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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26、拟把情狂图一醉


舱房的方桌上搁置着半碗微凉的粥饭汤羹,瓷盘里剩了一多半的糕点小菜,娄玉珩揉着额头醒来时已接近黄昏,大半日都是被人浑浑噩噩地困在床榻上纠缠着度过,记不清什么时辰用的膳了,只依稀记得最后一次昏睡前被一双溢彩凤眸迷离痴醉地注视着,宁王的目光盛满了轩窗外的湖水,清晰地映着她妩媚可人的影子,伴随着他不断释放唇齿间的温热气息,属于他上等白檀的醇香甘冽霸道而强势地渗入她每一寸肌理。

        夕阳收敛起刺眼的光芒,洒在河水上像是数道金针银线随着水波晃动着,这样惬意,这样静谧,仿佛一闭眼还能听到低低的喘息和吟,她没想到宁王的兴致如此之高,她亦没想到自己也是如此渴望他的占有,那样极致的占有,近乎疯狂地证明彼此的存在,也是极力覆盖过去的那些不美好。

        哎!她幽幽长叹了一声。诚然,划烂心头的伤口并不会随着和谐的床笫之欢而轻易愈合,但一万个想要逃脱的念头也抵不过一个想要继续的理由——

        她真的很喜欢他,越来越喜欢。

        更还有,宁王对她也是如此,他对她,也是真的好,她之前认为那都是他计划里的顺水推舟,也实在是气头上的话。

        日常生活里的点滴爱护,共度艰难时的挺身维护,那些,都不是假的啊……

        蓦地,一阵令人垂涎的珍馐之香飘了进来,娄玉珩立刻从塌上坐了起来,一扭头,只见宁王端着个托盘走了进来,眼中是满满的温柔和异样的神采,娄玉珩低头看了眼薄被下的自己,披在肩头薄薄的外衫松松垮垮地滑落了半边,露出半截雪白的肩膀,幸好他在完事之后还记得帮她穿好肚兜,免得她腹部着了凉。

        “饿坏了吧?这是刚炖好的燕窝烩鸭脯,你尝尝味道如何?”宁王刻意无视那片春光,十分自然地坐在床榻边,摞起枕头让她倚靠着,娄玉珩伸手接过吃了几口,柔柔浅笑道:“香甜软糯,很是可口,我在船上待了这许多时日,用膳也比较随意,很久没有吃这样好的东西了。”

        “是吗?”宁王就着她用的这碗饮下一小口,神色有些微妙,像是满意的笑,“这船上的用具和佐料到底有限,等回了南昌,我再重新做给你吃。”

        “这、这羹是王爷亲手做的?”娄玉珩呆住,挺直了腰背不敢相信地看着他。

        “嗯。”宁王屈指刮了下鼻尖,又笑了笑,“这有什么,当年我沿岸治理黄河水患,跟着难民百姓住过穷乡僻壤,当时的情况也免不了亲自动手解决吃饭的问题,这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我记得辛蓝说你最喜欢鸭肉,就用王府带过来的燕窝炖了,快趁热吃了吧。”

        这样的体贴关怀,她实在不能不感动。想到自己在梅龙镇打杂那会儿刚刚学烧菜就火烧了袖子,这世上就是有宁王这样的人,资质过人,禀赋逆天,做什么都能做到最好,衬托得周围的人就像个笨蛋!

        她忍着泛酸的鼻子将汤羹扒拉着一饮而尽,又接过他的手帕拭了口鼻,无尽眷恋地轻轻依向他的肩,“扪心自问,虽然我对王爷的事也是尽心尽力,也希望王爷能把我放在心上,但是王爷对珩儿的好,已经超出了一个王爷为王妃做的。能够在你心里拥有特殊的别人比不上的位置,我很高兴,可我终究有些担心,这好……只是一时的。”

        我本可以待在平地,我只怕将我推进深渊的人,曾送我上过云巅,这话到底没讲出来。

        宁王敛去眼中笑意,语气沉了沉:“只要是我认定的事,就不会改变。”

