陷越深,我真担心有一天会家破人亡,我如何向天堂的青松交待?

        “这样一来,就是四年。他虽然对我女儿依然爱如故,我与他却形同陌路,他对我阿公阿婆爱理不理。我阿公阿婆欲哭无泪,工厂还得我白发苍苍的老阿公亲自去打理。

        “我只有忘情地工作,麻木着自己,忘却什么。我怕回家,怕看见那张变形的脸,可我又不得不回家,因为家中有女儿跟阿公阿婆。《围城》看了好多遍,却摆脱不了婚姻的束缚,跳不出埋葬我生命和激情的火坑。

        “我想跟他离婚,却怕别人耻笑,怕伤害无双,怕他夺了家产,更怕有人说我欺侮外地人。我犹豫着度日,像在无望的船上,看不到边。青松,我该怎么办?”

        杜鹃无助的眼神紧紧盯着文竹,文竹醒了个神,杜鹃叫的是青松,不是自己。

        文竹仿佛给青松伏了身,起身走过去,轻轻抚摸着杜鹃的秀发,又抬起她的下巴,怜悯地说:“鹃,有我在,一切苦难都会过去的。”

        可事实上,文竹的屁股根本没离开板凳,仅是意念而已,是文竹的还是青松的,当事人文竹也说不清。

        女人的犹豫如浮萍,飘浮不定。在人动情的时候,也许语言的劝慰不如倾听来得更有疗效。就像那洪水,只要找到合理的出口泄洪,危险就解除了。

        杜鹃把文竹当作出口,当作朋友,当作青松的替身。想不到她的命运如此多舛,在这种时候,文竹除了静默,默听(如果允许也会借个肩膀过去),就是拿着面纸守候,守候杜鹃的倾盆大雨。可是他错了,一个人痛到心碎哀到心死时是不会有眼泪流出的。

        文竹默默地陪她静坐,等她喝了口茶,缓过神来,才开口道:“不怕我靠不住,把你悲惨的命运传遍天下,到那时你就得记恨我一辈子了。”

        “第一眼见到你,就以为你是青松转世,青松不是那样的人。”

        “杜鹃,求你了,帮我早日脱掉替身这臭皮囊。演配角还行,做替身还真不行。”

        “那要看你表现了。”杜鹃的笑比花还灿烂,大概悲伤已经掉在人生的前一个站台了。

        “看我表现?小时候是三好生,在单位是先进个人工作者,在家是模范丈夫。”

        “那是你个人荣誉,与我不沾边。”

        “哪我帮你倒杯茶吧?”

        “我会倒。”

        “哪我帮你搬煤气?”

        “我家是天然气。”

        “哪我陪你去看一场电影吧?”话一出口,文竹就懊悔了,什么话不好编,偏要说看电影,那不是自投罗网吗?

        “一场不够。”

        吓得文竹不敢接话,怕一承诺就给人捆绑了,没了自由。

        “文竹,我跟你开玩笑的。是不是吓着了,生气了?”

        “没有,没有。我是想‘看电影’跟‘替身’哪个更重要。”文竹打马虎眼。

        “你说哪个更重要?”

        “其实都不重要,只要你开心才是最重要。”

        “为什么会这么想?”

        “因为你已经把我当成朋友了,我怎么可以有外人之想呢?为你开心义不容辞!”

        想不到这一句话,就把杜鹃的晶莹泪花引起来了,文竹又慌了神,赶紧扯面纸。

        “不要,这是幸福的泪水,得留着。”

        “那趁着幸福我们去看电影吧?”

        “不要了,文竹。回去向小天羽问好。谢谢你。”

        文竹心想,为了家庭和睦问好还是免了罢,只是谢谢两字重得让人有点还不起。杜鹃如同名的花儿一样艳,性格有时像,有时更像丁香,眉间有一种忧郁在流淌,心中有一种脆弱在彷徨,善良却像花香一样弥漫。

        有一段时间,文竹常做着相同的一个梦:一个弱小的姑娘背着沉重的行囊沿着锃亮的铁轨独自奔向远方,远方是黑压压的森林。一双无助的眼睛,怎么也看不清她的脸。

        四月底,文竹去市里办公,回时下起了雨,文竹便在屋檐下躲雨。瞥见马路对面的公园里有几株丁香花开放,因为风雨,迷蒙一片,不得近观,但它的摇摆在风雨中还是清晰可见的。

        有一时,文竹觉得摇摆的不是丁香,而是杜鹃。触景生情,文竹情不自禁地给杜鹃发了个短信:“想你的时候下雨/下雨的时候想你/你是绽放的丁香/我深情地凝望//我多想靠近你的身旁/却又怕世俗的目光/我在雨中张望/张望雨中的丁香/忧郁地开放。”

        心里无一丝暧昧和歪念,可后来东晟说,怎么读都有暧昧和杂念,文竹无语。千人千义,这就是中国诗词的魅力。

        杜鹃回的很快:“我的笔名就叫丁香,你怎么知道的?还说不是青松转世呢?这笔名只有他一人知。不过这首小诗我喜欢。”

        文竹无奈地看着天,回了这样一条短信:“如果这个世上真的有上帝,哪我就承认我是青松转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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