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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第40章


超市内的春节歌曲自进入腊月就没消停过,春联窗花中国结,把这里变成了一片红色海洋。

        这是采购年货的最后一天,所有人的购物车都装载得满当当。那些平日里少有人买的大件礼盒,也被清走了一批。

        冷冻柜里的手工饺子在做促销,乔殊羽望着满是生活用品的购物车,想想还是拿了一袋。

        年三十的街道依然忙碌,有人在值最后一班岗,有人在为春节做着最后准备。在外务工一年的人们终于回到了家乡,各大商场是前所未有的热闹。

        乔殊羽将一袋东西挂在车把上,尽力保持着平衡,歪歪扭扭骑回了医院。

        医院依然是那副冷冰冰的白色模样,外面一派欢声笑语,感染不了这里愁容满面的人们。

        当然,也有些充满年味的小细节。路过护士办公室,能看见门把手上挂了迷你的中国结,回到病房,还有人在窗上贴了张窗花。

        李亦梅看起来精神很好,和隔壁床的阿婆聊得不亦乐乎。听见门开的动静,她笑着回头望去:“囡囡回来啦,快休息一会儿。”

        “嗯。”乔殊羽嘴上应着,手里还在整理东西,将它们各自归位。病房里没有冰箱,她举起那袋饺子,“大家晚上要吃饺子吗?”

        “诶哟,小姑娘要请我们吃饺子啊。”隔壁陪床的一位大叔开口道。

        乔殊羽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嗯。”

        “行嘞,我拿我们家的狮子头和你换。”大叔笑呵呵道。

        其他几位也陆陆续续应下,乔殊羽望着手里的饺子,庆幸自己拿了袋大份的。

        李亦梅住院已有十余天,乔殊羽全程陪护着。

        尽管大家每天都在与死神搏斗,但病房里的气氛还算不错,日日谈天说地好不热闹。

        乔殊羽不太习惯这种氛围,小部分时候在角落发呆,大部分时刻坐在走廊看书,偶尔也会躲在楼道哭一场,再去附近的卫生间洗个脸。

        李亦梅是在期末考试结束第二天倒下的,那天的具体情况乔殊羽已经记不明晰了。

        大脑的保护机制模糊了大部分细节,李亦梅向她求救的那霎,她心头的恐慌与濒死感已经被忘却。她只记得是隔壁的郑阿姨送她们去了医院,她坐在那一直哭,而女人一直握着她的手。