        红日跌落西山,晚霞绯红稍减,金黄掺杂着淡紫色的余晖穿过轩窗打在竹帘的缝隙上,细密而迷离的光影令人如堕梦境,然而没到入夜的时辰,人在讲话的时候总会格外清醒些,宁王拢了拢她肩头的薄衫,尽量用他最大程度的耐心同她说着缠绵而现实的话语。

        “玉珩,若是要我跟你说上千万句的山盟海誓,那无异于无稽之谈,像你这样有智谋有见识的女人,也不见得会相信那种所谓情比金坚的漂亮话。人生的路很长,此刻我想你能永远陪着我,起码我认为我不会变,对于未来可能的变数,恐惧是解决不了问题的,需要我们想办法去面对和克服,但是对于还没有发生的事,你又何必自寻烦恼呢?”

        “可是珩儿,固然我希望你安分守己地待在我身边,但我不需要你妄自菲薄,我相信我朱宸濠的眼光,你就是值得我对你好的女人,你不必怀疑自己,也不必怀疑有些东西能否永恒,那些大概要等到几十年以后,再让我们来确认答案。”

        相顾须臾,宁王喟叹着吻了下她的发顶:“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以史为鉴,本王不愿做李隆基。”

        这话换了任何人来讲都是既别扭又刺耳,但总在宁王的情理之中。

        他不愿娄玉珩在他面前小心翼翼地委屈自己,他希望她能从容而热烈地绽放属于她自己的光芒,他们既是忘我纵情的夫妇,也是并看江山的知己。

        娄玉珩近乎痴怔地凝睇向他,明明本能地浮起一丝想要锤他肩膀骂他混账话的冲动,却还是揉着鼻子拼命往他怀里钻,“玄宗为安定将士军心,命力士处死贵妃,明明军民上下要杀之人是杨国忠,贵妃却为其所累,枉自承担了红颜祸水之名,玉珩身为女子,实在不能不为之叫屈。既然王爷都这样说了,那我也就放心许多了。”她不知不觉松懈了身体,与他靠得更加紧密温存,“曾经我也以为自己不会是杞人忧天、自寻烦恼之人,但是一旦动了情,真就有些身不由己。我曾笑话过南宫越意和籽言的夸张,不想轮到自己,还是被王爷给俘获了。”

        她就知道,不论她如何挣扎,到底还是“不可脱也”了。

        宁王搓开她的掌心与她交握着,就像把自己交到她的股掌之中,微醺的目光似是沉溺于往日的欢欣之中,“其实你带给本王的惊喜有很多,就比如初次在毓秀堂听你的琴声,就觉得像是天籁之音,那样的恢弘壮阔,潇洒无羁,实在不像是个久居深闺的书香女子弹奏出来的,后来与你在延春阁合奏,更加让本王印象深刻,就好像真的与你纵马塞外,醉卧沙场……”

        “我哪有王爷说得那样生动啊?”娄玉珩目光闪了闪,不着痕迹地截断他的话,“对了,忘了说正经事,王爷这样跟皇上辞行,是不打算留京插手朝中之事了吗?”

        “朱厚照登基已过半年,失去那三个月的时机,再想乱中夺权就没那么容易了。”宁王纵有恼恨却也平和下来了,面色四平八稳地道,“原来朝堂内部还是党派分明,现今洛亦倒戈,巫大勇也看在无休的面子上少不得要跟不懂化干戈为玉帛,这样下去,整个六部的人心都将被不懂收拢,如今留在京城很难占到便宜。不过你也看到了,江淮一带匪患丛生,黄河以南国事蜩螗,漠北那边鞑靼和瓦剌虎视眈眈,朱厚照这个江山,不会坐得稳当的,等我陪你去上饶娄府探亲之后,再回南昌从长计议。”

        “嗯。”娄玉珩心头微微松快了些,心底却划过一丝难以言说的纠结。

        “砰砰砰——”门外传来苏沐的敲门声,“不好了!陈总管和不凡打起来了!”

