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投毒
夫妻二人要去的村子就在前面，沿着山麓的小道一直走便可抵达。魔尊让二人在此折返，自己带着易九向村子进发。
“魔尊是如何得知那二人是为子女之事而来？”一路上，易九忍不住道出了自己的疑惑。
“不过恰好押中了而已。”魔尊答得轻飘飘，但过了一会儿，还是给了个还算合理的解释，“那二人身上气息相似相合，多半是感情深厚的夫妻。而一对夫妻杀气腾腾结伴而行，大多是为了子女之仇。”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易九虽觉得魔尊的猜测过于轻率，但仔细一想好像又确实是这么回事，于是赞同地点了点头。
“可若没有押中呢？”
魔尊笑了笑：“因为押中了，便没想过没押中时的事。”
“魔尊打算如何处置那一家人？明明连姓甚名谁，家住何处都不知晓，如何以怨鬼报之？”
“怨鬼不过是个说辞，”除魔幡在空中晃了一晃，魔尊从袖中扯出一个纸包：“到了村里，你将这药粉倒进村中水井。”
“这是……”易九接过纸包，想起自己未竟的事业，不由得心虚起来。
“服之即死的剧毒。”
易九的手抖了一抖。
“村中井水，村人共饮之。于井中投毒，岂不是无差别杀人？”
“弹丸大的村子，一家发生了些什么，转眼间便能叫整个村子都知晓。这家人买了个姑娘，村人不可能不知；而这姑娘又是个大活人，若拼死反抗，定有动静，却无人相助，”魔尊垂着眼侧过头，“折磨桃娘的虽然只是这一家人，可整一个村子的人，都是帮凶。”
“可是……”易九还想反驳些什么。
魔尊不紧不慢，却抢过了话头：“你信不信，那村中此时，必然还有如桃娘般遭受残害的女子。”
与刚才一样，易九依然觉得魔尊的结论过于武断，但若细想，又好像真有可能。
再说，杀人屠村，对魔尊而言不过一举手之事——就如当年屠他满门；而他自己，也已经对这种事情并不陌生。
“可是，若真如魔尊所说，那村中那些无辜女子，不是也要死于非命？”
“害人者是死于非命，无辜者则是解脱。”
易九有些不满。桃娘死时不过十六七岁，若村中女子与桃娘年龄相仿，那明明还有很长的人生，他有什么权力替她们决断生死？
但也只是不满了一小会儿，只因这人是魔尊，凡人之生死，对他来说，应该与蝼蚁之生死无异吧。
二人脚程很快，不多时便到了刚才那对夫妻所说的村子。
乍一看不过是个平平常常的村庄，但易九发现，阡陌之间村人往来，鲜少有年轻女子，偏偏有不少孩童在田坂之间跑来跳去。
没有女子，哪来这么多孩子……易九不由得看来魔尊一眼，发现这一次，或许又被他押中。而魔尊似乎早就料到会是如此，脸上依然一片淡然。
易九有些看不懂了，他刚刚还以为魔尊对桃娘、对与桃娘有类似遭遇的女子是心怀怜悯的，可若真心怀怜悯，此刻为何还能露出这样的表情？
水井一般位于对各家各户来说都相对便利的位置，通常是在村子中间。
然而当两人沿着未经铺设的土路往村中深入时，易九发现，经过他们身旁的村民都露出了警惕的神色，若被人盯着，怕是不好下手吧。
他侧头看向魔尊，而魔尊也正“看”着他。
魔尊开口了：“我去吸引村民的注意，你找个机会去井中投毒。”
不等易九多说什么，魔尊便上前一步，晃着他的幌子，吆喝起来：“来来来，看一看，天灵灵、地灵灵，降妖除魔老本行，解卦算命我最行——”
易九：“……”
这简直像个实打实的江湖骗子，真的有人会来搭理吗？
一遍吆喝结束，果然无人上前。魔尊没有灰心，又晃了晃幌子，以幌子为标，指着近旁草棚前站着的一个男人说道：“我看这位青年，本命有三子，一个在树上挂着。”