        经过一系列检查,李亦梅确诊了尿毒症。

        其实之前李亦梅在别的医院已经查出来了,但却一直瞒着乔殊羽,试图吃药控制。

        这次,医生建议住院治疗。

        李亦梅说她没事,说不想浪费钱,而乔殊羽泪流满面地看着她,说自己不想成为孤儿。

        最后李亦梅叹了口气,同意了。

        决定住院后,乔殊羽便回家收拾行李。她打开李亦梅的床头柜,里面不仅有银行卡,还有身份证、户口本、社保卡、一信封现金……总之所有重要的东西都在这里。

        乔殊羽举起银行卡端详了少顷,那天李亦梅告诉她密码时,在想什么呢。

        自打乔仁三番五次犯事后,他那边的亲戚基本都不太和他们家来往。而李亦梅的亲戚远在北方,乔殊羽很少见他们,也开不了口麻烦人家。

        她被迫变得成熟可靠,在医院里忙前忙后,处理所有相关事宜。尽管好多次囿于未成年的身份,必须再去麻烦已经形容憔悴的李亦梅。

        当她握着李亦梅的手机在医院奔走时,收到了一条短信,是她的期末成绩。

        第18名,退步了一些,但对于她来说,算是个很不错的成绩了。她的心情很平淡,只是给班主任回了条短信请假。

        班主任给她打了通电话,了解情况后批准了她的请假,让她在补课的两天时间里,找个时间去学校拿寒假作业。

        乔殊羽嘴上应着,心里却没把这件事列入日程。

        远亲不如近邻一点也不假,这段时间里,对门的两个人帮了她很多。

        郑阿姨手把手给她传授了陪护的经验,而医院的饭菜寡淡无味,女人也常常送饭到医院来。

        乔殊羽总觉得自己口头的感谢太单薄,她们常说没关系,是互相帮助,可她却感觉自己太无用,什么也帮不了对方。

        今晚护士巡视病房的时间比平时提早了些,巡视完毕后,他们便要回家过年了。医院里的人少了一大截,只剩下些值班人员。

        乔殊羽借用医院的配餐间煮了锅饺子,一股脑倒进保温桶里端到了病房。病房内,两个凳子交叠放着,上面支着一台平板。

        病房天花板上的迷你电视一早坏了,于是某个病人的女儿带了台平板过来,一行人在病房调试了一下午,终于找到了个四个床都能看清的位置。

        此时,平板上正播放着春节晚会。大家一边看晚会,一边手里捧着碗,等着乔殊羽挨个分饺子。

        饺子分了一转,乔殊羽也收到了不少吃的。除了那位大叔承诺的狮子头,还有什么春卷、桂花藕、蛋饺之类年夜饭常见的菜,装满了一个不锈钢饭盆。

        第一次在病房里跨年,倒是个新奇却并不想再有的体验。一群陌生人聚在一起吃年夜饭,热热闹闹地看着春晚讨论着,也算有那么点年味。

        只是病人休息得早,没等到十点,春晚便被迫结束。乔殊羽悄悄从病房出来,一路走到走廊尽头,隔着充满陈年污垢的玻璃窗,眺望着远方。

        自从禁鞭后,每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今晚的夜景并不比从前盛大,甚至过分黯淡。各个商区一片昏暗,想必居民楼里应该是灯火通明。

        背后有脚步声传来,乔殊羽没挂在心上,依然怔怔地眺望着。直到那脚步声离她愈来愈近,她警惕地回头望去。

        在走廊昏黄的夜灯之下,林家望的面庞被勾勒得很温暖。

        他笑了一下:“除夕快乐。”

        乔殊羽定定地站在原地,反反复复地看他。

        看他的每根发丝,也看他新崭崭的球鞋,从头到尾、纤悉无遗地看着他。仿佛他不该出现在这里,又仿佛他下一秒就会消失。

        “你怎么来了……”话一出口,带上了她自己未曾意料的颤音。

        “因为……很想见你。”林家望走近了些,挟着一阵温暖的风,“我不想看春晚,骗他们说同学约我去放烟花,他们就同意我出门了。”

        虽然禁鞭令一早下达,但一些小型的冷烟火还是可以放的,林家望从宽敞的口袋里摸出一盒仙女棒,“那……乔同学,要不要陪我去放?”

        -

        她是在李亦梅第一次做透析时,接到了林家望的电话。

        她不敢在李亦梅面前哭,一个人坐在楼道里咬着胳膊哭,电话响起时,她望着完全陌生的号码,好半天才接下。

        “阿姨您好,我是乔殊羽的同学,我叫林家望。我有些作业想请教乔殊羽,请问她方便接电话吗?”

        林家望的声音从那头传来,乔殊羽吸了吸鼻子,刚刚试图止住的眼泪,这会儿流得更凶。

        那头沉默了几秒,忽而轻声道:“……乔殊羽?”

        “嗯。”乔殊羽含混不清地应道。

        “你还好吗?你在哪里?有什么我能帮你的吗?”问题连珠炮般抛来,林家望的语速是前所未有的着急。

        “咳咳……”乔殊羽闷咳两声,试图止住哭腔,“我没事,我现在在医院陪着我妈。”

        “……别担心,阿姨会早日康复的。”

        听烂了的安慰托词,乔殊羽闭了闭眼:“嗯,谢谢。”

        “你在哪个医院?”林家望又问道。

        乔殊羽想了想,还是告诉了他:“人医住院部。”

        两人又聊了几句,都是些面对病人家属时的常见关心。电话挂断后,乔殊羽洗了把脸回到透析中心,疲惫地望着李亦梅。

        透析结束后,乔殊羽把李亦梅安顿好,拿着热水瓶出门打水。

        一开门,她便见到了坐在走廊长椅上的林家望,旁边放着一篮水果。

        走廊上人来人往,两人沉默地对视了数秒,乔殊羽开口道:“我可能没空陪你,等会我还有很多事要做。”

