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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百无一用是书生(上)


  京城的夜,虽不比南城车水马龙张灯结彩,却也出奇的热闹。寻常人家逢年过节才得以一见的排场,到了这留安街,却是一应俱全。

  晚上鲜有进京买卖的外地商贾和挑灯夜游富家贵胄,在这条街上悠游的,大多是些轻衣简着的百姓,日里忙活的很,便在晚上偶尔出来乘风小憩,也有不少是家里孩子闷了一天闹着要出来玩的,长亲们心疼也便应允了。自然,这其中也不乏风尘仆仆赶来寓宿的京外人,大多是些江湖人士,白道之辈云云。

  此时放眼望去,整条留安街洋溢着欢愉自在的气氛,街边小贩盆满钵满,忙得不亦乐乎。几个孩子高擎着亮晶晶的糖葫芦串,兴高采烈地围着巷口你追我赶,偶尔不慎撞着了谁,也只是相视一笑便过去了。

  最忙的还是街边镶嵌的各家酒楼菜馆,对月畅饮,再来几盘下酒菜垫肚子,那可是人生的一大滋味,因此不乏来来往往忙得不可开交的店小二,一边吆喝着菜名一边抹着额上的汗珠,然后对食客们喏喏连声。

  大街小巷,灯火通明,里里外外,热闹非凡。

  只一家无名无姓的小酒馆,飏着赭色布旗,与世隔绝般漠漠然伫在留安街最偏僻的一角,仿佛一个被人遗弃的玩物,无人问津。

  这样的情况已经持续好些天了,不过这家酒馆本就不甚惹眼,如今这么雪上添霜,倒也不曾有人在意,毕竟偌大京城有的是酒馆菜馆,偶尔落魄一两家并不是什么稀罕事,大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便过去了。

  这家酒馆的招牌早早被人卸去,一片灰蒙蒙的蛛网盘根错节地布在上头,透出几分苍凉凄楚。屋内灯火暗黄,只随意摆了几截火烛,最里边一张还算干净的木桌上,一人俨然而坐,两道粗眉紧紧拢起,细碎胡渣下的厚唇中叼着半截烟管,吞吞吐吐的模样在黝黯中显得分外诡谲。

  “啪”的一声脆响,那截烟管霎时被他拧成两半,狠狠砸在桌上,咕噜噜滚了几圈,啪嗒一下,好巧不巧便推翻了那段燃尽的黄烛。里边有人闻声赶出来,一副战战兢兢的羸弱身躯,竭力堆起一脸令人发噱的笑容,颤道:“大大大哥,可有何吩咐?”

  粗眉大汉睇了他一眼,清了清有些沙哑的嗓子,厉声道:“你瞧瞧你这一副病恹恹的混样!你管什么用?!还不赶紧给我滚下去,再派个精明的人来!”

  那人没来由便挨了一顿叱,惊慌之下有些摸不着头脑,直到粗眉大汉一个嘴巴子飞过来才懵懵懂懂地俯首应是,捂着脸快步跑回去了。不多时,里面又出来一个装束得体的小厮,看上去膀大腰圆,壮实得很,至于有没有头脑么,就不得而知了。

  粗眉大汉见了那人,这才差强人意地点了点头,“就你了,去门口看着,凡事都注意些,要是出了什么纰漏,仔细你这条小命!”

  他最后那句颇有虎毒食子的意味,小厮咽了口唾沫,应了声便小心翼翼地退下了。粗眉大汉看着他俨然不动地站在门口,又四下张望了一番,方收回目光,大摇大摆地进了后院。

  院内,两人百无聊赖地守在柴房前,其余一群人三三两两的散布着,有的躺有的坐有的流口水,全然不成体统。最挨近后门的一个睡眼朦胧的胖小厮正在忘我地打呼,门外传来脚步声,身边一个耳尖的人先听出了动静,急忙站起来捯饬自己,顺手搡了搡那个打呼打得正起劲的小厮,大着嗓门咳了几声。这一咳周围的人都如梦初醒,立马端端正正地站好,唯有胖小厮还在天长地久天涯海角地美梦。

