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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零七章 故伎


  密道之外韵水皇宫,尸横遍野,血气悬浮在空中凝散出并不真实的腥。

  战场上血腥与宫室内这些毕竟不同。肖贲默默想。他蹒跚走回坤泰殿中方才一直站的位置。

  平度侯歪在对面长案边,还睁着眼。

  庄王人在殿外门阶下,方才他确认过,已经断了生息。

  更远处有兵马声轰隆,破寒冬夜色席卷而来,他知是联军,看了一眼平度侯不瞑目的脸。

  自己周身伤势足见尽力。

  合宫死伤、所剩无几的银甲祁兵昭示大祁为助白国损失之重。

  他再次蹒跚着往外走时段惜润刚穿过寝殿前中庭。

  过子夜了。

  重回正殿非常冒险,但兵戈声止,她不能放过这可能的“最后一刻”。

  她看见的是肖贲的背影。

  和被搬上担架往外运送的平度侯的发髻——已经乱了,许多碎发垂落随担架起伏招展。她忽有些忘了大姐姐的脸。

  真图君位还是为等她回来故意撒密诏的谎,她永远没法问她了。

  更远处是更多血泊,不认识的脸与或睁或闭的眼。横陈的躯体间又有人被搬上担架,像是庄王。

  白国宗室,说得上话领得动头的,全都已殒命今夜。

  那惨淡悲凉似极了社稷倾塌,她刹那脱力,突然失却全部偷生与胜利之喜。

  以至于被她奉为此役准则的“最后一刻”忽显得讽刺——是他们的最后一刻,或也是她的最后一刻。

  “女君稍安,且随属下往引凰台。”

  万籁俱寂冬夜深凛中骤起于耳边的声响叫她浑身一颤。

  可那声分明耳熟,亦友善,转头之前她以为是薛礼,转过去看见沈疾的脸时她只觉是在做梦。

  当然不是做梦。沈疾在边境时就消失了,当然是奉顾星朗的命,当然会出现在这里。他就是顾星朗在韵水最后的保障和信心。

  “大人何时到的。”

  巨大帷幔掩盖二人身形,主阵地已随两位段氏砥柱的尸首转移向引凰台,以至于对话也比早先安全,空寂的坤泰殿成了无人过问的废墟。

  “今晨。”

  “一直在坤泰殿?”

  “是。”

  “竟避过了重重宫卫禁制。”

  “沈疾入宫门,不走门。”

  段惜润约莫是听懂了,点头道:“我随大人去。”

  夜半黑沉将整座皇宫绵延的密林衬得如鬼魅。唯引凰台上渐亮起灯火,凌乱地,暗夜中望过去也如鬼火。

  肖贲站在高台上,旁侧有几具尸身。平度侯、庄王、荣王、滑国公吧。段惜润随沈疾隐在高大树冠间,看不清楚,全凭肖贲口中白国内乱、宗室诸王尽陨之说辞震天响,方猜得一二。

  这棵树恰是神灯耀韵水那个夏夜她与阮雪音同倚的那棵。一夜江山,一夜炼狱,不过只隔了一轮冬春。

  她听着肖贲讲完这些,又讲女君生死未卜、此国社稷飘摇,奉祁君命也出于友邦之义,将与白国余下将士共护百姓安宁。

  虽值夜半,百姓们都听到了吧。

  韵水城门已开,联军浩荡入,也听到了吧。

  她再次失了聪,开始听不清每个人在讲什么,只见肖贲下引凰台一路往宫门外,似与联军几位将领交接。

  更远了,真正如观默戏。

  “究竟是要做什么。”她气声问,连自己声响都有些听不清。

  “属下不清楚。”

  “大人入韵水一整日了。”

  沈疾默了默。“城内王侯要员们的府邸已被控制了,白天的事。此刻,”黑暗中他微眯眼看宫门外场景,“该要以镇国都、护百姓的名义分兵驻守,阻断人员进出,为了,”

  “为了在我出现之时擒杀。”所以顾星朗千叮万嘱暗潜,不到最后不能现身。“祁国军队占据韵水,本国兵士蒙在鼓里,宗室衰亡,要员被挟,百姓不谙真相只道是援军相帮。可这样的局面,”段惜润笑起来,“与亡国何异?大人身为祁臣,不要此刻砍了我定终局么?拿着我的人头,出去和我的叔伯姊妹们放在一处,段氏江山,覆矣。”

  沈疾依旧盯宫门外城景。城内军兵正被全部集合整肃,小队小队分拨,四下散去;民宅门窗偶有被从内打开的,是胆大的民众听外间有序,出来瞧动静。“君上派属下护女君周全。”看完了这些他方答。

  “大人不觉该趁此机会灭白?”

  “属下只信君上决断。”

  段惜润想了想,“沈大人来霁都是他带的。然后始终跟随,一整套尘世观瞻亦是他给的。”如兄弟如师徒,更是君臣,理所应当。

  若没有黎叔带队不周山,他不会到霁都。初入霁都的两年,因陪伴九皇子须经严格考核,他住在相府,最初的尘世观瞻其实来自纪平。【1】

  但谁及顾星朗。沈疾心中默想。人之信念坚持终究来自是非黑白之判别,岁月深浅之累叠,正直、光明、俯仰天地,终究是最令人信服且向往的事。

  他抬眼向西北,也试图获取关于“最后一刻”的提示。韵水天幕无论哪季,无论昼夜,都晴明居多而鲜少被云层遮蔽——来自祁南边境的烟火也便多少能被望见,哪怕只是个彩色的影呢。

  烟火未至,先至的是满城神灯。

  第一盏缓缓升起时段惜润便瞧见了。

  然后越来越多,竖直向高空,与去夏子夜韵水城耀之景何其相似。

  故伎重施?

  沈疾亦未料,收视线往近处,忽想起去年初春呼蓝湖畔,四位夫人与淳风同放神灯。

  百鸟朝凤筝实在耀目。瑜夫人的旧筝空中焚毁也叫人印象至深。但他最记得淳风扬的那对蝶,双蝶戏云天,剪断长线后他与她在春夜的湖边说了会儿话。

  他说人在任何情况下都是有选择的。

  她反驳,称人不能靠道理活着,因有心有情、怀揣相信与执念。

  她说得真好。与淳风一起度过的所有时刻构成了他的春夜,孑然却温暖,足以慰平生。

  眼前神灯便在这样孑然的暖意中开始湮灭。

  湮灭旋即坠落,一盏接一盏,街巷民宅间因奇景探头或出门观望的人群开始惊呼。

  去夏阮雪音以神灯为谕助段惜润登临凤位。

  今冬神灯再耀皇城,却是坠落,盏盏如陨星,速度之快数量之多,远比缓升触目惊心。

  确为故伎,却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1】229  不周青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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