        “什么?”娄玉珩赶忙穿衣整发下了塌,两人急急忙忙来到船舱外的甲板上,眼见着不凡的赤霄剑被打落在地,双手被陈勤反剪在身后,咬牙扭打着不肯屈服,陈勤同样也是大汗淋漓,“没想到你小子人长得不高,力气却这么大!吃什么长大的?”

        “你这个坏人!你放开我!你把珩哥哥给我交出来!”不凡恨恨地叫嚷着。

        “都说了他不会再见你了,你还……”

        “住手!”娄玉珩来到二人近前高声阻止,不凡见了娄玉珩才停止挣扎,陈勤见到来人也就只好松了手,一句“王妃”还未出口,娄玉珩皱眉问道:“你们这是怎么回事啊?”

        见娄玉珩仍以男装示人,陈勤便改口道:“回公子的话,这个叫不凡的孩子一直吵着要见你,非说你被坏人给绑架了,属下拦不住他只好出手……”他抬眸看了一眼宁王,心道自己若是不出手,等到王爷出了手,那这孩子可能就没命了。

        “珩哥哥,我等了你好久啊!我现在已经能把礼运大同篇默写下来了,先生说我可以开始读这本书,你看。”不凡得意地晃了晃手中的《孟子》,而后有些戒备地看向负手站在娄玉珩身后的宁王,扯着娄玉珩的衣袖好奇地问,“这位帅哥哥是你的朋友吗?”

        “他……”娄玉珩一时很难回答,不远处忽然传来熟悉的沉稳嗓音。

        “不凡,不得无礼!”伴随着阵阵清风拂面,不凡眼前一花,只见身着一袭麻灰色长衫的身影来到他身侧,来人撩开下摆屈膝半跪下来,以一种前所未见的严肃口吻示意他道,“不凡,还不见过宁王殿下!”

        “宁、宁王殿下?”不凡结结巴巴瞠圆了眼睛不知自己所处何地,但还是乖顺跪了下来。

        “庐陵知县王守仁拜见宁王殿下,殿下千岁大安。”王守仁垂眸作揖,恭声问候。

        娄玉珩心知宁王来得低调,有些诧异地问:“先生怎知王爷身份?”

        “王爷所乘的飞虎舟乃是督运漕粮的官船,此时并非通州粮草转运的时节,官船上的旗幡是工部特批,非皇亲不得擅用。”王守仁再行一拜,“微臣在三年前领了廷杖被贬至贵州龙场,那时便在京城见过王爷,虽是午门外匆匆一瞥,但王爷容貌令人过目不忘,阳明不敢忘怀。”

        “王大人好眼力。”宁王微眯了双眼,目光没有一刻离开过对面这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中年男人,嘴角淡然而弯,“本王远道而来,昨日见王大人公然私扯官旗,当众冒充巡抚,不知按大明律例该当何罪啊?”

        “王爷——”娄玉珩急了,王守仁不慌不忙地弯腰伏拜,“王爷容禀,此艘客船加上左右商船百姓共计有三四百人,微臣身为朝廷命官,愿其生而不忍见其死,凡遭险时遇软而切,遇硬则弯,故而只好行此权宜之计。若是因此获罪,阳明内不愧己,外无所怨。”

        宁王目光微顿,好一招虚张声势,倒是和不懂如出一辙呵!

        “呵呵……”宁王舒朗轻笑,笑意却不至眼底,虚扶了一把王守仁示意他站起,“王大人智退水匪何罪之有啊?本王只不过是玩笑而已,说起王大人三年前遭遇廷杖一事,想必是蒙了不白之冤,此事的始作俑者刘瑾已经伏诛,王大人也尽可安心为官做事了。”

        “多谢王爷宽宥,阳明定当竭诚为朝廷效力,安定一方黎民。”

        娄玉珩这才松了口气,嗔了宁王一眼:“人家王先生本来就身体不好,王爷还吓唬人家。”她又赔笑着看向王守仁,“王先生,自从我家失势后,我就到宁王府做了家奴,这回是被王爷从京城遣回南昌做事的,没想到王爷也离了京。那么,接下来我就得留在王爷身边伺候了,再没办法跟您求学请教,也没法再听不凡背书了,好在来日我与先生同在江西,若是得空总有机会与先生再叙。”

        宁王听她再次自称家仆,眉头紧了紧,看她那身男人的打扮愈发不顺眼。

        “不凡,你要多听先生的话,入了夜就少看书,你得顾好了自己的身体才能照顾好先生啊,等你们到了庐陵,衙门就有师傅听你背书了。”

        “还有啊,虽然你功夫了得,但是不要不动不动就拔剑,得罪了人谁给你收拾烂摊子呢?”

