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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大明山畔


翌日清晨,七点半,文竹与杜鹃准时来到自助餐厅,其他三对不见影子,便拨了向东的手机。又过了一刻,三对才姗姗来迟,三位二嫂容光焕发,男士有点蔫,可见快活过了头。

        六人十二只眼睛盯在文竹旁边,那是杜鹃的位置,眼珠有突眶而出的罪过,愣在那里,一动不动。男的想:这小子艳福不浅。女的想:我都动心。大家都想:这是怎么回事?还是向东机灵,小跑到文竹耳边细语:“小子,这天仙是你昨晚花钱租的?不逊大嫂啊!”

        “她是观音转世,专程来护着我的。”

        “什么大嫂二嫂?什么观音转世?我叫杜鹃。”

        文竹一一与她介绍,见他们诧异的神色,脸上甚是光彩。

        “杜鹃?好!人如其名,艳如其声。”钱途恭维道。

        “再好,也不如钱途无量绝配。”杜鹃嘴巴伶俐。

        众人笑,气氛融洽,就像那白粥,就着小菜,索溜溜的滑爽。

        自驾游第一站:中南百草园,十几分钟车程。据说投资上亿,占地几千亩,集生态、休闲、娱乐于一体。园内奇花异草珍木,鹿奔雁翔,无市井之喧哗,同山野之情趣,置之这天然氧吧,乐不思蜀。

        可有人不这么认为,湘西第一个开叫:“这草,这花,这树,这水,我们那边都有,加倍而已,算不得稀奇。鹿就那么几头,少得可怜,有一只还跛呀跛的。什么雁?冬眠还没回来吧,也许半路上给人劫了,有人就喜欢打飞禽,味美汤鲜。春天,啥地都花红柳绿,这天然氧吧也不正宗。”

        越说越离谱,说到“味美汤鲜”还咂了一下嘴。

        “你打过雁呀?它飞那么高,用炮轰的吧。我看你头发也不长呀。”向东一开涮湘西准闭嘴,闭嘴前还是不甘地支吾了一句,“我说着玩的吗。”

        “这里人为的东西太多,什么樱花园,红枫园,玫瑰园,桂花园,紫竹园,梅园,白茶园,香樟园,圈地而为,没有想象的美。那游玩的项目更不用说了。还比不上我家后山坡清醒自然。”

        无量老家是溧阳山里的,父亲是农场主,由于要申请政府补贴,她常到市里来,一来而去跟钱途相熟,后为其才折服,便勾搭上了。现在的女大学生奔放,差十岁不是问题,这年头差辈也没关系,关键各取其所。

        “来竹乡不看竹,枉来一遭。我们去淡竹宫吧。”文竹提议。

        众人附和。行径路上,向东道:“浙江人脑子真好使,几个破村落,稍微拾掇,便成旅游观光度假圣地了,游客跟疯子似的潮水涌来。值得借鉴。”

        观光不忘责职,也难为向东了。陆河镇后来搞了几个小生态园,有模有样,想必是他偷师而来的。

        人间四月芳菲始,到处都是鸟语花香,游人络绎。天出奇地好,艳阳高照,晚上要盖被子,午时却穿短袖,众人把长衫系在腰间,有人戴上蛤蟆镜,一队八人穿梭于花草间,无量带着数码相机给人摄影。

        远看竹林并无惊喜,走近还是平常,再往里去,深里去,阴凉逼人,其境深远。

        人在竹中,它就是你的世界。除了竹还是竹,大的,小的,长的,短的,这一片,那一片,郁郁葱葱,青翠欲滴,枝枝好胜,节节向上,原始的竹林,原始的生命。

        抬头是竹叶青,脚下是竹叶黄,你都不忍心踩,风来竹叶香,风去竹叶鸣。在这几不见天日的幽静里,什么都可以回归,什么都可以褪去,你就是一根竹。

        如果你是一根竹儿,那竹儿又是谁?闭上双眼空无一物时,它就是陶渊明,它就是王诗佛,它就是一只蝶,它就是一颗尖埃,从远古来,到远古去,不为谁停留。当下,它是一道美丽的风景线。

        当文竹浮想联翩时,他人穿上了外套,杜鹃见他不动,便摇了他一下:“文竹,你想化竹不走吧。”

        “可惜化不了。我见着竹神了,她说我凡根未净,还得在红尘中煎熬。”

        “你的名与竹有关,谁取的?”

