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宫粉梅
人群总是聚得很快,散得也很快。
在一片极致的热闹之后,只余下了与之相对的,无比的宁静。
小皇帝的年纪尚小,不能晚睡,玩累之后,是早早地就被谢青双赶回了光至殿安寝。
但在殿门前,小皇帝和她说的两句话,让她只觉得心间空落落的。
宫人也四散了,做着自己未完成的事务。
素白的雪地里,一时之间只剩下了谢青双和管缙这两个“闲人”。
宫人们已经扫去积雪,将那梅树边摆着的石椅清理干净。他们便静悄悄地坐在那椅上,欣赏着雪、月、梅交织的美景。
白雪压梅枝,那梅树重重地堆叠着一层雪,红白相映,倒是看出来了几分傲然嚣张之色。
今夜的月色很好,月亮很遥远,而那月光却是很近,洋洋洒洒落在雪地上,也洒在了他们二人的身上。
但他们也没有在意对方的存在。
有人垂首想着心中事,有人仰头望着沉沉夜幕。
这般静默了许久,谢青双才像是想起了什么。她并没有看向管缙,她的眼神笼罩着殿中最显眼的那棵梅树。
濛濛的眼神中透露出了名为怀念的光芒。
“我以前的家中,也有这样一棵梅树,虽然不是宫粉梅,只是普通的红梅,但开的花很是相像,也这样红,红得浓烈。”
管缙也不开口说些什么,只是自然地做了一个安静的倾听者,听着谢青双娓娓道来。
谢家旧府并不在玉京,而是在榆州,一个钟灵毓秀的诗画之乡,常年泛着迷离惝恍的烟雨,虽不及玉京繁盛,但在她的记忆中,是属于朦胧浪漫的美丽。
她的父亲谢咏逸,当时还不是如今位高权重的右丞相,而是当时榆州出了名的风流才子。
当时还是少年心性,他的梦想并不是居庙堂之高,位极人臣。那时的谢丞相只想着尝尽世间美酒,作几首好诗,再游遍大兴朝的锦绣河山,将无数美景收于眼底。
只可惜因缘巧合之下,他来到玉京,也走上了仕途。看遍了得到权势之后的无数裨益,他也不再怀揣着最初的那颗淡泊之心,渐渐忘记了,他当初只愿“坐而论道”的美好愿景。
谢咏逸并不喜欢谢青双的母亲,谢母是当时手握军权的将军之女,娶她无非是为了获得她母家背后势力的支持。
“母亲喜梅,也不用种什么名贵的品种,只随意在院中种了棵红梅。”她又嘲弄地笑了笑,“可他居然说这种梅树种在他谢府的院子里,丢的是他谢咏逸的脸。”
后来外公一家式微,母亲更是难以得到真正尊重的对待。
她又想起了那棵梅树,母亲就在树边的秋千上抱着她,哼唱着小调,然后轻轻摇晃,让她沐浴在醇透的阳光下,安然入睡。
只是现在,那个浸透了她的回忆的小院已早早不属于谢府了,也不知道,那棵红梅,还在不在。
管缙仰头,见那宫粉梅长得正好,梅花开了满枝。
重重叠叠的花朵之间,仍然留有几道微小的缝隙,透露出几束光,就像冲破了为这月光编织的牢笼。
管缙的神情有些恍惚,似乎也陷入了无边的回忆之中。
“第一次来到这清宝殿,我就注意到了这株宫粉梅。”管缙声音低沉,但这次,他没有再自称“臣”。
也许是气氛恰到好处,他第一次用了“我”这样不再有疏离感的称呼。
“其实在我从前的家中,也有这样的一株宫粉梅。”
谢青双第一次听他讲述自己的过往,当然于管缙而言,这也是他的第一次倾诉。
旁人一向评价他罕言寡语,他也总是习惯把一切放在心里。但在微妙的此情此景之下,他竟是不自主地信任着对方。
“所以当惠心问我要不要折几支梅花时,我说,便让它绽放在枝头吧。”
没有人有权利去随意地采撷。
梅花傲然,她定是不喜被折断,花谢后又被随意丢弃。
梅花与菊花实在相像,她宁可在那高高的枝头上,抱香而死。
管缙是在阳绥郡长大的。阳绥郡虽然远离玉京城,却毗邻他国,依靠着和别的国家贸易往来,产业广泛,又缺乏中央的管束,一直十分富足。
但他自小就不喜欢阳绥郡,毕竟,它的富足没有给他带来任何美好的记忆。
他的母亲和谢青双的母亲有些相像,却也不尽相同。因为从一开始嫁去,她就没有得到任何的尊重。
管缙没有说出她的身份。
谢青双也没有去猜测,宫粉梅是宫中才会种植的珍贵品种,既然管缙从前的家中也有。那么故事的背后,怕是一段尘封多年的秘辛。
“她的名字叫作绮梅,十分光艳的一个名字。”
是绮丽的梅花。
当时管缙的家中,有一株宫粉梅,当然不是为她而种,只是凑巧那树存在罢了。
自他有记忆开始,他和母亲就住在一个破落的院子里,那院落陈旧、偏远,但是被母亲收拾得很整洁。
院子里的光线不好,很是昏暗。唯一较好的视线,就是从一个特定的视角看去,能够遥遥看到花园中那株宫粉梅露出的树顶。
