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眼底寒潭，心内崇明（上）
“娘！～呜呜呜～娘儿！”
哭声在深沉的夜幕上撕开了一道裂口，东方的一缕微光从中间悄悄探头。
这日正值月十的开市日，天蒙蒙亮，公鸡还未打鸣，就有珲县里外的商贩急匆匆地往划定好的集市区里头赶。虽然最好的地块儿早有打点过官吏的大铺子包圆了，但挨着不远的空地对他们来说已经是顶好的摊位了。
集市外头，一席草席不知卷着什么，歪歪斜斜地躺在地上。一个孩子坐在旁边，趴开双腿，双手按着席子沿，号啕大哭着，眼泪拼了命地流。
人群熙熙攘攘地从孩子身旁涌过，荷锄而归的农人，挑担而过的樵夫，背着网兜的渔民……形形色色的人走过孩子，听到哭声全都面露不忍，可没有一个男人驻足停留。
家庭的大山已经压得他们直不起腰来，挡住了通往他们内心的小径。哭声虽然让他们泛起波澜，却也让他们不敢停下。他们害怕一停下，就再也迈不动步子。
只有几个年纪较大的老妇人站在稍远处，对着孩子和草席里已故的孩子母亲指指点点，似有鄙夷，但更常流露出不忍。
“她还是没挺过去啊。死了，死了好啊！省得受苦。就是可惜了这个小娃子……”
“她下面一张嘴怎么喂得饱头上两张嘴啊。她又把吃的都让给了孩子，瘦的只剩骨头，浑身上下没几两肉，下面也干巴巴的吐不出点唾沫，还有哪个男人愿意找她啊。”
“说来她也是命苦，男人去的那么早。就她一个妇道人家，还拖着孩子不肯改嫁……唉～么法子呀！”
“唉，别说这些了。还是教孩子别哭了吧，这么哭下去不是个办法，怕是得出事啊。”
终于有一个妇人经不住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对着孩子喊道，“小宝，别哭了。赶紧找个店家卖了身子，当个小徒弟也好混口饭吃啊。你娘没了，你得活啊！”
可孩子只是一个劲地摇头，“不要，我不要！娘！我要娘！娘你醒醒，娘你说话啊！小宝以后一定乖乖的，一定听话。”
说话的老婆子直摇头，不住地叹气，转头埋怨起这见鬼的世道。
远处，一个生着一副贼眼鼠须的精瘦男子倚着一根柱子，望着哭泣的孩子，也不禁叹了口气，转头不知对着什么人说道：
“可惜了，这小娘子我以前还找过呢，润得很。好端端的这就没了。唉，这鬼年头啊，老百姓饭都吃不上，到处在死人，咱这行也越来越不好干了啊。要不是猪哥你，兄弟们这会儿怕是不知道裹在哪个草席里头，被扔到乱葬岗去了。你说是不，猪哥。猪哥？”
猪哥并不是什么歧视性的绰号，相反，男子叫的正是他的拜把子大哥。原本当初新认大哥的时候，男子和兄弟哥几个也想给大哥起个“龙哥”“蛇爷”之类的霸气侧漏的名号，却被那位大哥笑骂道：“起这名字你们是想咒我死吗，一个个都没安好心啊～嗯？我看不如就叫猪哥的好。名字够贱命才硬，最好我这条烂命阎王爷压根瞧不上，祸害遗千年呐。”
这个名一出其他几个兄弟都自动绕过了，只管叫大哥。唯独他这个老二叫猪哥叫顺口了。
此时，猪哥正直直望着孩子哭泣的方向，似乎没听到贼眼男子说的话一样，不知想着什么发呆。
男子有些纳闷，不知为何平日里一肚子坏水心比他还脏，一口黄腔半句不离脏的大哥怎么没了个声响，大哥不是这么容易心软的人啊，何况，这样的惨剧还见的少吗？或许明天就新唱一出白发人送黑发人，俏妇人送短命郎。
“唉，二哥，别说丧气话了。行了行了，往好地方想想，咱这不是活得挺滋润的吗？白面馒头是断餐不断日，偶尔还能沾沾腥，在这个世道，做人啊，要学会知足。”
旁边一个敦实汉子对着鼠须男子劝道。
“唉，也对。哦，三墩你待会儿可得演好了，千万别漏了马脚。”
“放心吧二哥。我这已经是寡妇翻墙——轻车熟路了，绝对不会出事，办的妥妥的。”
“那差不多了，四傻和五姑娘那边估计也搞定了，你喊上大哥咱该干活了。”