        “我爹。我娘生我时他在用竹条篾烧箕。接生婆出来说:‘生了,儿子。’

        “我的‘哇’声刚起,他兴奋地扔了篾了一半的烧箕,鱼跃叫道:‘我当爹了。’手上还抓着根竹蔑便冲了进去。

        “‘给孩子取个名吧。’娘虚弱地说,一边用眼神关注着我。

        “‘我大老粗一个,取什么名?’瞧见手中的竹篾,有了主意,‘叫文竹吧,竹儿也叫着顺口。咱家屋后就是竹园,我出世它就在了。竹儿就是它送给咱的宝。’

        “娘说:‘竹儿好,风刮不倒,雨不下跑,一年又比一年高。’”

        “你的名字有故事,跟日本人取姓有点相仿。立在田中,取田中;看见土地肥沃,取土肥;站在松树下面,取松下。取姓有点随意,却留下了渊源。对了,那片竹园呢?”

        “没了。”文竹答得有点沉重,那片竹园给队里砍光了。

        “杜姐,你说的是真的吗?”无量问。

        “不信,问你家才子。”

        她转身,问钱途:“官人,是吗?”

        “好像有这么一说,但有待考证。”

        出了淡竹宫,就是两个世界。

        众人返回安吉,吃个便饭,八人鱼贯进入一家竹店。老板娘,三十有几,脸大嘴方,唇下一痣,见有人组团购物,喜上眉梢,趿拉着拖鞋“叭嗒”过来了。

        说的话,大概几年如一日,不过是愈加如火纯青。说到席子,什么冬暖夏凉,什么春梦秋验,什么百病不生。似乎她的竹席胜过灵芝,赛过夜明珠。

        “老板娘,什么是春梦秋验?”云起好奇地问。

        “你眼光真毒,问对人了。睡我的席,春天做美梦,秋天得灵验。”

        “这么神准?”

        “准不准?睡了便知。”老板娘大言不惭。她想谁也不会为了一顶席子折返跑。

        “我要是没病呢?”向东抬杠。

        “没病好呀,长命百岁。”

        “*上注上。”

        “注不了,老板。讨个口彩,莫当真呀!”

        “价格?”风行问。

        “二百八。”

        “八张?”

        “八张,你卖我。老板真会开玩笑,一张。”

        “太贵!”

        “二百六。”

        “钝刀杀猪呀。”

        “小本生意,二百五。”

        “你怎么骂人呢!”

        “哪敢呀,老板,绝对口误。二百四。”

        “不吉利。”

        “二百二。给我混口饭吃吧。”老板娘咬牙道。

        “老板娘,你高开低降,最后‘咔嚓’一刀了事。”文竹笑言。

        “客官呀,赚死了,就一千多,发不死人。我们呀薄利多销,你诚心,我就托个底,低于二百我不卖。”老江湖以退为进,使出杀手锏,边说边找计算器。

        四个女士已心动,风行不为所动,掉头出门。

        见网里的鱼要溜,老板娘急了,大声叫道:“大爷,回来。你开个价吧,好卖你就带走。”

        女嬷嬷们抿嘴而笑。

        嘴生两张皮,天下无物敌。乱辈不碍情,只求能成事。

        “一百六。”风行慢条斯理地回头。

        “大爷,你总不能让我亏本吧。一路发,你吉利,我保本。”

        “冲你这句话,成交。开票。”向东讨厌生意人之间讨价还价的乐趣。

        “争来的八元又缴给国家了,白忙活。手撕票行不行?”

        “不假就行。”

        钱货两清。每车后备厢里放上两顶,居家过日子用得上,睡上还能有丝怀念,淡竹宫的清香。

        时间绰绰有余,车子不必开得像抢投人生似的飞快。文竹坐在杜鹃的车里,听着邓丽君的歌,窗化了一半,让那春风自由穿梭。风贴着脸庞吹过,偶尔撩起发际,春天的气息轻盈,像空中的小鸟,“唧”的一声,飞上了云霄。

        车子向南,向南,北边是故乡的云。

        “我们有夫妻相吗?”杜鹃冷不丁地冒出一句玩笑。

        他疑惑地看着反光镜中的她,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你的意思是说有夫妻之相,却无夫妻之实。”

        他不敢点头,也不摇头,侧过脸,看着窗外,吐了一口气:“如此严肃的话题,让人有点喘不过气。”

        “你别介意,我没有任何非分之想。是我的东西终究归我拥有。”

        “我不是东西!”他抗议道。

        “对,你真不是个东西!”

