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二十五章 贪恋
佟钧出去之后,阮雪音进来之前,间隔很短,阮仲便在这极短又格外漫长的光景里出神。
暴乱暂平,这里的夜和锁宁城一样安静,只空气味道不同。
那槐花香提醒他槐府二字,也便提醒了他曾作为国君,在这座院这间屋里,和另两位国君对饮,甚至大打出手。
国君。
他在心里念白,自嘲一笑。
又想起阮雪音已是皇后。
皇后。
他继续默念,仍觉自嘲。
阮墨兮若当真妄图复国,谁为君?她自己么?蔚后不做了?
隐世两年,于时局完全不通,谁在做什么,三国形势如何,随便一想,脑内空空。
只有思考路径是陌生又熟悉的。他曾也那样地算计过,人、事和局。
阮雪音便在这时候重入室内。
“咱们出发吧。”
两人都默契不再提佟钧。
“去哪儿?”
“回锁宁。”
他出来是为权宜,多在外呆一刻都有被发现的风险。而被发现,于双方都非好事。阮墨兮要复国,就更不能让她知道。
阮仲完全明白她意思,不说什么,月黑风高,车驾从后门出发,直奔旧都。
“你可以这样出宁安么?”
两人一车,为谨慎故,这车厢连窗都没有,厚沉的门拉上,几乎密闭,只顶部留了个极小的圆洞,让空气流通。
“目前能做的都做了,我在等。既是等,无谓干等,便送你回去,还能扎几针。”
她不说等什么,也不说竞庭歌和孩子们在旧宫。他既什么都不知,干脆不知到底。
当然也是防范。阮仲心知肚明。“光听你这么说,已觉背痛了。”只以玩笑接。
阮雪音终于有了笑容,“永远不要试图骗一个医者。我扎针不痛的,被扎过的都这么说。”
“那可不一定。”阮仲却认真,“他们都没中过明楼翠,不像我久毒数百日。我现在,是随便碰一碰都痛。”
这话阮雪音信。“睡会儿吧。你舟车过来,大概昨晚就没睡?于祛毒大不利。我昨晚也没睡,都歇歇。”
还不知到锁宁之后,会否等来蔚国回应,若来了,又是一轮风雨。她也不放心竞庭歌,要赶去旧宫看看。这两件事,都须亲力亲为,无法拜托任何人。
她很快阖上了眼。
阮仲没有。
见一回少一回,难得这样近,他要仔仔细细看她。睡着比醒着好太多,他可以随便看,盯着不眨眼,想看多久看多久。
前些日子乍重逢,他认为她模样有些变了,这会儿再看,细致到眉梢、眼睫、鼻尖,尤其小小的樱桃口,方觉还是十来岁时的样子,清冷之下宁柔烂漫。
可惜这宁柔烂漫,她只给顾星朗。
马车赶得急,崟东路面其实算平,仍不免颠簸。阮雪音便在间或的颠簸中开始歪斜,忽左忽右。
因空间逼仄,是真可能突然靠到车厢壁或他身上的。
不过分吧。阮仲淡淡想。兄长也可以借肩膀给妹妹。
便在下一个阮雪音歪过来的瞬间,他伸手将她的脑袋按进肩窝。
原来是这种感觉。他轻轻笑了。
春夜在外,车内没有四季,但橙花香渐将这空间填满,也便如春。
春暖馥郁,又行数里,刺骨的寒冻意忽从后背开始发散,由骨髓至表里。
毒发了。
夜里这轮通常在丑时过半,他据此判断出时辰,又依据时辰和脑中舆图,判断走到了哪儿。
对疼痛已经习惯,他忍耐的时间很长,因阮雪音睡着,硬是没动没出声。
颤抖始生,好在马车颠簸,并不明显。
冷汗始下,滴落阮雪音青丝间,又落其额头上,他忙忙去擦,因手抖,不甚利落,惊醒梦中人。
阮雪音睁眼起身便知何事,根本没注意方才是怎么睡的,一摸身上又探手往药箱——各种药都有,唯他的那些,都在小院里——他常年囚禁根本不出门,她当然不可能将那些药带出来哪怕一粒。
“还行么?”她抚他胳膊。
阮仲费力点头,因颤抖,点了很多下。
开始针灸之后他毒发次数愈少,每次程度却有回弹之势,阮雪音心知是疗愈的必经路,更知那疼痛该不比刚中毒时轻多少。
没有药丸,只能硬扛,车内无炭,更不似床榻舒服。
还顾忌那些有的没的做什么?她暗骂自己枉为医者,下一刻倾身过去抱住他,拍抚道:
“都会过去。会好起来。坚持住。”
温热于缓解寒毒总是有效的,所以体温好用。
车马在行,春夜在浓,辰光朝着破晓飞驰而去。
毒发后他总要深睡,睡之前阮雪音给他喂过水。
她自己也歇了会儿,很不踏实,某刻惊醒,发现阮仲已经睁眼。
“饿了吧。”在小院他深睡后通常饿极,通常是卯时,阮雪音会提前备饭菜,热了便吃。
“还能忍。当务之急,是夜里喝的水需要排出。”
阮雪音一怔,随即拉门,就着缝隙问:“找个偏僻处停车,最好有大片遮挡。”
天光很亮。绝对不是卯时,该已入了辰时。
他今日醒这么晚?还是卯时就醒了,不想打扰自己一直等着?