“好嘞，嘿嘿，中午吃肉还是喝汤就看这次了！”
“咱大哥你还不放心？净坛使者的名号那可是响当当的。”
“那哪能啊，这大哥出马，肯定手到擒来嘛那是。大哥！走了！……咦？大哥人呢？哎，原来在这呢，大哥走慢点，袍子没穿正，我给你理一理……哎呦，大哥帅啊！呵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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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瞧嘞，瞧瞧嘞！邻县有名的活菩萨净坛使者来咱县里头布法，为大家消灾祈福啦！”
街上热闹非凡，有家丁模样的人正敲着锣鼓，大肆宣传着口中的净坛使者，不一会就聚拢了一波凑热闹的人群。
不远处一座小茶楼内，几个穷酸书生样的年轻人正围坐着一方木桌，喝着淡茶谈天。
“哎，这街上很热闹啊，兄台听见了吗？”
座上一个面相柔美、风度翩翩的俊俏男子抿了口茶，应道：
“那是自然的。嗳，我跟大家说，这净坛使者可是有真本事在身的。诸位别不信，不才在邻县有家亲戚，孩子受了伤寒，遍寻名医，可全县的大夫来了都摇头。后来实在没办法，家里人都开始置办白布了，就是这时候，净坛使者不邀自去，说孩子是碰见了脏东西，只一天功夫，那孩子就能下床了。硬是把孩子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叫那吹唢呐把吃进去的钱又吐了出来的。”
嘶～在座的人闻言都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似乎对讲话的人颇为信任，不疑有他，顿时对那净坛使者肃然起敬。
“这样说来，这净坛使者是真高人那呐！”
“哎呀，潘兄博学多见实在令在下叹服，风流儒雅亦吾师也。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今见潘兄，不识子都啊。”
“哪里哪里，仁安何德何能，是兄台谬誉了。”
“哈哈哈，潘兄不必谦虚。在座谁不服潘兄郎艳独绝，世无其二。不过徐兄，你也的确跑题了。”另一人朗声道，“我们可刚谈到来此宣法的法师呢！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当潘兄是姑娘调戏呢。”
“哈哈哈～”几人笑作一片。那俊美男人抽搐了几下嘴角，又忍住了，也佯笑起来。
“哎哎哎，别说这了。说正事吧，那净坛使者来这儿一趟，比一般法师作法可热闹得多了。”徐姓书生脸上一红，咳了一声，连忙岔开话题。
“可不是嘛，听说今天布庄卢姥爷也要带着一家老小去捧场呐。那敲锣的就是卢姥爷家的仆人。”
“哦？卢姥爷此举必有所求，各位同僚可知此中一二，能否透露点消息？”
忽然一人压低了声音，“小弟听到风声，卢姥爷前不久秘密新纳了一房小妾，那小妾原先是金平府怡红院的一名清倌人，出落的好生娇嫩，卢姥爷对她甚是宠爱。可卢姥爷这年近半百，怕是力不从心呐。”
众人不由露出恍然之色。
“不知净坛尊使对此可有什么妙法，这我等……也好参拜参拜。”
“不如我等也过去看看。”
“好极好极，高人当面，不去不可啊。况且我等都略通文法，未必不能与大师交善啊。”
众人皆开口称善。
唯独被称作潘兄的美男子嘴角微翘，隐隐有猎物上钩之态，将折扇一开遮住面部，只露出一双深邃的眼睛向周围扫了一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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