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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号钟九


铜铃悬挂在高高翘起的精致繁复的檐角下,叮铃铃的响,晚间的霞光冲天而起,弯折成一道道金色的长弧,屋脊连着屋脊,高墙牵着高墙,墨色的流云浅如流丝,悠悠地从天边飞过,铜铃叮铃铃的,折腾起来不愿停下。

        墙头上黑衣的少年双颊深深凹陷,眼光凛冽的像是趁夜射出的一把冷箭,在渐暗的天空下愈显锋利。孤夜的野风狂啸,吹起他单薄的衣摆,他只站了一会儿,折角处出现了另一个身影,半屈着身子喊了他一声。他侧过身,恰好将那人挡下,凑到耳边不知说了什么,再站直身子时,高高的墙头上只剩下他一人,站在狂风里轻笑。

        小白依旧日复一日的埋在书案里,却不全是为了学习,看起来还颇为焦躁,这本书翻开两页,那本书又翻开两页,最后也没的进几句,全部都一把朝身后丢了。

        他这两天,心里烦着闷着,想的全是公子纠的话:因为你是我弟弟,还有过去那些美好的不太美好的事。他的哥哥从一开始就是护着他的,或许是因为其他原因,才让他做到这种地步,可想来,他生命的十八年来,他的欢笑和安逸都有他,也因为他。

        可如果有一天……能怎么办。

        “莫公公。”他丢掉手里最后一本书喊道。

        下一刻,莫公公就闻声走了进来,先是看了一眼书案四周,书丢的到处都是,连床上都挂着几卷,轻轻地哟了一声,才看向坐在书案前的人,应道:“奴在。”

        “你将这些书叠好收起来,我要出去走走。”小白站起,直接向外走。

        莫公公眼神一路跟随,问道:“要不要带几个人跟着?”

        “不用。”他摆摆手,留下一个背影和满地书籍,恨不得将一些东西丢的个干净。

        一年更有一年的新景,同样的秋属今年的最像是秋,满地都是金色的落叶,柱柱颗颗都是光秃秃一片,好似在一夜里全部掉了个干净。

        小院子里的也是,除了那些应季的花,都是一个模样。两三个侍女拿着扫帚在扫落叶,都是些动作麻利的女子的,不一会儿就扫成了一堆,正要清除出去,忽一阵大风刮来,吹得落叶四散,朝天飞舞。

        连坐在榻上安神养性的公子纠也受到了牵连,睁开眼就被飞来的落叶挡了视线。他也不恼,拿下叶子看着一群侍女手忙脚乱倒笑了起来,半坐起身望着天边,想着也是阵有趣的风,低下头就看见站在门外朝里看的小白。

        公子纠坐起身,小白却在愣怔中回过神来转身走了。身边是仆仆的大风,女子的抱怨和慌乱,拿着扫帚却迈不开步,那风大的挡住了她们的眼睛,任漫天落叶铺满整洁的小院。

        他愣了一会,站起大步追了上去,出了门慌乱的瞟,却见他倚在墙边看他。他放下双臂,笑了笑,便朝他走去。

        “哥哥。”小白轻声喊道,站直身子,等他过来。

        “嗯,要一起去走走吗?”他问。

        小白点头,跟在公子纠身侧。

        深褐色的墙头野草寄生,枯黄细小的身子在风中摇曳,金色的光晕扫上墙头,印着两人的脚印,竟是那般美好柔和。

        赤红的柱子挡住两人的身影一重一重,檐下的红色八角灯笼在风雨中渐渐淡了颜色,墙上的君子兰雕花窗里印出一片秋意浓重的景色。

        金色的光斑斑点点的照在水榭之上,波光粼粼的水面依旧还有不愿应了今秋的艳荷,小木栈道上还有落在他们身后的蜻蜓歇脚,看着水下欢快畅游的鱼儿震动双翅。

        一直走一直走,直到日暮西沉,昏黄的光芒照耀大地。他们停在高高的架空在屋舍之间的木桥上,短红柱嵌在层层木梁中间,三尺为距筑了十来多个,在一个灰褐色中说不上是突兀还是点缀。

        两人最后停在这高桥上,看着渐渐落下的日头,昏黄的光芒染了一身。

        他多希望这一天永远都不要结束,也不要这样停下。

        “再过几天,就是小白十九岁生辰了,日子过的真快。”

        “是啊,真希望时间停住才好。”

        “嗯哼,”公子纠笑,“不可能的,小白,我们要一直走。”

        “嗯,”小白点头,顺势低下头,手握在栏杆之上,眼里蒙上一层雾霭,“哥哥,我想母亲,我想她时只能看她的画像,有时候我在想人为什么要留下画像这样残忍的东西,分明是见不到的,我却想要她抱抱我……”

