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逆行

　　宇宙中大部分生命都会有害怕的情绪，害怕是对于一个具体的事物。但只有拥有高等智慧的文明生物才会感受到恐惧，恐惧没有具体的对象，无边无际。因为对未知的恐惧人们开始探索科学，因为对未知的恐惧人们开始对权力控制的渴望。害怕是现在即时的，而恐惧则可以穿越时空，对未来，对过去，对任何未知的事物。

　　一只即将被屠宰的家禽，临死前它还能无忧无虑的进食，但高等文明做不到。随着历史长河，卡特文明已经跨出围栏，将自己抬高至宇宙的中心，而自己却又无法主宰命运，对未知的恐惧油然而生，这可以说是高等文明的诟病，也是始星系留给卡特文明的珍贵财富。

　　距离昆海“大地震”爆发只剩下一个小时，黛拉博士预测爆发点在科研站不远处的丛林区域。小依已经代领剩余舰船脱离星球表面，而雷却留下与巴姆特司令一同前往距离爆发点最近的安全区。

　　巴姆特代领一支陆军侦查部队分散蹲伏在丛林中，等待着灾难的降落。昆海的恒星缓缓落入海平面，泛出红色的霞光，穿梭在茂密的树林中，如同红光白昼。整片森林就像入睡前般安静，大部分动物都由于之前的地震波逃离了这片区域，士兵脚下的大地规律的震动着，而且波动越来越明显。雷与巴姆特司令靠在一个灌木丛前，扰人的蚊虫让雷浑身不自在，但其他陆军士兵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环境。

　　「拿着这个……」

　　巴姆特随手扔给雷一个军用望远镜，这不是个普通的望远镜，其装载了红外热成像技术，能在视野受限的丛林中确定目标。雷好奇的探出头，通过望远镜观察前方爆发点，当然现在除了摇曳的树林以外什么都看不到。

　　「这东西有用吗……」

　　雷抱怨着，可能是因为长时间蹲伏在丛林中，让他的语气显得不耐烦，随手拍死了一只烦人的蚊虫，手中溅出淡淡绿色的血液。舰队在太空作战基本上是使用光波雷达来定位敌舰位置，这样老式且观测距离短的热成像在舰队中是很少见的。

　　「……」

　　巴姆特没有理会身旁的副舰长，默默调试着手中的化学弹药枪，任凭蚊虫飞舞在他那布满灼烧的脸上。统战后，陆军的武器没有大面积的更新换代，单兵没有必要配备强力的粒子能量武器，很多士兵还是使用这种老式的弹药枪支。可能是因为某种执念，巴姆特也佩戴着这古董般的武器。

　　突然，通讯器中传来一个女孩的声音，她语气轻松愉快，似乎完全不惧怕即将发生的灾难。

　　「同志们，准备好了吗！3……」

　　「啊？！」

　　黛拉博士突如其来的倒数让雷不知所措，难怪之前一个小时里科研站迟迟没有传来消息。这么严肃的任务黛拉博士就像看烟花庙会一样，直接从三开始倒数，根本不留给士兵心理准备的时间。

　　「2……」

　　雷本能的对即将来临的危险感到畏惧，但强烈的好奇心趋势他直起身子，他想亲眼见证这个地心鼓动的真实面目。陆军士兵握紧了手中的枪，随时准备战斗。

　　「1……」

　　倒数结束，前方树林中最后一群飞鸟逃离地面，黑压压的从部队的上空飞过，发出警告。雷全身紧绷，准备迎接地震的冲击。

　　可就在此时，原本地面规律的颤动突然停止，那从地心钻出的异物突破地表后瞬间停止了活动，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让人疑惑。灾难的来临不像人们所预料的富有冲击力，而是死寂的，渺无声息的。雷急忙拿起望远镜仔细观察前方，这样未知的安静比起巨大的地震冲击更让他恐惧。

　　「这什么也看不清啊……」

　　热成像望远镜被大片树林遮挡，尽管有几处红色的成像，但完全分辨不了敌人的具体位置。前方的树林沙沙作响，分不清到底是逼近的异兽还是昆海的微风。巴姆特也紧绷着神经，就算没有预想中的地震冲击，现在也不是放松警惕的时候。

