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号钟七
公子纠醒来的第五天,漫天漫地的雪已经有了融化的迹象。冰凉的雪水首先从瓦砾间滴落下来,‘啪嗒啪嗒’的打在未融化的软雪里,砸出一个小小的洞来,不一会儿,被埋在雪里偷过着漫长岁月的地面都乍然出现。
他每一天都要在窗前发一会儿呆,看着看着,已经是冬日最后一次寒潮了。而他受害之事,也开始被淡忘,听说最后他的父亲抓到一个小宫女,问了几句,草草了事了。
这样便好,谁都不会被牵扯到,也算是放心了。
“公子,该喝药了。”是近侍的侍女,正端着药进来,见他站在窗前,不禁又多说了一句:“公子初愈,窗外风又冷,不易久站。”
他笑笑,看了一眼空无一人的雪地,着实只有寒风徘徊。主动关上了窗,道了声:“好。”
回来之后,小白在屋里躺了五天,整整五天,又是不吃不喝的状态,不说话,连动也懒得多动。
他听见了的,都听见了。本来想偷偷看一眼,才绕到他的窗后,却破天荒地听到一些从没想过的事情。天知道他在窗外有多害怕,有多难过。多想忘记…
小白闭上眼睛,尽力不让自己去想,可是没有办法忘记,就像现在,连出去寝殿的勇气都没有,下一个是不是就轮到他了呢?
莫公公每天要从侧门伸出个头来,来回看个十几遍,首先要瞥一眼桌上的饭菜。又是一点都没动过。每天定时定点给他送饭,送点心,哪怕是只少了个葱叶他都要痛哭流涕。这小祖宗前几天还囔着闹着要见公子纠,一回来又没了精神,天天跟个活死人一样闷着,公子纠的事半个字都没再提起,怎么想都不对劲,不对劲啊。
“师父,公子天天这样,不太对头啊。”一小宦官也跟着莫公公朝里望,心里觉得疑惑就说了出来,恰好这话一说就说到了莫公公的触头上。
只见莫公公看他一眼,苦着脸歪了歪嘴,心里头更加烦闷,嘀嘀咕咕了一句:“是啊,傻子都看的出来。”偏生说了些没用的,怎的就不想想办法?他暗自埋怨。
偏偏那小宦官没听清楚,又“啊?”了一句。莫公公不出声了,一心只想着怎么劝劝他这小祖宗,又不知道他这没来由的颓废是个什么事儿。
还真是让人想不明白。
莫公公直起身子,想着好在人没事,打算出去守着,走了两步觉得奇怪,回头一看,那小宦官看入迷似的一动不动,扬起手里拂尘就是一大棍子。敲得那小宦官一抖,急忙忙扶住要掉的帽子满脸惊恐的看着。
“走!”莫公公拎住小宦官的后领,吓的他踉跄几步险些撞到门板上,好在被一把拽住,又吃了好几眼的刀子,才站直了身子跟在身后。正巧此时,也不晓是不是声音太大,里边那人竟然说话了!
“莫公公,你在吗?”
莫公公瞬间停住脚步,一听见许久不闻的声音,双眼发亮,赶快小跑了进去,缅着一张半哭半笑的老脸,急切道:“公子,老奴在。”
他已经从床上坐起来了,神色不太好外,和平常也没什么不一样。“我想先吃点东西,再洗个澡,”沉吟半响,才道:“去见哥哥。”
莫公公眉毛一扬,眼里心里都一片欢喜,顿时活过来一般,接连应了几声好,端起桌上的冷饭冷菜飞似的跑了出去。
冬雪瞬时化作冰凉的涓流,沿着细小的沟壑流了出去,冬意未尽的树枝在风里抖了两抖,一大块雪砸落,不消片刻,就融近那小小细流里,化为乌有,没有一点雪的模样。
大开的雕花折门,像是在欢送这一场毫不留恋的雪,而雪用最后的一场寒风放肆的回应着,灌入宫殿,吹过每一个角落,将整间房子都留满它的气息。
小白来时便见到这样一片光景,四处的门窗都被打开,院子里冷冷清清,地上融化的不均匀的雪。
光是站在外边,都觉得双脚冰冷,这个时候还将门窗打开,是闲不够冷还是身子够好了?
