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节：冬日里的草场

进入十一月，初冬的季节，无论是在阳光里，还是在阴霾中，长春处处透着寒意。梅莉送给了我一条厚厚的围巾，图案与那一年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的脖子上围着的那条围巾相似，同样是波西米亚风格的，这一次，我没有拒绝她的礼物，只是将这件事情默默地记在了心里。月中的一天，我因为杂志社的工作，需要在下午一点钟赶到东环城路附近的一家企业，去采访一位私营企业主。因为往返路程较远的原因，我与摄影组的同事中午的时候向总编辑请示，完成采访任务后，是否可以直接下班、不必返回杂志社报到，得到了总编辑的允许；从总编辑的办公室出来，我看了看时间，十一点半，便给梅莉打了电话，告诉她我下午会去东环城路附近，有采访任务，完成采访任务之后我会来学校看她，梅莉告诉我下午她有两节课，如果我到学校的时候她还没下课的话，就去食堂等着她。

        下午的采访任务完成的比较顺利，当我们结束采访的时候，时间才仅仅到三点钟。

        从这家企业的办公楼出来，我思忖，时间比预想的还要早，从东环城路这里搭乘120路公车，可以很快到达学校，我赶到学校的钟点应该是梅莉在上课的时间，我打消了去食堂等她的主意，而是打算去我们常常去的那片草场转转，一边转一边等她。主意已定，我便走向公车站点，因为此时还是工作时间和上课时间的关系，所以很快就等到了还有空余座位的120路公车，当我到达学校大门口的时候，时间还不到三点半钟。我走进了校园，初冬的校园，上课时间中，小广场和路上都显得清冷而静寂。我沿着食堂、宿舍、篮球场的路，走向那片草场。我走在这段路上的时候，阵阵的寒意迎面压来，天色看不出有任何变化。绕过了宿舍楼，穿过了两个空荡荡的篮球场，沿着黑色铁艺围栏，我走到了围栏的出口处。

        我在草场边上的一排高大的光秃秃的杨树下缓步前行，树冠上无数的枝条犹如冲向天空的利刃，正在划开天空中的阴云。一路上，我都可以不时地听到一两声麻雀的鸣啾。在走过了这排杨树下的一小段路之后，我转而向着枯黄的草场的中部走去。这是我与梅莉已经一同漫步过了很多次的地方，里面有一条不能称其为路的路，我走到了草场中的那片熟悉的小小坡地；对我们而言，这里已经太过熟悉了，完全不需要任何标记便可以轻易的找到“我们的位置”！

        我选了一处枯草相对厚一些的位置坐了下来。然后从上衣口袋里拿出香烟抽出了一支准备点燃，但是翻遍了衣服的口袋却没有找到打火机，便只好将香烟放了回去。初冬的寒意开始钻进我的头发，昨天的一场清雪之后的空气隔着衣服不停地向内渗透，仿佛在缓慢地摇晃着一个睡梦中的人，直至摇醒为止。斜披上的枯草下的土壤里，保存着昨天的一场清雪之后留存下的水分，空气中可以嗅到一丝丝的从枯草下和杨树落叶下散发出来的泥土气味。我坐在这里，通过这种气味，确认这就是我的概念中的初冬的气味，而不是其他的什么。我第一次把初冬的这种记忆影像和气味输入脑海。在此之前，初冬的概念无处不在，而此时，此地：梅莉常来小坐的地方、与她第一次来的和我们一同无数次来过的地方——成为了我定义初冬这个概念的精准的表意符号。

        一个人坐在这里，独处的时间里难免会想到很多的往事，瞬息的回忆有的时候会被内心有意的放大。这些往事，就如同这带着微微苦涩气味的泥土气息，它们可以是我所想到的、被遗忘在意识的某个角落中的细小的动作、眼神、表情和平日里从不会去关注的琐事。在以往的所经过的或者曾经小坐过的初冬的其他地方，我见过很多比这里更具秀美景致的草场。在我记忆中的任何时间段里，我都可以有准确的风景图片式的记忆影像呈现于眼前。高中时期、初中时期，甚至更早的时候，我都有这样的或者那样的记忆影像。我在这长时间的遐想中，最终回到了这片草场，这里发生的所有事情，当然都与我们两个人密不可分。

        随着时间流逝的每一分钟，如同蚕丝一样，一圈一圈的将我的身体裹在其中，我坐在这里，一根根地抽出蚕丝并进行整理，以便找出全部与梅莉有关的细节，这些没有尽头的细节统统被施予了某种力量，成为了一条牵引着风筝的丝线，我就如同那只风筝一样，尽管飞上了天空，但是只能被紧紧的束缚在天空中的某一处；在这风中，风筝飞上了天空、俯视地面的时候，我可以选择任何的角度、任何的时间，毫无难度可言。

        在这带着寒意、带着泥土的微微苦涩的气味的季节里，梅莉正坐在这片草场上，孤零零的一个人坐在这里，她不会发现我正在从这个角度凝视着她，而她自己也没有什么动作，只是目光伤感的望着远处；这是一片晴朗的天空，阳光中带着初冬的寒意铺满了大地，这里的宁静与寒冷对于梅莉和正在凝视着她的我而言，其中隐含着某种可以令人感到开心的东西，但我无法准确地想象得出；远处的球场传来的仍旧是细微的喧闹声，在这个几近无声的此刻的世界里，寒意与阳光占据了这里的全部，甚至梅莉和我都不得不退到次要的地位，只为了留出足够的空间。

        在这个时间里，我毫不费力的便让时光倒流，以便思索这里的世界；一个秋日清晨的时光里，这里的一切都披上了露水，执着的、纯净的露水，以及晨曦中淡淡的薄雾，自出现之时便是纯净的，并且构成了一个完整而完美的整体，偶然会有些喧嚣从其他的什么地方传来，来自远远的尘土飞扬的公路，或者采石场，或者看不见人影的肆无忌惮的高声谈笑，但它们仅限于传来，不会融入这里，这里不会融入任何不和谐音，惟其如此，才可以保持其纯净，幽雅完美得如同夏日中入夜时分的宁静与清爽一般。

        这里的夜不存在任何压抑的黑暗；坐在这里，心中会产生平静的感伤，没有情绪的剧烈波动，这种感伤有时会使清爽的感觉中加入清冷的风；仿佛我坐在这里的这种举动，难以为这里所融，与晨曦时的感受——那种纯净与完美相比而言，因这夜的清冷而显出与这里的格格不入，这种感觉有的时候会让我痛苦上一个星期，如同被自己所向往的世界冷淡地、无声地拒绝一样；我似乎成为了一个不受欢迎的、难以保持着这清爽与宁静的外来者一样——一个没有准备任何礼物的访客，于是被温和的语气和坚决的态度所回绝；即便没有回绝，我恐怕也极难把自己留在这世界的空间里。于是，我通过对瞬息间的感觉的捕捉，和对被回绝的原因的思考，描绘出了我自己的、这样真实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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