        “小白……”公子纠握住小白的手,歉疚的喊了他一声,将他搂紧了怀里,头刚好压在肩头,顺着他的话说:“画像的存在是为了记载存在,让后人不至于忘记,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小白不接话,紧紧抱着公子纠,抓着他后背的衣裳,身体止不住颤抖,他靠在他的肩上,隐隐约约发出啜泣声,用命去压制。他在对不起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十八年来,一个极力护他,一个极力害他。这么多年,他和他同饮同食,虽不同住,却也形影不离。因为他一意孤行,毒没有成为害死他的东西,宫里的掀起流言,是借着鲍叔牙的心诚口快,句句都是扎在他心上的针,好在有他,始终陪伴……

        他哪里有对不起他的……

        每到这天,都是一个样,鸿德殿里笙歌曼舞,君王臣子欢聚一堂,国人得了恩赐告谢君主,偷想着幸好有个公子小白存在,年年都有白来的食物,却不记得自己年年都要提起王宫废子的传说。

        小白从来没有这么准时、规矩的出现在自己的生宴上,他穿着锦丽的华服徐徐走来,明亮漆黑的眸子里带着笑意,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咿咿呀呀的幼儿,在众人的恭迎声里走向僖公。

        “儿臣拜见君主。”他双膝跪下伏地。

        僖公喜气洋洋的点头,迫切的抬了抬手,道:“起来,孩子,来坐。”

        “是。”

        他在僖公左下侧坐下,对面是一身简单衣裳的公子纠,一左一右,承欢膝下。

        僖公拍拍手,停下的歌舞乐曲又奏了起来,身姿妖娆的舞女从殿门两侧一个接一个的踩着碎步跑出。粉色的水袖似有风托扶,乘云而来,又似流水难阻挡,轻飘飘冲出。

        观舞赏乐才是现在该做的事情,他却没什么心情,看着堂下坐着举杯痴笑的一众人,眼光从一群舞女中扫过,确实是个个年轻貌美,身肢纤细柔软,善眸浅笑,欲绝还迎。舞女们走着舞步,一来一去,便让他看到了那人。

        她端坐着似乎真的在认真看舞,一身衣裳永远是人群里最夺目,最好看的,手上戴着的首饰华贵无比,一头青丝,竟没有生出白发,发间银簪金饰,一样不少,那张脸上,胭脂粉黛更添光彩,竟是不输那些个搔首弄姿的舞女,有几分徐娘半老之态。

        她似乎察觉到他的视线,斜目望来皮笑肉不笑的挑起嘴角,光明正大的将视线又移回了一众舞女之中。

        他面无表情的低下头,看着满桌菜色,其实又不是看着那些花样不复的菜,只是在发呆,终于,又一首乐曲落下,他抬起头,看着舞女退去,起身站到了殿中央。

        抱拳道:“儿臣有一事相求。”

        僖公倒稀奇了,这么多年从来没提过要求,当下问:“是什么事啊?”

        “儿臣今已有十九,虽今日是儿臣生辰,难免也会想到是母亲的忌日,不免伤心,十九年来,天下人都陪着儿臣过生,独独少了母亲,所以想请父亲每年多加一张席位,请来母亲灵位,伴儿臣过生。”

        还拨弄着弦琴的乐师手顿了顿,明显压细了乐声,座上众人也不啃声,僖公眯着眸子看着小白,看不出是喜还是怒,连公子纠都暗暗吃了一惊,蹙眉看向他。

        “怎可!”一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响起,一双冷眸直直盯着小白,道:“请灵位来这喜宴之上,你是想着年年都办一场丧事吗?”

        喜宴和丧仪是同等重要的大事,但是丧不兴喜,喜不举丧,两者向来十分忌讳扯到一起,一不合适,二不祥,好似你吃饭时候还有鬼灵坐在身边,坏了心情魂都要被吓走几条。

        “有何不可?他是我母亲!”

        “母亲?公子要是想缅怀母亲私底下缅怀就好,何必让这么多人陪你胡闹!”

        “母亲生我时被人害死,父亲给我的这等殊荣,同样也是她的,怎么是胡闹!”

        鲁夫人不言,依旧端坐着不动,姿态从容不乱,冷眸半阖瞪向他,把玩着手上的金手镯,暗自想着什么。

        公子纠心一惊,抓着桌角的手微微一抖,抬眸看了看僖公,旁人会觉得他在瞎说吗?这人会不理不管吗?为什么突然提起当年的事,他知道了?还是…是说别的人?

        僖公往后一靠,挪了挪身子,眯着的眼里看不出打算,余光里却瞥见了公子纠的一抹眼神,不冷不热的就捡着字眼问了起来:“你是说卫姬被人害死?小白,寡人知道你思念母亲,但也不能说这样的胡话,卫姬是难产而死。”

        “不,不是,”小白又跪下,道:“请君主明察,母亲是被人害死,难产只是假象,连哥哥上次中毒,都是因为误喝了儿臣碗里的汤,是有人容不下儿臣和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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