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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第25章


说起来,我们村子不算大,可要想经常见到一个人却也不是那么容易。

        再次见到东庄二婶的时候,饶是我再懂得收敛情绪,也要忍不住捂嘴惊呼。

        我最近一直在努力调整自己的状态,为了不让老田和阿妈继续担心,基本上每天吃过晚饭便早早地回屋躺着。

        阿妈和老田很少不经过我的同意就进入我的房间,因此我没有闩门的习惯。

        就在我昏昏欲睡的时候,门被人“哐”地一声推开,力道之大,从门晃动的弧度就可见一斑。

        阿妈冲到我床边,一把将我拽起来,说:“出事了!”

        我被她的表情吓唬得瞌睡全无,急切地问:“怎么了?”

        她一边将外套往我肩头披,一边说:“东庄二婶家出事了!”

        我家本来和东庄二婶家没什么交情,一来住得不近,二来她丈夫是村支书,如果走动得太过频繁恐被误会想要套近乎。

        如今却不同了,好歹她帮我说过媒,事情刚过去没多久,不管成与不成,人家都算对我不错。碰到合适的时机自然要感谢一番,倘若她家遇到了麻烦,我们也应该去瞧一瞧,问问有没有什么能帮得上的忙。

        阿妈这会火急火燎地冲进来,就是要带我去劝架的。听说再晚一步,人脑就要打出狗脑了。

        我趿拉着鞋,边走边去拔鞋后帮,有些不信任地说:“有没有这么夸张啊。”

        阿妈厉着嗓子说:“快点去看看不就得了,怎么那么多废话!”

        我们赶到东庄二婶家门口的时候,情况确实不大妙,门里门外挤了好多人。有真担心的,也不乏看热闹的——东庄二婶平时没少风光,村支书家的洋相也比普通人家有看头些。

        阿妈听着屋内锅碗瓢盆俱碎的声音,忧心忡忡地看着我说:“比想象中的还严重啊……”

        谁都能感觉到屋顶快被掀了,可愣是没人上前一步。

        我拨开人群踏进门槛的时候,正好一只茶缸飞过来,把我的鞋面打湿了一片。那茶缸盖像只四脚朝天的癞、蛤、蟆,只能打转,无法翻身。

        东庄二婶的整张脸都憋得通红,这“红”和她往日红光满面的“红”大不相同。她的胸腔起伏着,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就像一壶水明明已经烧开,炉子底下却还在不停加炭扇风一样——眼看就要将盖子顶翻。

        她的眉毛不是细眉,但此刻立起来照样能戳人心窝:“儿子名声差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回更是闯了大祸,闺女夫家找着借口硬要把她撵回来,我能怎么办?”

        村支书没吭声,也许他正在后悔,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不应该挑起这次争吵,起码不能闹得人尽皆知。

        到了这个时候,男人的沉默并不能使女人理智,东庄二婶就像爆过不止一回的水龙头,缠多少层防水胶带也已经堵不住了。

        她指着那个蹲在墙根瑟瑟发抖,没少惹是生非,品性恶劣的儿子嚷道:“他早就被你那个自私自利的妈惯得不成人了,如今她两眼一闭,撒手去了,留下这个小畜生,让我怎么办?”

        这是我从进来到现在听到的第二句“怎么办”,在短短的几分钟内,她连问了两次。

        听到东庄二婶数落亲妈的不是,村支书到底没沉住气,他说:“你可真是没水平!”

        不是疑问是不是被气糊涂了,才会说出这么没水平的话,而是直接下定论——她在他眼里,一直这么没水平。

        这句话仿佛碰到了东庄二婶最刺不得的神经,她彻底失控,表情也愈发怪异。

        她最能伤人也会伤己的“利器”终于可以派上用场,她咬牙切齿地说:“你看不上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现在抱怨什么呢?当初让我和别的男人睡的时候,你哑巴了?”

        像是有一根突出的,超出了自己应该生长的范围的枝桠,突然断裂的声音,村支书眼珠子都要挂不住了,驳斥道:“我没有!”