        “我知道,你不用管我。”林家望道。

        乔殊羽不知该再说些什么,却又不想马上离开。

        又是数秒的沉默后,林家望缓缓向她张开了手。

        她鼻子陡然一酸,放下热水瓶扑进了他怀里。

        这个拥抱很结实,她像溺水的人一般,死死抱紧了这块救命的浮木。林家望一下又一下轻抚着她的背脊,用哄小孩的语气轻声哄着她。

        所有压抑的情绪释放干净后,乔殊羽从怀抱中退出,才发现他也红了眼眶。

        后来林家望时不时会给她发些短信,乔殊羽有时候会回,有时候忙起来只看一眼便放下,林家望从未因此产生芥蒂。

        由于手机是李亦梅的,因此所有短信都被她“阅后即焚”,不过它们并没有完全消失,而是牢牢刻在了她的脑海里。

        -

        医院的广场上空无一人,只有灯牌泛着莹莹的光。

        今晚格外的冷,成天待在医院里,少了点对户外温度的感知,刚迈出大门,乔殊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林家望用余光瞥了她一眼,解开围巾递给她,顺手到仿佛那本来就是她的东西,只是由他代为保管。

        乔殊羽没有推脱,道了声“谢谢”接过,在脖颈被温暖前,心口率先涌过了一阵暖流。

        这是条米色粗棒针的新围巾,上面还残余着他的温度,稀释了冷冽的空气。

        她还是不太会扎围巾,把围巾往脖子上一挂后便看向他。林家望无奈地暂时收起烟花,面对她站着,认认真真地帮她围好。

        扎完后,乔殊羽摸了摸:“怎么感觉不太一样?”

        “嗯?”林家望没能理解。

        “你之前扎的不是这个结。”

        “哦……”林家望恍然大悟地笑了,“之前是羊毛围巾,比较好扎,这个是棉的,不适合那种扎法。”

        倒是头一次知道面料不同,扎法也不同。乔殊羽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也不知道到底是林家望太讲究,还是她太随意。

        仙女棒的造型很简单,一根钢丝上围了一圈镁粉,林家望抽出一根,率先递给她。

        倒是有些年头没玩过这个了,上一次玩可能要追溯到小学,也是某个除夕夜,乔仁带着她放的。

        很多时候,她不太理解乔仁。如果硬要说他好,应该也能举出数不胜数的例子。

        可乔仁太过阴晴不定,发飙时仿佛失尽人性。她没法像李亦梅一样,用他的好蒙蔽双眼,蒙蔽到可以原谅那些坏。

        好在那不重要了,以后提起冬天的栗子,她只会想起林家望;而从今天起提起仙女棒,她也只会想起林家望。

        她要把所有和乔仁有关、并且没那么糟糕的记忆,都替换成林家望。以免自己在对他长久的憎恨中,有一刻不应该的动摇。

        在“呲啦啦”声中,仙女棒闪耀着绚烂多变的光。乔殊羽只是定定地看着它,林家望倒是挥来挥去,在空中画了个不太规整的五角星:“看,星星!”

        黄色的星星稍纵即逝,却还是把乔殊羽逗到乐不可支。

        见她笑了,林家望也笑到眼弯弯,趁热打铁又画了一个笑脸,只是五官都连在一起,让它看起来很是抽象。

        “哈哈哈哈哈哈,这个看起来好怪啊……”乔殊羽笑得比这副要笑脸开怀得多。

        自从李亦梅倒下那天开始,她好像已经忘了开心是什么感觉。

        她会在李亦梅面前笑,在病房里的其他人面前笑,而这些笑无关情绪驱使,只是强行调动脸部肌肉后的机械动作。

        但今天不一样。

        作完两幅画后,仙女棒寿终正寝,林家望又拿出两支,分了一支给她:“你有什么想画想写的吗?”

        “唔,我想写……”

        新的仙女棒被点燃,乔殊羽拿着它在空中挥舞着,落点相连串成了字。

        “希望……”

        “望”字还差最后一笔,仙女棒已经烧完了,残留的笔画逐渐在空中消湮。

        人在脆弱的时候,一点微小的打击都会被放大数倍。

        刚刚高亢的情绪,一瞬间落至谷底,乔殊羽垂头丧气道:“断掉了……”

        林家望紧张地眨眨眼,拿过她手里残留的铁丝,递了根新的给她:“你再试一次好不好?这次一定不会断了。”