　　「啊！！！」

　　忽然，一位士兵的惨叫打破了树林的死寂。雷急忙看向声音来源的方向，但茂密的丛林加上暗淡的天色，他仍然没有看清敌人的外貌。热成像中的红点开始飞速移动，跳窜在树林之间，轻描淡写的带走了一位士兵的生命。还没等雷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另一边的部队也发出惨叫，整片树林开始被黑暗笼罩，让雷惊慌失措。

　　「你看到了什么！」

　　巴姆特大声对雷吼着，他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战斗，连攻击自己部队敌人长什么样都不知道。远方丛林中的黑影越来越多，它们践踏着缠枝落叶，如同碾碎士兵头颅一样轻而易举，发出刺耳的声响。

　　「我看不见！我什么都看不见！」

　　雷愤怒的扔掉手中的望远镜，生物移动速度太快，热成像根本起不到作用。分散在树林周围的侦查部队被逐一击破，这种特殊地形对陆军来说十分不利，巴姆特意识到不能坐以待毙，急忙拿起通讯器。

　　「撤退！全员撤出丛林！前往科研站！」

　　巴姆特对着通讯器吼叫着，一遍又一遍的下达撤退指令，但通讯器内没有任何回复。这样下去侦查部队将全军覆没，自己与雷也将陷入危险。

　　就在这时，一声低沉的吼叫从灌木丛后方传来，粗壮的声带附着着粘液发出机车般的震响。那巨大的黑影像高速行驶的卡车一样扑向巴姆特，强有力的爪牙将他高大的身体瞬间向后扔出数米，重重的砸在树干上。

　　这出乎意料的袭击，让一旁的雷手足无措，他瞳孔放大，瘫坐在地面上。这才看清黑影的真实面目。

　　比起之前雷在科研站看到的异兽，这个生物的体型更加庞大。健壮的四肢上突起肌肉线条清晰可见，就像没有皮肤一样，每一丝肌肉纤维都暴露在空气之中，泛出淡淡红光。三根黑色的尾巴高高挥舞，前肢的利爪深深插入地面，上面沾满着卡特士兵的鲜血。异兽平扁的面部上两只血红色的眼睛尤为明显，伴随着一阵阵低沉的吼叫，下颚吐出炽热的气浪，蒸发着周围的空气，如同传说中的祸斗一般吞吐着火焰。

　　血红色的双眼紧盯着雷的瞳孔，蚕食着雷内心那源源不断的恐惧。异兽没有直接给手无寸铁的雷致命一击，而是缓缓的挪动着利爪，在地上划出一道血淋淋的抓痕。也许它是想慢慢的享用这难得的恐惧盛宴。

　　急促的呼吸让雷放弃了思考，只是本能的向后退缩，没有任何科学理论能反抗这未知的异兽，它高高的举起前爪，巨大的肢体杀死一个卡特士兵，就像拍死丛林中的蚊虫一样简单。

　　就在这关键时刻，一发步枪子弹钻进了异兽的身体，化学弹药在其肉体中炸裂，从后方炸开一朵血肉之花。

　　「愣着干什么！」

　　巴姆特手持步枪，向异兽连发射击。刚才的冲击让他的一只机械腿损坏变形，但这个男人依然拖着沉重的步伐，向危险的异兽走去。熟练的射击技巧让每一发子弹都成功击中目标，但眼前这个生物似乎没有痛觉神经，撕裂的肉体反而让它的眼神更加兴奋，更加渴望鲜血。毫不畏惧的再次冲向巴姆特，一口咬住男人的机械臂。

　　异兽颈部强健的肌肉上下撕扯，产生惊人的扭矩力。生物的钙质牙齿与帝国高端合金剧烈摩擦，溅出火星。这让重心不稳的巴姆特再次摔倒，手中的步枪掉落在雷的身前。

　　「走啊！等死吗！让城区的人赶紧撤离！」

　　巴姆特的沙哑的吼声将雷拉回现实。短暂的缠斗过后，巴姆特整个机械臂被扯了下来，异兽牙齿的碎片与金属残渣散落一地。异兽的下颚鲜血直流，滚烫的血液浇灌地面，咝咝作响。

　　雷没有时间思考，慌忙的捡起地上的步枪，向丛林边缘跑去。身后异兽沉重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晰，回荡在树林的士兵们的哀嚎，让他不敢回头，雷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双腿，只是拼命的逃离，逃离这令人恐惧的人间地狱……

　　在的黑暗的丛林中，雷只是一味的逃窜，这种完全无法用科学解释的恐怖生物，让雷的内心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恐惧。没有生物特征，没有痛觉神经，弱点未知，数量未知，那群异兽就像恐惧的化身，将雷的精神死死的碾压在地上，无法动弹。