须臾车停,阮仲戴斗笠下车。阮雪音示意护卫也去。
保护,也是监视。
佟钧毕竟见过他了。有没有说阮墨兮的盘算、说了多少,是会带来后果的。
尽管她完全看不出阮仲有任何心境上改变。
但她不能冒险,为局势和许多人,也为他自己——这盘棋不好玩,别再跳进去了。
并无异常。两人去了又回,非常快,阮仲还摘了些野花,白紫红蓝成簇,以青碧细草捆缚,野趣盎然。
“挺好看的。”他笑笑算解释,递给她。
阮雪音接也不是不接也不好,伸手拿了,摆在角落权作装点。
这日傍晚抵达锁宁。
回小院,阮雪音诊一轮脉,扎一回针,嘱咐他热水泡浴、饭后服药,马不停蹄往旧宫。
竞庭歌带孩子们住在福熙暖阁,说那里地方大,方便两个娃娃跑动,同时不是任何一座宫或殿,没怎么被阮家人住过,吃睡其间,心里也舒泰些。
阮雪音挂念孩子,进门先抱着一顿亲热,几乎落泪,惹得朝朝阿岩也跟着哭。
“大好的阳春没病没灾,哭什么!”竞庭歌自己也曾为与女儿离别落泪,此刻全忘了,嫌弃得不行。
她被锁了消息,不知阮雪音这几日经历,当然难懂风雨铁血后,重见稚子获片刻安宁的,一个母亲的心情。
阮雪音受她提醒,敛住了,将两个小女儿从上到下打量,“好像长高了。”
“才几日啊就高了。”竞庭歌嗤笑,“厉害的不是这个。”便向朝朝,“公主来,走几步给你母后看看!”
一月朝朝满周岁,正式学步,出霁都时还须人牵两手,脚亦软,踩不实——这会儿也不实,却是无须人牵,自己摇着小手哒哒哒一走好多步,回头看娘亲,得意极了,咯咯地笑。
阮雪音惊喜,跑过去再同女儿抱在一处,察觉竞庭歌望着她们也笑得灿烂,回头,便听她道:
“不用谢。礼尚往来。”
阮雪音即明白,是说自己照顾阿岩、教她学步,难得老天给机会,让她竞庭歌能还这份情,也教朝朝说话学步。
又哪里是还情呢。她们俩多年来喜欢将你的我的、恩义交换挂嘴边,少时不承认,或该说不懂,如今已很透彻:
与任何计算无关,只因情深,永相守望。
不用争斗就好了。阮雪音心中怅然,唤云玺带孩子们去玩儿,又让备膳食,进小厅,狼吞虎咽。
“你像是饿了三天三夜。”竞庭歌没见她这么吃过饭,目瞪口呆。
“算起来也差不多。”阮雪音忙着果腹,许久答一句。
竞庭歌便坐着看,看着等。
直到阮雪音放下碗筷,又饮完一盏茶。“回宁安之前在赶路,到宁安之后在杀贼,杀完贼人发国书,全程无胃口,然后急着,赶来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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