        不凡听她絮絮交代着,内心涌起的不舍让他红了眼眶,虽然很想再挽留她几日,但看一眼身侧那位连先生都叩拜不止的俊俏男人,却怎么也不敢说出口,只咬着唇称是。

        夕阳没入西山,通红的流云倒映在闪着粼粼波光的水面上,为这场告别更添一抹凄艳,过了洪泽湖扬州近在眼前,大运河两侧的村舍燃起朦胧的炊烟,淡淡萦绕在萋萋芳草潺潺流水边,不凡站在船头,朝着不断远去的飞虎舟用力地挥着小手。

        “先生,我们还能再跟娄珩哥哥见面吗?”不凡看了眼手里的《孟子》,小声地问。

        “也许吧。”王守仁举目望天,温柔地摸了摸不凡的脑袋。

        ……

        月至中天,银辉漫天,船开得远了,娄玉珩和苏沐重新安顿下来。

        晚膳后,宁王撩开珠帘在她身侧坐下,打量着她颇有不舍魂不守舍的神色,揽住她的腰身轻声问:“你若是舍不得那孩子,便是你开口要在大船上留下两日也无妨,只是本王怎么觉得,你好像离开得比我还着急呢?”

        娄玉珩躲开他凑过来的脸,只为了保持片刻的镇静,“王爷的身份已经暴露,若是继续留在船上,难免引起众人惶恐,加上不凡行事不讲规矩,阳明先生只是个县令,在王爷面前恐怕自身都难保,就别说旁人了。”

        “县令?”宁王默然半晌,语气有些凉薄,“本王看他的能耐,可不像是个县令!”

        娄玉珩皱眉不语,上次是林蕙娘,这次是王守仁,怎么宁王对她心生敬佩的人总是抱有不小的芥蒂呢?不禁心下有些黯然,可她也不知能说些什么,因为知道不能改变什么,于是舒展了眉头照旧捻起他的发带往手指上缠,亲昵地依在他胸前曼声启齿:“管他是什么,等到了江西的地盘,还不是尽在王爷的掌握之中?”顿一顿,她扭动着腰身往他耳畔呵着桂馥兰香的热气,“再说,船上人多眼杂,王爷哪能尽兴啊?就算我再怎么舍不得不凡,也不能耽误了与王爷共赴巫山的好时光啊……”

        尽管觉得这女人有些不安好心,跟他梦里的那个孟浪模样竟神奇般地有些重合,宁王的呼吸还是粗重起来,搭在她腰间的手掌往下捏了一把她柔软的臀肉,语音低沉暧昧:“小东西愈发胆大了,等回了南昌看本王怎么收拾你。”

        “怎么收拾都行,只要王爷喜欢,唔……”

        银汉迢迢辽阔无垠,散布着繁星点点的运河之水就像漫漫无尽似的,舟浆拨水的声音如同情人的温柔喃语,水波荡漾,春意弥漫。

        ……

        历经数个昼夜交替,经过扬州码头的倒换,声势浩大的官船仪仗缓缓停靠至绍兴迎恩门,浙江布政使同杭州知府和绍兴知府早早就率了一众府衙官吏在码头上整齐列队,恭迎宁王与王妃王驾莅临,岸上鼓号喧天,旌旗猎猎,人山人海,热闹非凡,护船使指挥停船,随从飞奔着下了楼船放置踏板,伴随着一声号角,数十名藩兵高举象征皇亲威权的王仪卤簿缓缓走下码头。