这是魔尊行骗江湖时的惯用伎俩，并非他真的看穿了什么，而是这种说法，只要家中有一到四个孩子的，都能上套。
那男人果然眼神一动，显得有些惊讶：“我确实有三个孩子，如今还有一个在他娘肚子里。”说话间，已经凑了上来。
“我看这位先生确实带着仙气，不知道是哪里的高人呀？”
“仙门十八代弟子，才疏学浅，略通天理，如今游走四方，为人答疑解惑、降妖除魔，是为积德行善、以求正果。”此时却不似方才那般志得意满，谦虚了起来，反倒叫那人更加信服了。
“不知道仙人算命，收多少钱那？”
“我为修行，不为钱财。若有不解之惑，尽管问来。”魔尊将“不为钱财”四个字加重了一下，叫周围面露好奇的人也都听得清楚。
果然，这一说，原本四散在各个方向的村民都聚拢了过来。
“仙人这眼睛是怎么了啊？”
“为窥天机，自毁双目。”
四下顿时响起一片啧啧的声音，但表情却是更加信服了。
魔尊向易九投去一个“眼神”，易九心下了然，悄无声息地从人群中离开，藏于屋檐阴影之中，一路摸到了村中的水井近旁。
他从阴影之中探出身，却发现刚才还高高挂起的烈日如今已不见踪影，整个村子沉浸在一片巨大的阴霾之中。
易九根基虽差，但好歹是正经仙门出身，此时已然觉察不对。
村中有妖异。
他回头看了一眼来时的路，发现那路一眼望不到头，路上空无一人，原本聚集于草棚下的好事者们，和魔尊一起没了踪影。
莫非是结界？
易九向前探了几步，虽然明知眼前有异常，却仍然打算先不管旁的，先把任务完成再说，于是伸手从怀中掏出魔尊交给他的毒药。
就在这时，井中突然喷出一股浓烈的紫雾，像一只猛兽的巨爪，径直向易九扑来。
易九赶忙朝一旁闪躲，躲过了这一波凶猛的进攻。
而巨爪不依不饶，紧追易九身后。
易九无奈，只好先放弃投毒，逃命要紧。他一边依靠翻滚闪避攻击，一边思索着逃出结界的办法，然而仓促之间根本没法好好思考，一片慌乱之中，他忽然觉得自己撞到了一层圆润而坚硬的壁板。
他还来不及确认自己究竟撞到了什么，身下便传来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他的身体随之开始迅速下落。
转瞬之后，他跌到了一个洞穴之中。紫色巨爪没有追上来，他似乎躲过了一劫。
易九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环顾四周，这是一个空空荡荡的洞穴，里面除了岩壁，便只有汇聚在地面的一汪泉水。
奇怪的是，洞穴之中明明没有阳光照进来，他却能将其中的景色看得一清二楚。寻思了半天之后，他发现，光源竟就是地上的那汪泉水。
无光而耀，有妖异。
又有妖异……为何这妖异不去找魔尊，偏偏要让他碰上？
易九从腰间抽出匕首，格在身前，戒备地看着泉水。
在他的注视之下，泉水中央开始鼓涌起来，上升成一道蜿蜒的水柱，那水柱渐渐汇集成型，变成了一个胡子雪白的——
少女？
那少女自泉中现身，双目微阖，颇有几分魔尊的味道，然而下颔上却违和地长了一大片一直吹到胸前的胡须，样子十分滑稽。若不是眼下这样的情形，易九倒是想笑上几声。
少女睁开眼睛，用湖蓝的双眼将眼前的陌生人打量了一番，露出了似乎是有些不屑的神情，又迅速闭上了双眼，用略不耐烦的语气说道：“我乃智慧泉的泉妖，被封印在此地三百余年不得见天日，曾立誓为破阵之人解三惑。”
易九：“……”
“第一惑，我可以告诉你安抚洞外妖异之法——”自称泉妖的少女刚做完自我介绍，便马不停蹄地履行起自己的誓言。
等一下，这三惑难道不是由他自己选的吗？
话虽如此，他也确实想知道该如何解决那紫色的巨爪，便没有插嘴，静待下文。