“你们找个地方休息去吧,我用不着你们。”他朝后一摆手,神情也清冷的像一汪雪水,无喜无怒。
跟着他的随从都知道他那学来的习惯,不多言,安安静静的转身走了。
他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任冷风拍在他的脸上,穿透他的衣物,望着檐下层层的珠帘,耳边全是清脆的破碎声。他屏息将寒风吸入肺腑,终于迈出了冻僵的双腿。
将珠帘抛之于后,叹了口气,拂上门槛,耐心的一扇一扇关了起来,眼睛扫过屋子里简单的摆设,落在被撑起的窗上,他又一扇一扇关上。
冷风彻骨的屋内顿时暖和起来,他被冻僵的嘴角微微扬起,才开始向里走去。又是相同的场景,他只好又一路都关上,一路到最后,才看见坐在明亮的房间里山水相映的矮屏后衣衫单薄持笔练字的公子纠。同样的,门窗不闭。
“哥哥这是在干什么?”小白还是先去将门窗一扇一扇关了起来,从衣架上拿下一件厚披风,不由分说的盖到他身上,在旁边坐了下来,盯着纸面上的字,一个‘亡’字。
公子纠放下笔,将披风往身前扯了些,浅浅一笑,似乎在做一个合理的解释。道:“散味。”
小白‘噗嗤’一笑,撑着下巴看着他的一脸认真,无可奈何道:“有什么味偏偏要大冷天打开门窗散,哥哥才醒过来多久,又想躺回去不成?”
“五天。”
“啊?”
“五天了。”
小白一愣,没想到他会这么说,看着那张永远温柔的面孔,心越来越没底,不知是逃避还是愧疚,撇开了头。
望着窗纸说:“对不起,要是哥哥没有喝那碗汤就不会有事了,都是因为我,本来……”
“不是你,”他忽出声打断,一把扭过他的肩膀,无比坚定的看着他的眼睛,告诉他:“跟你没关系的,小白,不一定就是汤有问题,万一是碗,是勺子,是别的……”
“够了!”他大吼一声,抓着肩上的双手猛被推开,整个人都低沉起来,在光线昏暗的地方攒紧了拳头,道:“别骗我了,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到底是谁要害你,或者是我。”
静默这种氛围首次在两人之间展开,飞鸟瓷炉里的香烟似云雾,大片大片的漂浮在空中,将一切都蒙上一层烟幕,渐渐地不愿看清。只有四面墙上,挂着的花草虫蝶,在指着两人大笑。
“哥哥,”小白一下靠进公子纠怀里,仿佛还是那个孩子,说错了话要求原谅,伤心了要求安慰,却又听见他问:“哥哥,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公子纠整颗心都激烈的跳动起来,他是明白的。却在小白靠近他怀里神情一松,嘴角温和的笑从来都在。揽着他的头,温声道:“当然是因为你是我的弟弟。”
“可并不止我。”他又继续道。
公子纠沉默片刻,抬头望着遥远的天,似有晨光穿过夜幕洒下,赐予他一片光辉和希翼。他道:“你是唯一的,小白,当你身携小白两字来到世上的时候你就是唯一的。”
总也不晓得这是不是最能说服的答案,却是最真实的最合适的,真实于他,合适于他。
这一夜,天依旧黑的伸手不见五指,冷的人寒颤一个接一个,遥远的天边竟罕见的出现了几颗晚来的星子,在视线里忽明忽灭。
小白伏在公子纠肩头,再没说过话,一动不动的任他抱着他,躲在阴影里,眼神从未那样坚定过。
冬天很快就过去了,新春来的时候,就再也没有时间空闲,国家新事堆了一摞又一摞,人人都忙的焦头烂额,无暇他顾。小白又从新回到了书卷堆里,没日没夜的扯着鲍叔牙探讨学习,整的鲍叔牙黑夜无眠,白日瞌睡,他却精力旺盛的用不完似的。
公子纠在那之后,一直都在房里休息,清理余毒,对着侍女每日三餐送来的药膳,偶尔也不忘问起小白的情况,只是小白再也没有来过。看看书作作画,实在闲了,就坐在院子里望天,很少露面了。很多时候还会想些乱七八糟的事,会庆幸下毒的是他母亲,才让他得以活命,还能继续看着小白一天一天长大,即使他不是个孩子了。
院子里的花开了谢,谢了又有新的花开,如此换了十几种花样,连树上绿叶也见了些金黄,已经是这一年里又一个初秋。
其实身体早就已经没了什么问题,只是担心有些东西不会再像往日一样,那时候他们都会怎么样,实在不知,干脆趁着有借口好好过过不知世事的生活。可这生活还是要结束了,在齐僖公的一道命令下。
秋猎,是每年王宫里都要举办的射猎活动,邀请一众贵族大将,意在锻炼身体,如今,正好是他需要,才特地指名他一定要去。但这场秋猎也不单单只是用来锻炼身体的,同时也是贵族子弟之间的比试,公子们展示本领,君王挑选能人的时候,或许还能为公女选个夫婿。
两人从那次之后的第一次见面,就在这场秋猎之上,他喊了一声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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