        在众人的翘首以盼之下,这一支藩兵的头领谢哲快步走到人群中央,高声吩咐道:“众位大人免礼,只因从北往南气候多变,王爷偶染疾恙,王妃侍奉在侧,不便与诸位大人相见,请诸位大人自行回府处置,不必惊扰地方。”

        “王爷身染疾症?这、这……”几名为首的官员吃了一惊,面面相觑,回神躬身拜别时,谢哲已然率领藩兵仪仗走远了。

        沿着绍兴前往上饶的官道上,一辆木质坚硬、装饰豪华的马车行在山川草木之间,马蹄嘚嘚敲击着地面,溅起一阵尘雾,娄玉珩与宁王并坐于马车中,侧面是陈勤率领着七八名从南昌赶来接驾的做事得力的藩兵卫队,一队人马快马加鞭地疾驰着。

        “既然咱们已经到了这,王爷为何不肯见一见浙江官员呢?”娄玉珩天还没亮就被人抱着塞进马车,此刻依偎在宁王肩上仍困得睁不开眼睛。

        “皇上登基之初,瓦剌人在山西以北流窜,加上四王作乱,百姓不堪其扰,使得山西河北二省赋役大大减少,致使国库空虚。在平叛四王前夕,皇上在李东阳的建议下有意增多江苏浙江一带的商税,浙江这里官商勾结侵占国帑为全国之最,因平乱之功,几王下场凄惨,这里的官员就以为宁王府独得圣上倚重,所以那些老狐狸就把主意打到了我的头上,这般大肆迎我入城,不外乎是想通过我来劝圣上改变主意。”宁王凝神思索着,沉吟着微笑道,“他们是打错算盘了,不论是朱厚照也好,我也好,为了稳固势力扩充军需,浙江都是砧板上的鱼肉。”

        娄玉珩困得直点头,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我朝历来是重农税而轻商税,也是该藉此时机敲打一番那些朱门酒肉臭的富商了。”

        “王妃说得是。”宁王心不在焉地抬手抚了下她白嫩滑弹的脸蛋,越看越滋味可口。

        车马取道诸暨、东阳、婺州、衢州,于数日后抵达上饶,沙溪镇。

        一行人马驶入沙溪镇的石坊下,娄玉珩总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与故地阔别近一年了,这里还是那样一派和煦可亲的景象。一座人杰地灵的南方小镇,街上行人摩肩接踵,街边吃茶点的、送孩子去学堂的、商铺开张、衙役巡街、有街坊邻居说着家长里短的事,更还有农户家中时不时地传来牛叫犬吠之声,绘声绘色地呈现了一幅物阜民丰的街景儿。

        晴朗的清晨热风拂面,娄玉珩撩开轿帘欣赏着街巷中的来来往往,忽然很享受这种难得的人烟祥和,尽管对那个宝座有所憧憬,但是再宏伟的宫殿也会成为兵家必争之地或是两军对垒的战场,曾经有多么锦绣繁盛,往后就可能化为几多丘墟,而眼前这座小镇不会,它会一直是这个样子,是眼前这个风清和乐、万物和谐的模样。

        两人在登门娄府前,寻了家馆驿沐浴更衣,因为是回门探亲穿戴得并不隆重,娄玉珩换上云霏霞影海棠团锦衣,下配藕色暗花留仙裙,臂上挽迤着一条长长的烟罗轻绡,用两枚小小的金镶玉扣固定住,苏沐为她挽好妇人发髻,斜斜簪上一支金累丝衔珍珠蝶形步摇,娄玉珩对镜左右晃了晃,泠泠笑道:“好别致的发钗,那对蝴蝶最好,打造得栩栩如生的,插在髻上就跟没出阁的小姑娘似的。”

        “小姐本来年岁也不大,这样打扮很合适,老爷见了也会觉得习惯的。”