        东庄二婶显然不会就此打住:“你没有?你想当模范,你要做表率,你有头有脸有体面,你去做了手术,你不能生了,你又想要儿子,你就让我和别的男人生!是不是你?你有没有?你……”

        “我没有!”村支书仍是反驳。

        “你没有你也是帮凶,你和你妈都是这场闹剧的始作俑者!”

        早已空心的朽木,毫无预兆地轰然倒塌。

        村支书直挺挺地扑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所有人都傻了眼,包括他的一双儿女,还有东庄二婶。

        我赶忙上前查看情况,回头让人去找车,方便帮忙送村支书去最近的医院。场面一时间更加混乱,惊呼声,脚步声,以及不知道从哪个方向传来的幸灾乐祸的笑声,羼杂在一起,令人倍感窒息。

        我在秋天的夜晚急出一身的汗,刚想站起来自己想办法,就听到闵瑞的声音,他说他直接背村支书去医院会更快些。

        我知道没有更好的办法了,村支书在场的家属都没什么主见,默认了闵瑞的提议。临走前,我让阿妈回家等消息。

        我不知道闵瑞是什么时候过来的,但是我们没有时间再作过多交流。我搭手,闵瑞很快将村支书驮到背上。我们一路赶着,到了医院之后村支书就立刻被送进了急诊室。

        村支书是突然中风,镇上的医疗条件有限,所幸送医及时,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但之后会怎样说不准,医生建议家属,天亮后立即让病人转院。

        说到家属,东庄二婶和一双儿女自然是跟了过来。他们一直没说话,只是跟着,从进入医院开始,全程手续都是闵瑞着手处理的。

        到了这会子,东庄二婶才终于回过神来,一屁股坐在地上,号啕哭起来:“张保木,我上辈子真是欠你们家的啊……”

        护士出来说了几次让保持安静都不管用,最后闵瑞实在没办法,将还在腿软的张中了一把拎过来,让他把东庄二婶架着,要么先回家,要么找个地方休息。

        闵瑞又给了张中了的姐姐一点钱以防急用,东庄二婶被姐弟二人带走后,整个过道都安静了下来。

        我转过身看向闵瑞,发现他倚着墙,单腿弯曲,弓着腰,一只手捂住下腹部,很是疼痛的样子。

        我立刻过去扶他,问:“你怎么了?”

        他坐上长椅后示意我也坐下,说:“没事儿,估计是刚刚跑得急了。”

        他问我:“你的肩膀能借我靠一下吗?我有点累。”

        我看着他满头的汗早已冷掉的样子,浑身几乎没什么热气在散发,默默往他旁边挪了挪身体。

        闵瑞没听到回答,转过头看了我一眼,忽然笑了。

        他把后脑勺抵在墙上,微微仰着下巴。

        我突然觉得自己的思想觉悟不够高,于是赶忙找补着说:“可以的,你需要休息,肩膀给你靠。”

        他摇了摇头,双手交叉,担在腿上,过了好久才开口:“阿水……你知道么,村支书是我来这里工作后最亲近的一个人。”

        其实从今天看到他的第一眼,我就大概能猜到,而且在此之前,东庄二婶一直都对他的事很热心张罗。

        闵瑞接着说:“我一直觉得他是一个好人,不单单是因为他对我的态度。一起工作这么久,我很清楚他是怎么不惜殚精竭虑,努力让村民的生活过得更好。我相信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真心的,不是为了得到什么光荣的称号。就是现在,我也不认为他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坏人。可是,他确实对他的家人造成了无法弥补的伤害,无论是什么原因。阿水,你能不能告诉我,倘若一个人做了一百件好事,但他做了一件坏事,就会永远被钉在耻辱柱上吗?”

        我能理解闵瑞的心情,但我还是忍不住说出内心真实的想法:“也许他不是完全意义上的坏人,但他的愚孝确实伤害了很多人。”

        况且,他的这件坏事是有连锁反应的。不管是受了什么思想的影响,总之他也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女人一辈子若是能找到一位愿意尊重自己的男人,那会是多大的幸运。可往我们上辈数一数,又有多少女人能这样为自己想,认为这样的要求是理所应当的呢?

        包括现在,我在很多人的眼里依然像一个异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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