  忽听砰的一声,屁股一疼身子一轻,胖小厮还没完全清醒过来,整个人连带着边上的包袱双双“潇洒”地飞了出去,在半空中划过一个流畅的弧,接着便是訇然巨响,脑门砸在包袱上,屁股磕了个大开花。

  他痛的哎呦哇啦乱叫,一边怜惜地抚摸着自己的屁股一边气冲冲的抬头,却在抬起头看见来者的一瞬间,方才一涌而上的嚣张气焰霎时灰飞烟灭,直愣愣便晕了过去。

  众人一阵唏嘘,皆胆战心惊地望着粗眉大汉。

  他将那人踢到一边,从容地转身,一道雄鹰般尖锐的目光阴测测扫向周身的每一个人,于是,每一个人的身上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生怕下一个以潇洒姿态飞出去并屁股开花的,会是自己。

  粗眉大汉的目光在众人身上逡巡了一番后,走到看守柴房的二位身边,沉声问:“里边可有什么动静?”

  那二人连连摇头,他又嘱咐道,“给我看好了,她现在可是我们的救命稻草,咱们能不能逃过这一劫,可就看她了。她若是跑了,你们一个都别想活!”那两人又连连点头。

  这时,身后一个遮挡严实的小厮突然开口,道,“大哥,那她若是死了,我们当如何?”他这话问得轻声,却异常清晰平缓,一只露在外边的眼睛写满了沉着冷静,仿佛看透了世事寒凉,再不会为任何人任何事所动摇。

  此话一出,众人均向他投去各色的目光,然而那人丝毫不受外界影响,只静静地等着他的答案。

  粗眉大汉浓眉上挑,缓缓转过身,投向那人的目光中,渐渐染上一分深不可测的猜忌。他颇有兴致地打量着不远处安然立着的蒙面小厮,唇角一扬,斩钉截铁道,“死什么死,别给老子胡诌八扯!”

  “会的。”蒙面小厮驳回他的话,“我带她回来的时候,看过她的伤口,她伤得很重,而且中了铃兰之毒。”

  “铃兰之毒?”粗眉大汉正色,摸着下巴似是在寻思,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只得看着那个蒙面小厮,知道他精通医术,便问,“你可知那是何毒?有何祸害?”

  蒙面小厮轻轻颔首,不紧不慢道,“铃兰植株通体含毒,倒也算不得刚烈,若是挽救及时,用药得当,将养几日便能恢复。只是如今这铃兰之中,似还掺杂了些许其他的成分,具体是什么,实在很难说,只是这么一来大大加重了铃兰的毒性,起初人会有通体燥热,面色赤红等症状,过不了几日,便会心力衰竭而亡。此毒已融入那女子血液内,若是不赶快加以救治,便是华佗在世也无力回天。到那时,我们只得……”

  话音未落,便被粗眉大汉一声“闭嘴”给怒喝回去,他垂眸,浓密的睫毛覆住眼睑。

  粗眉大汉怒火中烧,忍不住开口骂了句,“真他娘的流年不利!好不容易找着了这么个替死鬼,如今又要死了,现在可如何是好?我们可是时日无多,再这么耗下去,迟早有人会发现我们的行踪,到那时,我们全得抹脖子!”

  说罢,他不耐烦地来回踱步,阴鸷的目光逐一划过周围的人,似乎要另寻一个替罪羔羊,那些人个个都是劫后余生贪生怕死的货,一听这话便纷纷往后退了几步。

  显然,没人愿意再惹出什么祸端。

  粗眉大汉将目光投向蒙面小厮,“你可有主意?”

  他眸中似有笑意,“救活她。”

  此话一出,众人皆露出惊愕的神色。

  粗眉大汉眉头紧锁,似乎觉得这是个办法,只是这么一来,不就没了证据?如今那女子身上的铃兰之毒便是对她去过密林的最好佐证,这天下可以说是独一无二,这样做,无异于销毁了一个十全十美的证据,也无异于在将他们一干人等推上死路。这么一个有百害而无一利的荒唐法子,他怎么可能会以身试险?