        一根仙女棒只能燃烧那么短的时间,怎么可能不会断。

        乔殊羽觉得他哄人哄得太离谱,而更离谱的,大概就是她居然信了。

        她吸了吸鼻子,再度在空中写着。

        这次她加快了点速度,“希望”算是写完了,只是下一笔正欲落下,仙女棒的光芒越来越小,显然快要燃尽。

        下一秒,林家望忽然匆匆拿过她手里的仙女棒,塞了支刚点燃的进去。

        她一怔,很快心领神会,续上了刚刚的字。

        “希望妈妈早日康复”。

        一共八个字,花了五根仙女棒的时间。

        尽管下一个字刚开始没多久,便已经彻底看不到前一个字,但好歹它们被不停歇地写完了。

        老天爷会看到的吧,也会帮她实现的吧。

        人总是得有点期望,才能接着捱下去。

        剩下的几根仙女棒,被他们攥在一起一块儿放完了。

        它们迸出的光又大又亮,照亮了一大片空地。乔殊羽仰头呆呆地看着它,想起那个在冬夜里,点燃了一把火柴的小女孩。

        小女孩在火柴的光芒里看到了美食和温暖的家,而她在焰火里看到了渺茫但美好的未来。

        焰火熄灭,她仿佛做了一场短暂的梦。

        快乐越是强烈,便显得失落更明显。

        回到病房,乔殊羽轻手轻脚躺在了角落支起的小床上。

        病房内一片寂静,只有某床病人时隐时现的呼噜声,和窗户也抵挡不住的呼啸风声。

        乔殊羽辗转反侧睡不着,在黑暗中望着墙壁开始算数。

        一次透析近五百,再加上住院费和其他杂七杂八的费用,一个月要花费大几千。医保虽然报销了一部分,但家里的存款依然支撑不了太久。

        每个月还要给监狱里的乔仁打钱,李亦梅将这事嘱托给了她。乔殊羽嘴上应了,但也只是应着,没考虑打一分钱过去,她并不关心乔仁的死活,甚至巴不得他死在监狱里。

        可就算撇去这部分钱,家里依然是只出不进。当初为了给乔仁攒赔偿款,能借的都借了,能卖的也都卖了,背的一屁股债才还了一点。

        而现在是拿钱买命的时候,没钱就等于没命。

        隔壁床的呼噜声突而响起,乔殊羽痛苦地捂住耳朵,期盼这阵呼噜能快些消停,给她留一刻宁静,好争分夺秒地睡去,攒点精力应付明天的绝望。

        -

        高中时的长假总是缺斤少两,寒假作业倒是一点不少。

        正月初八的下午,高一高二陆续返校,比起初四便开学的高三,他们还是好了不少。

        老师还没到,班内闹哄哄一片。各个穿着春节的新衣,热闹地交流着寒假的见闻,当然也有些寒假光顾着玩的人,正飞速抄着作业。

        林家望原本放在桌上的作业不知被谁拿走,也没人给他打个招呼,他倒是习以为常了,只期望对方回头能还给他。

        沉默地坐了几分钟后,实在焦躁的林家望来到走廊,刚好和打算自正门进来的班主任遥遥对望。

        “马上上课了,快进去。”

        “哦。”林家望应了一声,直到班主任的身子消失在正门,他飞速跑到了11班外。

        座位是空的。

        林家望无精打采地回到班里,讲台上的班主任好像说了他几句,他一句没听进去,垂下的手里摸着书包内的硬纸盒。

        有从首都回来的亲戚捎了几盒糕点送给他家,口味还不错,他特地带来想同她分享。

        昨天下午他们打了电话,乔殊羽的语气很轻松,笑说她连寒假作业都没拿回去。

        林家望忙安慰她,还问她要不要帮她复印一份,甚至可以写好了再给她。

        她统统拒绝了,说无所谓。

        无所谓是因为,她今天不来吗。

        可是明天总要来的,后天也要来的,她又不可能永远不来。

        难道不是吗?

        那盒糕点最终又被林家望带回去,时间很晚了,他犹豫数次后,还是发了条短信过去。

        —我可以给你打个电话吗?

        没多久,短信提示音响起。

        —嗯。

        他将门关好,坐在了离门最远的窗边,打通了电话。

        那头很静,隐约还有回音,大概是在楼梯间一类的地方。

        “你今天,没来上学吗?”林家望明知故问道。

        “嗯。”乔殊羽的声音闷闷的。

        “……我可以问为什么吗?”

        那头沉默了几秒,而后是一阵深深的吸气声。

        林家望的心随之提起、落下、又提起。

        相较于那沉重的叹气,乔殊羽的声音听起来很轻松:

        “我不打算上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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