        出现在镜中的宁王着一身玉涡色银线藤纹锦缎长袍,累银丝珠冠绕耳后垂下与衣袍同色的发带,腰间配以银纱滚边山玄玉带,衬得愈发身量颀长,肩削窄腰,腰带上并未垂着太多宝石坠饰,腰侧只垂着一条玄色长穗绦,娄玉珩回身打量他两眼,不由得掩唇低笑:“都说人靠衣装,可我说还得是衣靠人装,王爷穿得这样简单还是贵气逼人,让人移不开眼睛。我看,唯有《洛神赋》的华丽绝伦,才能形容王爷姿容万一。”

        宁王不以为意地笑笑,对于她对他美貌的着迷从最初淡淡的反感也渐渐变得受用了。

        娄玉珩说得不无道理,容貌也是人的一部分,只要情意是真,何来肤浅之说?

        因着路上就不间断地差人向娄府通信,当宁王夫妇携手下随从来到娄府门前时,远远便能望到阖家众人在门前整装等候,娄玉珩眼中一热几乎落下泪来,家中婢仆见她掀了轿帘连忙上前放置踏凳,她目光来回巡梭着定格在为首白发苍苍的祖父身上,刚想上前叩拜请安,不料众人皆齐齐跪下身来伏拜在地,“草民娄谅携府中诸人拜见宁王殿下,王妃娘娘。”

        既入王府就是皇亲,这一礼说什么也得受着了,娄玉珩只得忍住上前搀扶起祖父的冲动。

        娄府往来门生众多,娄谅偶尔还会开堂讲学,因此娄宅也算占地广阔,王府而来的藩兵随从被安排在与宁王居所一墙之隔的几座小厢房,因为娄玉珩交代回府后就与宁王宿在出阁前的闺房,娄府就按照意思洒扫一番,再着意添上一些布置,好在此处本来就是独辟一院,也就少了人言打扰。

        一行人安顿下来,到了晚宴又重新相见。

        灯火通明下,娄玉珩感受到来自四周的探究眼神,不外乎是对她容貌变化的惊艳和疑惑,但碍于宁王在场众人又只能绝口不提,她眼含雾气地扫视一圈,祖父虽然身体康健但到底是垂垂老矣了,叔父娄忱和婶母周氏也多了白发,听闻堂妹娄玉吟年初嫁了人,出落得愈发粉润多娇,坐在一旁的夫婿面目清秀举止内敛,亦是出身书香门第的年轻儿郎,年岁稍长的两位堂哥也都分别携了妻眷依礼而座。

        与皇权浸染的大内宫宴不同,宁王在娄府的表现丝毫不亚于与梅龙生师生重逢的热情随和,言辞行动间锋芒全无,文雅濯濯如春水照柳。

        “王爷,请上座。”开席前,娄谅弯着腰杆请让道。

        他此来就是陪娄玉珩探亲,只想以晚辈自处,哪想客占主位抢了娄谅上座的位置?娄谅见他坚持不肯就座,便只好缓身坐在上座,宁王见众人迟迟不肯动筷,便率先举杯澹然而笑:“我跟玉珩回到娄府就是为了一叙天伦之情,若是闹得府上战战兢兢就不好了。坦白讲,玉珩不仅是我刻进皇家玉典的王妃,我更视她为发妻,就跟民间凡俗夫妻一样,因此,在我二人离府以前,请诸位不必时时刻刻恪守臣民之礼,更不要过于拘束,否则我与珩儿终究心中难安。”

        诚挚动人的话语如春风一般吹拂着每一个人的心头,不多时,众人纷纷松动了神色露出笑脸,尤其朝着娄玉珩投来欣慰和羡慕的眼神。

        席间,宁王几乎是来者不拒地饮下男眷敬来的酒,气氛也渐渐热络起来。

        “大哥肝肺不好就少喝些酒吧,平日多听嫂嫂的劝才是啊。”

        “婶母气色还是这样好,我此行前来备了些燕窝雪蛤,可吩咐下人煮了。”

        “听闻叔父文章写得绝佳,正准备刊印成册,我带来些印绶监的徽墨……”

        “祖父书法奇绝,远近闻名,晚上还要请祖父墨宝……”

        娄玉珩一边与婶母闲聊,一边想到宁王对自己的八妹朱烨蓉和外甥女不冷不热的样子,对比下来只觉得离奇。

        “听玉珩说一个月后就是祖父的寿辰,奈何行走匆忙不能在府上叨扰多日,这把折扇还请祖父笑纳……”

        “使不得使不得!”