  蒙面小厮似是看出了他的犹疑不定,又道,“既然你不愿意这样做,那便尽早将她供出去,然后,我们再逃命。”

  “不成!”粗眉大汉果断否决了他的这个提议,“现在还不是时候,上头的诏令还没下来,我们怎能肆意妄为!”

  他冷静了半晌,实在是想不到其他的法子,顿时觉得狂躁不堪,恨恨一跺脚,又看了眼蒙面小厮,眸中突然泛起赤裸裸的凶戾之气,阴狠道:“不如,杀了她。”

  此话一出,众人又是一惊。粗眉大汉自以为自己这招实在是绝妙至极又能瞒天过海,这样不动声色地解决一个弱女子,轻而易举,不用费什么力气,又人赃俱获,岂不妙哉?

  言罢,他沾沾自喜地笑了笑,蒙面小厮露在外边的那只眼中似有不知所措,但很快便被一如既往的镇静所掩盖,他直视粗眉大汉那双填满阴鸷气的眼睛,“不妥。此事若是被查到……”

  粗眉大汉突然冷笑,“神医多虑了,死人的嘴是撬不开的,只有这样,咱们才是最安全的。何况此女不过一个平平之辈,又有谁会在意她的死活。”

  他叹了口气,望向不染风月的苍穹,似在回忆一些不堪忍辱的过往,半晌又缓缓开口,语气一改往日的阴沉,反倒多了些沧桑与无奈。

  “我们这一路来,为人办事,走过那么些大风大浪,多少弟兄半路丢了性命,却连个安魂之处也不曾有。

  前些日子,咱们的一个兄弟阿虎,就死在这女人手下,身首异处,我们不过装装样子,编出一套李四的谎话诓骗她,却从未真正要过她性命,可她毫不留情一刀下去,此等无情无义之徒,又怎能容忍?如今杀了也不算过,不仅为了咱们这些人的性命,也算是给阿虎报仇雪恨,让他瞑目了。

  神医,我晓得你心地善良一心救人,当年咱们那些个伤了残了的弟兄,哪个不是你救的,你这份恩情我们不说,却一直记在心里,你心甘情愿跟随咱们这么些年,咱们也无以为报。今日这人,我必定是要杀的,也不怕损了什么阴德,你若是心里过意不去,这笔账,日后我和弟兄们自会还与你。”

  蒙面小厮眼波一滞,眸中划过一丝不落忍。

  只见粗眉大汉缓步朝柴房逼近,厉喝一声:“开门!”左右二小厮正要伸手,身后突然传来一把沉稳凝重的嗓音,竟有些儒雅温文的书生气,粗眉大汉远远眺望那个几尺之外负手而立的独眼少年,不由得狐疑地挑起眉,蒙面小厮喊的那声“大哥”,似有意压低了声调,而这般鹤立鸡群的作风,似乎不太像他从前熟悉的那个神医。

  方才他一时心急,竟也忘了这一点。虽然神医行事古怪不善言谈,常年挡脸面貌不详,可粗眉大汉下的决定向来不曾有人动摇,他也从不干涉,怎如今却这般急不可耐,似乎别有用意?

  一边众人似也觉察到了这一点,目光交接,变幻莫测。粗眉大汉望着他的眼神,似乎愈发幽森岑寂,难以揣测。

  蒙面小厮耳聪目明,很快也便有所觉察,只是他向来处变不惊,立时找了个理由搪塞过去,微微一躬身,不卑不亢道:“大哥有所不知,这悠悠众事,或欲利之,适足以害之;或欲害之,适足以利之;利害之反,祸福之门户,却是无人知晓。眼下杀了这女子,也许不失为一个妙计,可杀人纵火,向来不是解决问题的根本途径。狡兔自有三窟,杰士不乏另谋出处,此事总会有转圜的余地,大哥何必多此一举。”