        一笑气氛就缓和,四辆车继续向南。一个半小时左右,进了临安城,找到临安集散中心钱王大街268号,以八折的优惠购了八张票,原价68元,加上景区内的交通费8元/人,共计499.2元。向东付了钱,见时间尚早,大家在城里晃悠了一圈。

        云起看见席子,问了一下价,比安吉的贵,众人像占了便宜似的,笑嘻嘻地上车,向西。二个小时不到,经昌化、龙岗,来到大明村。

        站在大明山的边缘,文竹跟杜鹃相互依偎着,不敢走远,一怕蚊子欺生,二怕迷路。落日的余晖被挡在山的那一边,它的轮廓像庞然大物,夜幕之下不甚真切。大明山卸光了人类白天的喧闹,静得像一个熟睡的孩子,山风吹走了人类的俗气。

        一向自以为是的人类,海陆空并进,探险、征服,开发、贪得无厌,到处炫耀。永无满足的人类让地球终无安宁之日,世外桃源也逃不脱人类的光顾,当地球再无净地之时,想必人类的灾难也濒临了。

        “哥,你看,这里的星比城里的亮多了。”

        城里的污染还没弥漫到此。

        “大概这里离天近罢。也许宿在山顶,星星就在我们左右了。一高兴,我踮起脚摘一颗给你,以后晚上就不用点灯了。”

        “摘不得,那是世界人民的。”

        “没关系的,我不摘‘牛郎’,也不碰‘织女’,他们是大牌,天上少不得。我摘一颗无名的,无人知晓。”

        “无人知晓?瞒不了科学家的,他们闹起来‘一根筋’,不好玩。除非把你的心给我。”

        “行啊,有胆量你就来取,免费供应。”文竹敞开了怀。

        “要我动手取,太没面子了。非自愿,难长久。”

        “长久的是岁月,短暂的是人生,全身心投入难啊。”

        “哥,你仍心存芥蒂啊。”

        “我常徘徊在天堂与地狱之间,虽不如以前冲突,却一直难以释怀。”

        “一把钥匙开一把锁,但一个茶壶还配六个杯子呢。吾辈非圣贤,别再折磨自己啦,就算是我赖上你的,行不?”

        “你如此聪慧,怎么就看上我这个无赖贼?不怕委屈了自个?”

        “上了贼船还喜欢上了贼,浪迹天涯又何妨?”

        “既然是贼,就免不了招人骂。漂在野外,何有温馨?”

        月牙早就出来了,清新自然,从一棵树梢挂到另一棵树梢上。风又起,惊飞了山中的几只宿鸟,也许是刚从恶梦中醒来,在空旷的山野驮着月光盘旋,偶尔的叫声透着恐慌。

        风一路走来,一路扰民,一路招惹,谁也别想使它停留,即使前面是一堵墙,它也会从墙两边溜走。它使山有了动感,地面的月光支离破碎。

        “山风一来,烦恼光光。哥,山那边是不是住着神仙?”

        成人也有童心,平时你看不到。

        “嗯,神仙不愿与人为伍。”

        “山那边的人是不是也这样说?”

        “嗯,憧憬总在未来的另一端。神仙是人杜撰的,快乐的人就是神仙。”

        “我很快乐!哥,快看!快看!流星!流星!”

        杜鹃尖叫着跳了起来,文竹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流星消失在山的那一边。

        “只有跟心爱的人在一起,才能看见流星。哥,你许愿了吗?”

        文竹看着幸福的小女人,摇了摇头,回道:“你在我手心,我还需要许愿吗?”

        然而他想起小时候娘的教诲:不许看流星。她说流星的归宿是坟墓,一颗流星的消失就是一个人生命的结束,见者之亲戚三日内必有人身亡。好恐怖的咒语!其实毫无逻辑可言,纯属无稽之谈。

        娘是听外婆说的,外婆是听某个巫婆说的。长辈总喜欢把好的坏的一古脑儿传给后辈,由他们自己去甄别,继承或摒弃。

        年幼时他真给唬住了几年,关键是谁愿意偷看一眼流星让亲人遭厄运呢?现在倒好,灾星咸鱼翻身成福星,浪漫之星了,十有八九是海外偶像剧造成的。文竹不必向她求证,人对于自然现象的臆想,像神秘的宗教,成了精神寄托。

        流星是她幸福的源泉,它在天上是那么的明亮,划出的弧线是那么的惊艳,一瞬就消失了,却让小女人热泪盈眶。不知是她的幸运还是流星的幸运。

        流星坠地就是一块石头,带着火花飞翔过的石头,命运的结局最终是沉默,沉默如石头。像那风中的沙漠,飞舞的沙子谁还记得自己几千年前的模样?

        “看见流星,许的愿一定能成真。”月光下的杜鹃竟然有了起伏,他府下身轻吻去她眼角的泪水,她如何肯罢休,强烈回应。

        风在山涧肆意地穿行,月牙磕磕碰碰地往山坡上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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