        “祖父莫要推辞,古人云宝剑赠英雄,红粉赠佳人,凡世间之物,总要落到匹配之人手中,方才不算埋没。祖父为人高风峻节,后辈雏凤清声,与扇面画师所题的高山景行四个字相得益彰。这是宸濠的一点心意,也是替玉珩全了孝义之礼。”

        娄玉珩听得一愣一愣的,她曾在京中王府库房中见过此物,是贮藏在七宝锦匣中的一把篾丝古扇,犹为独特的是,扇骨由水牛肋骨而制,经过锯、刨、漂白、拉花、砂、磨等多道工序才细腻洁白,拿在手上光洁如玉却比羊脂白玉轻便许多,是折扇中极为罕见的雅品,扇面上的水墨丹青为林间山水美景,笔法意蕴竟超出唐寅许多,当时她就觉得稀罕,但宁王说什么也没让她拿出去送给朝中大员,不想他竟会拿来送给祖父当作寿礼。

        她了解祖父断然不会接受金银之物,一把折扇倒也无不妥,便一道劝着祖父收下了。

        言笑晏晏之间,娄玉珩只觉得娄玉吟往她这边的注目多了些,好像要跟她说些什么但又插不上话,又跟身旁的夫婿悄声说着什么,露出趣味甜美的笑。

        良久,娄玉吟捡了个空档儿款款娇声道:“都说一入侯门深似海,但今日看着可不是那么回事儿,姐姐真是好福气,能够与王爷举案齐眉伉俪情深,倒让我想起去年王爷来咱们府上做客的前夕,姐姐从街上听说当时的圣上在咱们上饶下旨遴选太子妃,姐姐还当了真跑到巡抚衙门报名去了,如今与王爷成就花好月圆,这真是拜佛都拜不来的缘分呢!苏沐,你说是不是有这么回事?”

        “这……”苏沐埋头不言,小姐先前交代过这事不能随便讲,没想到二小姐竟然当着众人的面说了出来!娄玉珩刚刚夹起的一块红烧鸭脯肉僵在口边,她心知娄玉吟素来心肠直率,一到了宴席上就爱说爱笑的,大约是把这事当笑话讲了。

        可架不住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一时间,她有点不敢去看宁王的脸色了。

        “玉吟!当着王爷王妃的面不要胡言!”娄忱小心觑着宁王的神色,不悦地斥责。

        “无妨。”宁王面上依旧是客套的笑,“小妹不过是实话实说,我与珩儿的确是情缘匪浅。”

        直到晚宴散去,娄玉珩这口气也没松下来。

        夜阑寂静,回到暖阁沐浴后已近亥时,娄玉珩擦着半干的长发来到屏风后面,宁王先她沐浴完毕,穿着一身雪白中衣坐在桌案边上,慢条斯理地品鉴着娄府侍人端上来一套崭新的黑釉茶具,神色倒是看不出什么异常,她施施然来到他面前替他斟了一杯茶,用柔媚得能掐出水来的语气温声道:“王爷请用茶。”

        宁王眼皮微抬,就能瞧见她粉霞色云影纱布料下白皙如玉的藕臂,不咸不淡地开了口:“你很少穿得这样清凉啊。”

        甭管这男人说的什么话,这状态绝对就是生气了。

        娄玉珩索性腰身一歪往他大腿上一坐,双臂缠上他脖颈,迎着他微凉的气息满是娇弱地倚着他,“王爷说过,让珩儿不要藏着掖着有话直说的,这回怎么一个人生闷气了?”见他不为所动,那双浅淡的眸子就跟置身事外似的盯着她,她只好闷声解释道,“当初、当初先帝是在这里颁发旨意来着,说是夜梦有五□□凤飞入广信府,所以为当朝太子选妃,对于这样一个一步登天做未来皇后的机会,那是千载难逢啊,我就、我就想去试试嘛!能成最好,不能成也不吃亏,就是没想到我刚刚报了名,王爷就来娄府下聘了。”

        宁王笑了:“这么说,还是本王误了你的前程了?”