  “你说我多此一举?”粗眉大汉额上沟壑更显,眸中的桀骜阴鸷却明显褪了许多,他上前几步,停在他跟前,凑近仔仔细细打量着那只独眼,瞧见的只有一片波澜不惊的沉稳与清隽,嘴角不由得滑起一抹笑意,“说得好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站在一边看得一清二楚的几个小厮脸上皆露出惊呆了的的表情,而蒙面小厮依旧站的端正,丝毫不为眼前人别有深意的打量所动摇。

  他捏了捏手心,看了眼对面柴房微微敞开的门,随后又不动声色地挪回视线。只听面前粗眉大汉敛起笑意认真道:“神医跟随我们多年,不料竟还有这一身书香门第的气息,直言不讳的君子作风,难得,难得啊。”

  他环视一周,目光又回到蒙面小厮眼中,语气是难得的宽和:“不知神医说出这一番话,是有何高见啊?说出来,也省的我这个粗鄙之人多此一举。”

  蒙面小厮眉心在暗处悄然一蹙,目光游移在那些人手上,突然一滞——只见最贴近身侧的一人双手负背,玄色束袖下闪着一道白森森的寒凉光影,仔细一瞧,竟是一把刀口锋利的手刃!

  他面色不改,心中却不免起了一分战栗,手中暗箭也凛然出鞘。

  与这里的其他人不同,他身份特殊,故而穿的是一身宽袍敞袖的黑袍,不似一般的束袖,一举一动尽有所遮掩,自然没人察觉这黑袍之中余出来的一分警觉。或者说,是必要的自保。

  看来,自己的身份是要暴露了。

  那些人虽面上笑意未减,言语也异常的和气,就连粗眉大汉一贯粗暴狠烈的作风也尽数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充满诚意的笑脸,这样看似包裹严实的陷阱,实则却漏洞百出,凡是多个心眼便不难察觉,他从始至终谨小慎微把控有度,又怎会不多留一份心?

  几日前,他亲手杀了那个真正的蒙面小厮,那是他第一次杀人,带着十分僵硬的手法,色厉内荏地处理好后事,又一路跟随这些人来此。

  这两天他都不曾好好阖眼,小心翼翼地观察所有人的一举一动,随时随地抽出袖中的暗箭。

  不是他怕死,而是他必须留着这条命,去救一个于他而言分外重要的人。不只是受人所托,更多的,是为了还她当年的一分恩情。然而还是太高估自己了。

  这世上诸多事,并不是光有一份胆量和自信,就可以化险为夷的。有时候愚昧的自信,反而会让人身陷险境。

  他的独眼直直扫向柴房陈旧木门后隐隐透出的晦暗幽光——她又要干什么蠢事吗?可她的伤还没完全好啊。虽然不如他之前口齿伶俐地编出一套铃兰之毒的说辞那般严重,虽然他几次偷偷给她看过伤上过药,可寡不敌众本就是必然,她能逃过一劫吗?

  他在无人可见的暗处轻轻一笑,似在嘲谑自己顾此失彼的愚钝想法——眼下自己的命都不一定能保住,竟还想着另一个人的生死安危?他是不是,有些太不分轻重,太荒谬可悲了?

  面前,近在咫尺的一张脸,堆起假惺惺的真诚,若有所思地望着他,似在等待他的答案。那双眼睛看破了一切,却仍拿班做势地笑脸相迎。

  蒙面小厮也故作从容地眨了眨眼,袖中暗箭又伸出几寸。

  他心里比谁都清明,若是双方撕破了脸皮,以他一人手无缚鸡之力,是绝对没有胜算的,袖中那一刀,最终也只会朝向自己。是以,眼下这样僵持着,已经算是大慈大悲了。只要苏磬芷不出来,那么这些杀心,或许还有一丝回圜的余地,如他之前所说的那样。

  可事实证明,没有了。就在那扇他盯了许久的木门訇然一声四分五裂时,就在那个女子一袭黑衣不顾一切地夺门而出时,那些渺茫的希望便也跟着一同支离破碎了。那双妖艳清冷的眼睛望向他,他便知道为时已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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