宫粉梅盛开的时候,他能看到那树顶绯红的花朵,也能闻到那深远幽然的香气。
母亲时常抱着他,站在那处,远远地望,像在望着外面,却又不像。
所有人都把她和她的孩子当作是透明人,没有人在意她的存在,他们也曾度过了一段平静的日子。
可若是这样也好,偏偏那些所谓的“上位者”,想起了他们的存在。
“从那时起,我就很疑惑,为何要这般折辱一个人。”管缙的声音听着冷淡,似乎在叙述着与自己无关的故事,没有透露出多余的情绪。
“我只看她,为了我一味地忍让。”
他没有再继续说自己究竟经历了什么,但谢青双能够感受到,那是一段极度灰暗的过往。
谢青双也能感受到这种绝望,她也不止一次想过,既然不喜欢,仅仅只是利用,那么这些男人,为什么要强迫一个女人,又强迫女人们为他们诞下子嗣,却从不关心。
后来她才明白,这是留下这些“母亲”的卑劣手段,他们恰恰是利用了一个母亲柔软的内心。
就这般,理所当然地利用着她们对着幼小的孩子自发的怜惜,那种来自母性的本能。
人们常说,母爱可贵。可这样看来,却很是多余,只会让人作茧自缚。
她自厌,她觉得自己是母亲的累赘。如果不是她,那么母亲要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牢笼,也就增加了一分可能性。
“姐姐小时候捡到过一只兔子。”她想到那只兔子,小小的,皮毛洁白柔软,眼睛红通通的,很是可爱。
“只是,后来他吩咐下人给那只兔子喂了药,它就死了。”
谢咏逸这样做,是不允许她们有自己真正的喜欢,他想从根本上粉碎她和姐姐独立的思想。
他只想让她们如同傀儡一般,对自己的命令,言听计从,不再是一个自主的人。
后来姐姐再也不喜欢兔子了,从前绣着兔子纹样的衣裳、手帕,再也没有出现过。
但是谢青双还是很喜欢兔子,她觉得,错的根本不是那可怜的兔子,而是做出这般残忍行为的人。
“所以,错的也不是我们,而是他们。”她看向身边的男人,目光炯炯,流光瞬息之间,却爆发出无限的生机来。
只有成为更加强大的人,牢牢握住那权柄,不和那只弱小的兔子一般,她就可以摆脱那无形的掌控。
谢青双每日都在想象,自己真正做到的那一天。这样的念头一直困着她,锁着她,已经近乎执念。
管缙闻言,只低头,看向自己的手心,那里萦绕着常人看不见的淡淡玄气。
“你说得对。”那四个字飘溢在两人的气息之间,很轻很轻,但能够听得无比清楚。
他向来不屑于玩弄权术和手段,只是本本分分地做着自己该做的。
但他也不可能无动于衷,苦练玄术,不只是为了他老师的殷切期盼,还有自己的一份私心在。
管缙想要亲手报仇。
“那张纸条,我想你应该看到了。”谢青双用了一种十分肯定的语气。
她手下的暗桩一直有在监控着前朝官员的动向,为了还管缙除去妖鬼的人情,她原本也只是想给管缙提个醒,遂将那份密报夹在了书中,至于管缙能不能看到,那便是随缘了。
后来谢青双重新来到偏殿,查看过那张书中的字条。那字条所在的位置已经显然变动了,并不是之前所在的那页。
可如今看来,这个人,对于管缙来说,十分重要。
思及两人相似的过往,谢青双心中留存鲜少的恻隐之心微动。她决定不再隐瞒收到的情报,而是合盘托出。
“梁朋兴此人,最近一直频频出入应国公府,身边更是有暗卫跟随,但不知目的是在保护还是追踪。”
这个看似无足轻重的小人物,正与管缙一直苦苦寻觅的,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多谢。”管缙缓缓开口,语句虽然简短,但不再字斟句酌,也不再是从前那副君臣有别的姿态。
得到这样重要的线索,他推衍卜算的方向显然能够更加明确。或许,那答案距离终点,已经很近了。
这一次,他是发自内心、真情实意地道谢。
从前,都是他一个人在黑夜中踽踽独行,但他也没觉得自己有多么的孤寂。
回首他过去的二十多年,这竟是第一次收到缘由不明的帮助。
虽然他不知道谢青双是因为什么,是因为怜悯?是因为善心?
从此以后,他还能忍受那样的孑然一身吗?
管缙问自己。
今夜溶溶的月光映着那融融雪色,格外的安宁,两人的呼吸声也显得格外清晰。
月下的人们,能看见那冷月高挂在枝梢之间,给人间带来一片清辉。
这天是冷是暖,了然于心,但不知,人心是冷是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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