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春如旧
宝宁十四年甫一开春便很是不太平。上元刚过去没几日,西北便不时传来匈奴人不断派出小股势力骚扰延州驻军的信儿,好在经略大人樊云起坐镇延州数十年,自有手段弹压。与此同时,北边日子也不好过,骱人多年来对本朝虎视眈眈,纵然有幽州重镇将其拒之于外,但其对中原的垂涎未曾有一日消减。
相较之下,中原腹地乃至江南,似乎并未受边境紧张情形的影响,依旧在柳丝摇曳中迎来了春日。
又是一年扶稷山庄试炼的日子,这几年,无论外界何等风云变幻,扶稷山庄依然稳坐江东,陆续有新弟子入门。
陆绣绣作为周智迁的亲传弟子,少不了前去帮忙。她早早起床收拾好,约了曹珍一同前往练武场。
今年依旧是周庄主、周智迁师叔以及陈丹师叔三人收亲传弟子,陆绣绣挽着曹珍,看着练武场上众多弟子稚嫩青涩的脸庞,不由得陷入回忆之中,当年,他们那一代聚集于此参加试炼的场景,仿佛就在昨日
曹珍伸长脖子张望了许久,忽然颇为惊喜地拍打陆绣绣:“快看那个小姑娘!”
陆绣绣顺着曹珍所指的方向望去,看见人堆里站这个弱不禁风的小姑娘,抱着木剑,一脸怯色。
曹珍附在绣绣耳边:“像不像乔师姐?”
“还真”陆绣绣刚张嘴,瞥了一眼站在她俩身边的唐显,便住了口,向曹珍使了个眼色。对方心下明了,也闭紧嘴巴。
唐显在一旁早就听到两个女孩子小声八卦,他无奈一笑,摇了摇头。
从三年前起,“乔君”俨然成了扶稷山庄的禁语,大家都知道有这个人,却又都不愿,或者不敢提起。
不过想来乔君也是不稀罕的,毕竟她早就不是乔君,而是寻回了身份的无虑城大小姐,被江照和独孤月捧在手心的掌上明珠。
当年武林大会,唐显作为大弟子留守山庄,却怎么也没想到周延之率领一行人垂头丧气回到江东时,带回来的竟全是消息。
那次豫州之行,居然丢了两个山庄里的女孩子。若说乔君还算有迹可循,汪若华的失踪则令人匪夷所思。更令人意外的是,素来机敏的周延之对汪若华的失踪也毫无头绪。
这把周智远气得不轻,他对这个儿子向来温和,但也一直严厉管教。此次出远门,走失了两个女弟子,哪怕乔君的离去实非他人所能掌控,而在汪若华失踪这件事上,作为带头的周延之也有不可推卸之责任。
出一趟远门就闹出这样多的事端,将来又该如何将扶稷山庄担于一肩之上?
就这样,丢了老婆的周延之刚一进家门,便挨了父亲的家法伺候。安隐等众多弟子为其求情,也始终没有帮周延之躲过这顿罚。
动手的就是周庄主本人,唐显在一旁看着棍棒一下下打在周延之背上,心中唏嘘不已。从自己十岁入门到现在,何曾看过周延之受这样重的惩罚?
而沈娴在一旁早就红了眼圈,转过头不忍再看。
她就知道,她早就猜到了,那个姑娘果然不是儿子的良配。
这顿打挨下来,周延之足有半个月没下的了床。在他养伤期间,乔君在豫州失踪的事也早就在山庄众人间传开了。
周智远无心管这些闲言碎语,毕竟他有更重要的事要操心。周延之回家后便将乔君之事细诉于他。“乔君”,或者说江夜筝这离奇曲折的身世也令这个见多识广的汉子十分震惊。
就在周延之养伤期间,他的父亲亲自动身去了淮河边,与无虑城主江照见了一面。这两位既是当世大侠,又是莫名结了亲家的父亲到底谈了些什么,无人知晓。
等到半个月后周智远回到扶稷山庄时,周延之刚能下地行走。抱着最后一丝希望,他强撑着去拜见了父亲,却得到了一个宛如晴天霹雳的答案。
“江小姐是不可能回来的。”周智远看着大病初愈的儿子,他本就苍白的脸在听到这句话后更是褪尽了血色,“江城主已经跟我把诸事都说明白了。”
话到这里,周智远不由得再次感叹,世上怎会有如此离奇之事?究竟是怎样的孽缘,才会让这两个本不应该、也最不应该走到一处的年轻人结为了夫妇?