        “不是这样的!”娄玉珩连忙否认,她这一挥手险些栽了下去,宁王虽有不豫之色,到底还是出手稳住她的腰,饶有兴味地听她狡辩,“我之所以这样做,也是从祖父那里听闻王爷侠王的美名,还是位文武双全英俊潇洒的男子,我就觉得王爷会挑选玉吟而不会选择我。话又说回来了,要说当皇后是好,那也得看是谁的皇后啊?就朱厚照的话,白给我当皇后我都不干!”

        “当真?”忽然,宁王含了一抹认真的意味。

        左右是哄人的话,娄玉珩也没细想,就眼神懵懂地点点头,接着就伏在他肩上轻轻叹息:“我记得王爷的话,对于未来之事不要自寻烦恼,可这过去之事揪着不放又何尝不是一种庸人自扰的执着?我已经跟王爷走到这一步,心里只有你一个男人,不论前事,不论前程,都认定你了。”

        片刻的静默,宁王伸出食指抬起她下巴与她对视,长长吁了一口气:“我不是在为过去之事烦忧。你知道么,当我从陈勤那里听说朱厚照闯出宫门去通州为你送行,本王真恨不能他掉进运河里淹死。”

        娄玉珩立时怔住,心脏砰砰直跳,心道此刻朱厚照能够安然待在宫里,大约是宁王还是不知道他拥抱了她那回事吧?想来探子也没那个胆量往外讲,于是抿了抿唇低低道:“皇上这个人你是知道的,跟身边的人相处都没个分寸,别说无休他说抓就抓,说放就放,我听籽言说不懂拿着尚方宝剑出去玩他都不管,他就是念着我跟他在梅龙镇的患难之情,才由着性子做出这样鲁莽之事,他现在后宫里不止有凤姐,还有我替他挑选的一群绝色美人,王爷就是想让他淹死,也且先等等吧。”

        话已至此,宁王才像是获得尊重,顺势将她拦腰抱到塌上,直到两人将最后一件衣衫丢到一边,宁王抬手将铜钩上的幔帐挥落下来。

        圆月羞得躲进云层,窗外火红的石榴花“扑嗒、扑嗒”地往下掉,娇嫩的花瓣一层一层地剥落,直到露出脆弱的蕊,这回不同以往,宁王迟迟未肯进行到那一步,娄玉珩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尽管有些难受,她有意讨好他,只得闭着眼任由他肆意摆弄着。

        他的吻,从她的额头、鼻梁、唇瓣、下巴往下蔓延,锁骨、肚脐、还在继续……

        一直到不能再往下的地方,娄玉珩猝然惊醒,抬手推了推他的肩。

        “王爷不要,脏……”

        “不脏。”宁王安抚地按住她的手,接下来的动作让她脑中“轰”的一响。

        他、他可是宁王啊!他怎么能这样呢……

        如此过去良久,娄玉珩逐渐适应了,她望着他嫣红水润的唇瓣,使了不小的力气将他推倒平躺在塌上,接下来便是投桃报李,将长发半束挽起,将落在鬓边的几绺撩至耳后,缓缓俯下脸庞,略略迟疑了下,迎着宁王灼热而期待的眼神张口含了上去。

        “呃……”宁王忍不住吟出声来。

        夜风徐徐吹来,悬挂于墙壁上抒发高洁心性的字画墨宝被风吹得翻起,摆在书案上的菖蒲、兰花、碗莲、文竹散发着属于书香高门的高雅气息。

        书架上方匾额镌刻着“风、雅”两个隶书大字,刻得那样端正,那样庄严,娄玉珩扭头不看,此刻她的眼里只有朱宸濠,浮沉耸动之中,她又趁势将搁在床榻案头上的一本《礼记》打落在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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