　　穿越一片又一片丛林，四周渐渐安静，异兽的低鸣与脚步声也逐渐消失，再也听不见士兵绝望的哀嚎。可雷依然感觉不到身体的疲惫，只是片刻不停的奔跑着，逃离战场，逃离恐惧。

　　恍惚间，雷已经冲出了丛林。眼前的科研站空无一人，大概是黛拉博士发现地震没有发生，意识到肯定是大量的未知生物，提前指挥科研人员撤离了此地。尽管脱离了丛林区的雷获得了暂时的安全，但那一幕幕血腥恐怖的画面依然在雷的脑海中回荡，残缺的机械臂、异兽的血盆大口、嵌在地上的尖牙利爪、巴姆特司令绝望的呼喊，背后似乎还有一双充满杀气的眼神。这让雷无法停下脚步，双手死死握着那无力的步枪。

　　穿过科研站，雷的前方就是总督府，而总督府的后方就是丛林区大片的城市区域。明显总督府附近的人群没有足够的时间撤离，大大小小的运输车包围着总督府，警察们忙碌的指挥着人员撤离。

　　这时，由于长距离奔跑，雷的左腿已经到达了极限，没有办法跟上机械假肢的频率，他失去了平衡，半跪在地上。左腿的感官神经开始传输至雷的大脑，剧烈的肌肉疼痛让雷直不起身子。整个大腿像灌入水银一般沉重，过载的心肺系统让水银从雷的脊椎直冲大脑，他每一次呼吸都露出撕心裂肺的表情。尽管雷几次尝试站起，但左腿完全不听使唤，片刻间，汗如雨下。这时，一位年轻的身影出现在了雷的面前，他关切的问道。

　　「长官，您没事吧……」

　　雷痛苦的抬起头，眼前是一位年轻的总督府卫兵，简单的制服让他看上去更像是门口的保安。卫兵搀扶着这位副舰长站起，他完全不知道远方的丛林发生了什么。

　　「你们得离开这里……逃到海边去！没有时间了！」

　　雷奋力的从咽喉中挤出话语。兽群的移动速度非常快，等到侦查部队全部阵亡后，下一个目标就是总督府。如果逃到大海对面，封锁海岸线，海城区的市民就还有一线生机。但丛林区的市民可能就没那么幸运了。

　　「长官您先跟随市民撤离吧，这里交给我们就好……」

　　「你们也得走！留在这里就是等死！你还不明白吗！」

　　雷打断了卫兵的话，内心的恐惧完全爆发出来，对着这名无辜的卫兵大吼着。这句话就像群鸟中的警鸣，惊动了在场的众人。而恐惧，是会传染的。

　　卫兵看着眼前的长官露出惊讶的表情，他思考片刻，却说出了一句令人意外的话。

　　「对不起长官……您的枪能借我用一下吗，总督府内还有很多重要文件，我还需要为撤离争取时间……」

　　尽管卫兵的声音稚嫩且底气不足，但与眼前这一味逃避的副舰长相比显得是那么的勇敢，坚强，让人心生敬意。

　　雷睁大了眼睛看着这名年轻的护卫，他不理解为什么周围的士兵没有听从自己的劝告。这位年轻的卫兵身材瘦弱，在异兽面前不堪一击，但他依然选择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依然选择面对恐惧。反观雷自己又是如何呢？

　　雷缓缓的低下了头，颤抖的双手再次紧紧的握住了那把老式步枪。这刺激紧张充满危险的战斗不正是自己所渴望的吗？勇敢面对未知的恐惧不正是自己引以自豪的吗？在阿瑞斯号前许下的诺言难道只是玩笑般的空话吗？昆海陷入危机之时作为军人的自己难道真要选择逃避吗？

　　内心的答案呼之欲出，棕色的瞳孔不再暗淡，所有恐惧被斗志的火焰一扫而空。雷推开了卫兵的手，踉跄的转身，嘴角竟露出一丝微笑。

　　「抱歉……我还要去取我的车……」

　　雷奋力的挪动着双腿，向着那黑暗的丛林逆行。而此刻这位副舰长的背影却显得如此闪耀，充满斗志。

　　「是！长官！」

　　望着雷的背影，卫兵兴奋的敬出军礼，献上自己最崇高的敬意。斗志与勇气，也是会传染的。这个逆行的背影永远印在了那名年轻卫兵的记忆中，他就像日出闪耀的那第一束恒星光芒，驱散了恐惧的迷雾。昆海的战斗才刚刚开始……