周延之梗着脖子低声道:“父亲,怎么就说明白了呢?儿子不懂。”
周智远再度暗叹一口气,站起来走到周延之面前,严厉地道:“延之,江小姐是被恶人下了蛊失去记忆后送到咱们家,说白了,她并不是乔君。既然她不是乔君,那所谓的婚约也自然不复存在,既然如此,咱们又有什么理由留住她?”
“可是--”周延之努力地想要争辩,却被他父亲做了个手势止住了。
“就算江家没那么坚决,我也不会同意江小姐再回来。”周智远道,“无虑城和扶稷山庄之间最好的关系便是没有关系。延之,你想明白,小事上我与你娘亲纵容你几分也无妨,但大事上,无论是谁,皆不能越过山庄的安危得失只图自己痛快,别说你了,就是我自己也不行!”
听到这话的一瞬,周延之的身形轻轻摆了一摆,然后看着自己的父亲:“爹,这算什么呢?”
周智远走近周延之,他还是能压住这初出茅庐的年轻人一头的:“你若是不想负责任,今日便出了山庄这门,我们绝不寻你。你若在山庄一日,就不能拿你那些儿女私情凌驾于山庄之上。”
“我明白了,父亲。”周延之握紧拳头,指尖划破手心,慢慢往后退去。
但他突然又想到了什么,回到周智远面前,直挺挺地跪在他面前,仰头道:“父亲,纵然你不信我,但在我心中,这扶稷山庄当真重如泰山。可我也不能将她抛在脑后,装作没有过这样一个人在我身边。当初,没有人问过我怎么想便结下了这门亲,而如今,大家眼睁睁看着她从身边离去,也无人问我心中所想。我究竟又算什么呢?”
周智远也急了:“当初咱们一家被骗,就算怪不到江小姐头上,也是有恶人从中作祟。俗话说靡不有初,鲜克有终。明知此事已败坏在最初,你当真还要继续纠缠于这段孽缘?”
周延之慢慢地道:“儿子不敢,只望父亲母亲知晓,这些年下来,那人始终在我心中,不是说忘就能忘的。”
说完,青年便深深弯下腰,向父亲磕头。
那一年刚过中秋,刚养好身体的周延之便被父亲打发去了江东城外山上的寒隐寺修行,唐显他们倒清楚,名为修行,实为思过。
周延之倒也能忍,就那样默默待在山上,一直没回庄中。直到立冬,沈娴不忍心,让唐显去寒隐寺给周延之送些衣服铺盖。
唐显上山那天恰好落了几点寒雨,在寺中石板地面结作片片寒霜。
周延之不在房中,唐显放下东西,在阵阵松涛中,往后山寒潭处寻到了他。
周延之清减了些,精气神倒不错,脸颊瘦了些反倒更有大人的样子,看到唐显前来,他眼前一亮,笑着招呼对方。
周延之将唐显带回他所居住客舍,屋内十分简朴,除了床铺桌椅并一个放东西的箱子,竟再无别物。
周延之放了两个蒲团在地上,师兄弟二人对坐,唐显问道:“都这时候了寺里也不生火?”
周延之摆摆手:“早着呢,你受累多担待些。对了,庄中这几个月如何?爹娘身体可还好?”
“庄里还那个样子,师父师母也都挺好的,不过最近外面乱子多,师父少不得多往外跑。”
周延之面露愧疚之色:“正是庄中用人之际,我却跑到这里,许多事还要劳烦师兄多帮衬。”
唐显瞪了瞪眼,伸手在周延之面前晃了晃:“哟,这是周延之在跟我说话么?没被夺舍?”
周延之这才笑出来,转而正色问道:“大师姐的事有眉目了吗?”
唐显脸色黯淡下来:“没有,这些日子没少派弟子出去打探,什么信儿也没听着。天机门和天鹰帮都来信了,说快把豫州地界掀了个底朝天,也没寻着若华。”
周延之咬了咬嘴唇,低下头。
唐显打起精神:“你呢,最近在寺里思过的如何?除了思过,还做什么了吗?”
周延之摇摇头:“没做别的,就是吃、睡、练武。”
唐显自然知道他避重就轻,这寺里全是苦修的光头,衣食住行都只能称作寒酸,索性直接问道:“你的心事也不难猜,乔师妹的事换谁都不痛快。咱俩也不必遮掩什么,事已至此,你到底打算闹别扭到什么时候?”
周延之没作声,站起来把刚烧好的一壶热茶拿过来,倒在陶土杯中递给唐显。
“我并不是在闹别扭。”周延之道,“豫州之行捅了大娄子,回来后又惹爹娘烦恼,便是叫我待在庄内,我也坐不住,索性走出来,好好想想以后该怎么办。”
“那你想通了吗?”
周延之低头盯着茶杯,不说话。
想到临行前师娘欲言又止的样子,唐显低声劝道:“别让师父师娘担心了,早些回去吧,一家人有什么说不开的呢?”