“那妖异是被村人害死的女子，村人恐女子死后作祟，便请来道士做法，将女子的魂魄镇压，女子死后虽成冤魂，但因为道士的术法而无法加害村人，积怨已久，已经快成了凶灵，你只要将自己的来意告知女子，她便会为你让路。”
易九有些吃惊，眼前这奇怪的少女，难道已经看穿了他是来投毒的？
“第二惑，我可以告诉你，你的主人让你残杀的都是些什么人物——”
“！！！”
“被你用水刑折磨死的公子，曾与人发生争执，并将对方推入水中，致其溺死，却因家中与官府交好，此事不了了之。遇害之人的家属欲讨回公道，也皆被那位公子害死。而之后，你主人让你投入河中溺死之人，便是此案中贪赃枉法的官员。”
“被你抽肋而死的那人，则是压榨农民、致数十位无辜百姓劳累而死的地主。你埋入土中的，则是这地主那吃着农民血肉、享尽荣华富贵的家眷。”
“被你凌迟处死的修士，则是设计害死无辜百姓而后夺其妻子的卑鄙小人，只因为出身仙门，世间之法无以约束，让那丧夫的女子有苦也无处诉。”
“被你……”
泉妖滔滔不绝，枚举的皆是易九手上曾沾染过的鲜血。他迷茫地看着自己的手掌——若这泉妖所言皆是真的，那他所杀之人，皆是世不能容，却逍遥于法外的恶徒，那魔尊的所作所为，岂不是成了制裁法理所不能制裁之人、替天行道的义举？
这怎么可能？他可是魔尊啊，屠他满门、毁他根基，为仙门所不齿的魔尊啊？若真如这泉妖所言，那他倒要问问，他被斩尽杀绝的师兄弟和师父们，究竟犯了什么大不韪？她难道要说，他们的死，皆是咎由自取吗？
这怎么可能！
“第三惑——”
“你骗人！”正当泉妖刚要打开最后一个话题，脑中一片混乱的易九突然大喊起来。声音在洞穴之中形成层层回响，让泉妖不快地捂了捂耳朵。
易九双眼通红，一脸怒色地看着泉妖。
泉妖皱起了眉头，显得更加不高兴了：“我乃智慧泉之灵，古往今来、天文地理，无所不知，你竟污蔑我是个骗子？”
“既然你不信，那这第三惑我也没必要再解了。你爱怎样怎样吧。”
说完，少女便化为一滩液体，跌入泉水之中，消失不见。
易九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一切。那泉水安静无比，没有起一丝波澜，好像刚才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幻觉。
没错，只不过是一场幻觉。
他捏了捏手中的药包，将匕首塞回腰间的刀鞘，沿着跌进来的那条小道，走了出去。
刚走到洞口，便被一个紫色的巨影招呼了一爪子。刚才思绪太过混沌，差点忘了洞外还有一只妖异在守株待兔。
他缩回洞内，想到刚才在幻觉之中听到的事，心情复杂，但又怀着试一试的心态，对那紫影说：“姑娘心中有怨，而我是来为姑娘报仇的。”
他将手中的东西举起，也不知那紫影能不能看到，“这是一包毒药，我欲将其洒入村中水井，村民饮之丧命，届时姑娘大仇得报，村中也再不会有如姑娘般遇害的少女，不知姑娘可否行个方便？”
那紫影闻言，像是愣住了一样，立在洞外，一动不动，连周身虚浮的烟影都仿佛凝固了一般。
半晌，紫影散去，洞外又是一片阳光明媚。遥望来时的路，魔尊依然立在草棚之下，身边围着一群凑热闹的村民。
那一张张麻木不仁而贪婪可笑的脸，让易九觉得丑陋不堪。
他谨慎地绕到井旁，将那药粉一股脑儿倒入其中，心中却恍惚不已。
刚才所见所闻，真的只是幻觉吗？若是幻觉，那凶恶的紫影又为何真如那泉妖所言，为他行了方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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