　　……

　　此时小依代领的二号舰队已经脱离昆海表面。主舰悬浮在高高的星球轨道上，获得了暂时的安全。正如小依所预测的，艾伦总督已经发出指令，让二号舰队提前起航，避免即将来临的地震。而大地震并没有发生，丛林巨大的植被遮挡了舰队的视线，他们只知道陆军遭受不明生物群的袭击，侦查部队失去了联络。

　　「缇娜，能确认生物群的数量和位置吗？」

　　处在控制室的小依坐立不安，不光是担心昆海市民的安全，副舰长还留在地面跟随陆军作战。身处太空的二号舰队心有余而力不足。

　　「目标还没走出丛林，没有办法确认……」

　　缇娜的语气略显急切，她没有接到任何关于雷的消息，侦查部队仍然没有成功撤离丛林区。

　　「副舰长的舰队线路有消息吗？」

　　「还没有……」

　　这句冰冷的回复让小依神情严肃，不禁咬住了手指。科研站的通讯已经中断，黛拉博士应该已经成功撤离。如果能尽可能的将市民撤离至海岸线后，利用宽广的海面可以抵挡生物群的直接攻击，争取撤退时间。但异兽的情报不足，这只是一个推测，异兽群一旦跨越大海，冲破海岸线，整个舰厂与海城区都将陷入危险。

　　「小依……」

　　缇娜似乎有些犹豫，没有把话说完。舰队现在处于安全的位置，但昆海地面的情况并不乐观。

　　「我们还要再等等吗……」

　　缇娜口中的等，模糊不清，昆海没有时间再等待，异兽完全有可能在天亮之前就冲出丛林，艾伦总督也没有明确表示天境会派陆军援助。二号舰队究竟是在等什么，没有人知道。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二号舰队就像一个无情的研究人员，观察着培养皿中的昆海。艾丽莎总督今天下午已经赶回昆海，但天境并没有及时派遣部队，这让小依非常疑惑。难道帝国高层真的就这样见死不救吗，昆海可是帝国最重要的殖民星球之一，有什么理由可以放弃整个星球。

　　「丛林区市民的撤离情况怎么样……」

　　小依关切的询问着昆海市民的情况，丛林区的城市是距离爆发点最近的城市。包括科研站与总督府这两个关键的建筑，在时间紧迫的情况下，必须先保证人员的安全。想必艾丽莎总督已经成功撤离了总督府，但市区内庞大的人群的撤离工作仅凭少量的陆军是无法完成的。

　　「陆军还没有回复，只是说正在撤离……」

　　通讯线路再次陷入沉默，但二号舰队上所有船员内心都十分复杂，愁眉不展。陆军还在地面奋勇作战，而自己却只能停在高高的轨道上袖手旁观。

　　小依的表情充满了内疚，默默的低下了头，因为是她命令雷留在昆海，是她让二号舰队提前起航，尽管艾伦总督的命令与自己预想的一样，但小依从未想过自己的内心会如此纠结。主控室内的船员都停下了手中的工作，默默等待着舰长的指令。此时二号舰队能做的只不过是接收些无意义的通讯，对昆海起不到任何实质性的帮助。

　　小依心里明白，既然艾伦总督下达了指令，她就必须保证二号舰队的安全。如果因为自己再次抗命，对舰队造成损失，后果不堪设想。但这真的是最好的选择吗？身为帝国舰队指挥官真的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同伴陷入绝境吗？这真的就是卡特军人该有的抉择吗？

　　也许其他卡特军队会有这样的选择，但那绝对不是二号舰队！绝对不是那个曾经给卡特人民带来奇迹与希望的二号舰队！

　　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下，小依双手紧握，红色的瞳孔流露出坚定的目光，下达了那个最振奋人心的指令。

　　「命令全舰返回昆海！」

　　「是！舰长！」

　　控制室内每一位船员都被小依的话语所感染，全员再次投入到紧张的工作中，他们眼中没有恐惧，充满斗志与希望。如果恐惧会蔓延，就用斗志的火光冲破它！如果事实令人绝望，就用奇迹的利剑砍碎它！那天昆海的夜晚异常的闪耀，每一位卡特军人都没有退缩，向着那黑暗的道路逆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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