周延之点点头:“是啊,也不能总躲在这里。麻烦师兄回去跟爹娘说一声,我最晚明年开春就回去。”
周延之果然没有食言,年后,寒食节前的几天,周延之回到了扶稷山庄。
他进门第一件事便是拜见周智远和沈娴,周家夫妇看到儿子过了大半年回来,身形都有所改变,自然也不会落周延之的面子,高高兴兴地将他迎回家。
第二天,周延之起了个大早,穿戴好后环顾四周。显然,父母在他回来之前把自己好久没住的院子收拾过了。也正因为如此,乔君曾在这里生活过的痕迹也近乎消失无踪,就好像,她真的不曾出现在周延之的人生中那般。
怎会如此?周延之心中纳罕,明明一同携手走过六年的时光,竟然在短短几个月内便消弭直殆尽?
走到窗边尚未被搬走的梳妆台前,周延之漫无目的地拉开其中一个妆匣,里面放着一把木梳。拿起来后,似乎还有一股细微的香气萦绕鼻端。
江南的春天来了,幽州呢?听人说那里三月份还在下冷雪冰雨,不知她此刻又在做什么。
几天之后便是清明节,节后,周延之却没有继续留在庄里,而是再度向父母告别,踏上旅程。
“有许多事,若不能亲自查明,我是没法安心下去的。再加上若华师姐杳无音讯,我也不能心安理得的在家中坐着,倒不如出去打探一番。”临走那天,唐显将周延之送到门口时,听到他如是说。
“你这急性子,就是想出去办事,也在家里多待些日子嘛。”唐显劝道。
周延之安慰似地对他一笑:“师兄,别忧心,我这次出去也正好帮着庄主办些事,只要有时间我就回来。放心,我心里有数。”
就这样,满腹心事的周延之再度离开了扶稷山庄。此后两年间,虽然每逢新年中秋这样的日子他都会回来住上三五天,但其他大部分日子都在外面奔波。
就像今年的亲传弟子试炼,唐显自然知道大伙都盼着周延之回来,可这次也是意料之中的错过了。
正自想着自己事情的唐显忽地听到耳边有女孩子唤自己的声音,这才反应过来,只见曹珍已跑到一边看热闹,而陆绣绣还站在他身边。
“大师兄,你说延之师兄都已经去过了南海郡,把事情问清楚了,怎么还不回来呢?”
唐显嘿嘿一笑,逗陆绣绣:“怎么,心里还记挂着你延之师兄呢?”
陆绣绣脸一红,嗔怪着搡了唐显一下:“人家说正经的呢,大师兄!前几日小安在山庄的时候,我还听他说起,虽然咱们这边还算太平,但再往西南那边可挺乱的,一直断断续续有失魂症的病人出现,可又抓不着罪魁祸首。我总觉得,延之师兄何必在外面风餐露宿的受苦?还不如回山庄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呢。”
“哦,我懂了。”唐显意味深长地到,“这一道道弯转的,差点把我给绕晕了。说了半天,原来是挂着齐掌门呢。哈哈,他往西南边去了有小半年,有人急了?”
“哎呀!大师兄,你真没个正经!我不跟你说话了!”陆绣绣急得满脸通红,哒哒地跑走了。
唐显笑着看她跑远,这才收起笑容,走到其中一个擂台边,只见陈丹面带笑容掐腰站在一旁观战。
“陈师叔,可见着好苗子了?”唐显恭敬地打招呼。
三年过去后,陈丹已年仅四旬,却依旧神采奕奕,双目精光闪烁:“好苗子嘛,哪年都不缺的。”
“这倒是。”唐显点头,“安师弟今年也赶不回来?”
陈丹笑了笑:“别说赶不赶的回来,小命别丢在云滇也就谢天谢地了。”
前些日子,扶稷山庄在云滇常驻的据点传来消息,说近些日子又有了不少罹患离魂之症的病人。安隐虽然年轻,但近几年功夫突飞猛进,在庄中也排得上号。而且他从未单独出庄行动,本人也是跃跃欲试,因此周智远便派他前往云滇打探消息。
唐显道:“师弟虽年轻,但为人谨慎稳重,功夫也好,想来不会莽撞行事、招惹是非的。”
“这倒是,跟那小子比,我都不稳重了。”陈丹笑着点头,“但愿那臭小子别折在云滇,否则,我两个亲传弟子可都鸡飞蛋打了。”
饶是唐显嘴快,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接话。陈丹倒是毫不在意的样子,继续注视着场上朝气蓬勃的少年侠客们:“算啦,孩子大了不中留,早晚都是要放出去历练一番的。随他们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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