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别有深情
守灵时总让人觉得这漫长之夜全然没有尽头，扶稷山庄似乎从来没有如此空旷过，尽管白天许多江南武林的豪杰络绎不绝地前来送岳大侠最后一程。
岳千山一生不曾婚娶，也没有徒弟传承衣钵，扶稷山庄众位弟子主动为他穿孝，轮流守在灵前。
至于周智远人，他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忙——探查刺客来历、联系稳妥之人将岳大侠灵柩送回青州故乡以及，他们必须要想众位前来吊唁的武林中人解释，岳千山为何惨死于扶稷山庄内。
乔君从手里拿出一张纸钱抛入眼前的铜盆里，她抬头看看眼前的灵柩，总觉得一切都是如此荒唐，明明三天前岳大侠还跟她擦肩而过，明明一个月前她还听着他悠闲地唱着江南小调，他怎么突然就不见了呢？
火盆里的纸钱烧得正旺，烟气熏得乔君双目发红。周延之走进来，少年眼睛下面是明显的黑眼圈。他盘腿坐在乔君身旁，递来一包点心：“吃一点。”
乔君接过来，但没有打开，只是道：“我吃过啦，你呢？”
“我不饿。”周延之接着道，“刚从父亲那里过来，宋师妹专门托人把毒药送到她祖父那边看过，不过是两味常见的剧毒掺在一处，不足为奇。”
乔君猛地抬头：“那岂不是线索又断了？”
周延之摇头：“他们另有发现，这批刺客所用钢刀质地极佳，寻常制刀人是寻不来这等材料的，只有皇城及各个王府中的工匠方有此技艺。”
乔君一脸茫然：“那那究竟是谁？”
周延之从她手中拿了张纸钱抛入盆中：“父亲没有细说。”
乔君并不知道，方才周延之来之前，跟他父亲周智远小小争论了一番——关于要不要告诉乔君《雷之章》的秘密。
“那天晚上她一直都在未销馆外等着，就算我不说，她就不会怀疑吗？”周延之问道。
周智远严肃地摇头：“乔家小姐终究还不是咱们家的媳妇，有些事不能说就是不能说。况且这等大事若立即让乔小姐知道，她心里受的住吗？”
周延之争论不过父母并师叔，有些气闷地走出来，径直到灵堂这里想陪陪岳大侠。
二人默然无言，唯有线香燃烧的气味萦绕在鼻端。周延之觉得这灵堂却些发凉，近在眼前的岳大侠的棺椁让他内心隐隐地痛悔。此刻只有乔君纤细柔软的身躯依偎在他的身侧，带来些许温暖。
门外的刀剑碰撞声打破了这片寂静，二人抬头向门外望去，只见一个一身白衣的年轻女人拖着长刀亦步亦趋走进灵堂。
她双目通红，脸色苍白，凌乱的黑发附在颊旁，仿佛突然闯入人间的女鬼。车斤马刀被她拖在地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陆珩紧跟其后跑进来喊道：“你是何人？胆敢擅闯我们山庄？”
周延之立刻站起来喊道：“陆师弟，你先别急！”
乔君也赶紧站起来，浑身寒毛直立。眼前这个状若疯癫的女人就是岳大侠在世上唯一的同门慈娘，看她的样子也知道，这次定然是上门兴师问罪的。
慈娘直勾勾地盯着二人：“我师兄呢？”
周延之拱手道：“您特意登门拜访，招待不周实在抱歉，我们庄主正在会客，即刻便会回来。”
说完，他不经意地向陆珩使了个眼色，对方倒也乖觉，即刻明白了周延至的意思，转身边跑，去找周智远通风报信。
慈娘目光越发疯狂，咬牙切齿地问道：“别东拉西扯，我师兄在哪儿？我要见他！”
周延之与乔君对视一眼，往后让了一步：“岳大侠的灵柩就停在此处。”
慈娘的目光越过二人，落在后面的棺椁上，片刻后她便摇摇摆摆地走上前，竟欲跨过奠仪去摸索那棺材。
乔君怕慈娘疯起来破坏岳大侠的遗容，赶忙上前抓住她的衣袖：“女侠，请节哀。”
慈娘转头看了一眼乔君，一瞬间新仇旧恨涌上心头，反手一掌将乔君打倒：“你这丑女人离我远点！”
周延之即刻上前稳稳接住乔君，将她护住：“受伤了？”
乔君摆摆手，没说话，低头按了按肋下，到底没忍住，吐了一口血出来。
周延之登时怒从心上起，抬头盯着慈娘，想上去拦下她，又怕乔君无人照料。
“小鹤，先别管我，拦住她，别让她打搅岳大侠。”
周延之点点头，叮嘱道：“你赶紧回去休息，赶紧走。”
乔君答应着，眼看周延之拔剑上前，却仍留在原地。
周延之一剑刺向慈娘，却没有朝着她的要害而去。慈娘到底是个高手，一刀挡住他的剑风，反手隔开，冷冷地道：“让开，我要我师兄。”
周延之亦知此人难缠，只能以及剑暂作抵挡，苦口婆心地劝道：“岳大侠已去，何苦再扰他不清净。我们打算将岳大侠的灵柩送回青州老家，女侠本是他的同门，何苦让他走了之后都不安宁？”
慈娘听了这话却更加癫狂，恶狠狠地劈向周延之：“他是我师兄，我才是他的亲人，你们算什么东西，有什么资格送他的灵柩？”
说完，慈娘更加步步紧逼，她本就是使刀的高手，如今在大悲大怒之下，更令周延之难以抵挡。乔君急得不得了，忍着肋下疼痛，持剑上前想要帮周延之。
一个酒坛子被人从外面丢进来，在地上滴溜溜地转向慈娘脚下，她不得不暂时放开周延之，挥刀将酒坛劈了个粉碎。
就在这一瞬，一个高大的身影飞进灵堂，结结实实地挡在慈娘面前。
周延之唤道：“陈师叔。”
陈丹脸上少见的露出些许疲惫，但双眼依旧精光四射，她对慈娘道：“妹子，若再闹腾下去，我保证你家师兄的遗物你一件都拿不到。”
这话倒是拿住了慈娘，她登时收回刀，纵然满脸不服，却也克制住自己。
“我师兄是大英雄、大豪杰，他怎么会突然横死？”
陈丹摸了摸鼻尖，才开口：“三天前，有一群刺客突袭山庄，恰好被岳大哥撞上了。相斗之下，对方使了些不干净的手段，暗算了他，所以才”
慈娘紧盯着陈丹的脸，眼珠子乱颤，她尖声叫道：“少来骗人！我师兄那样精明，他不到二十岁时，一人对付十几个尚且绰绰有余，又怎么会被小喽啰暗算？”
“就因为对方不是一般的小喽啰。”陈丹压低声音道，“人家的武器都是上用的技法打造的。”
慈娘想了片刻才明白陈丹之意，她低下头啃着自己的指甲，过了一会才松开嘴：“我不管是什么天王老子，我要知道他们是谁、在哪儿，我要亲手杀了他们给师兄报仇！”
陈丹没有顺着她说，而是问道：“然后呢？”
慈娘撩开额前乱发，头一扬：“报仇之后，我便追随师兄去。”
陈丹轻声道：“然后你们青州车斤马刀便就此灭绝无人了？你师兄知道了该多伤心啊。”
慈娘仿若惊醒，手中的刀当啷一声落在地上，她双目通红，一脸凄楚地盯着眼前的棺材轻声道：“让我瞧瞧他。”
周延之还想上前阻拦，被陈丹挡下了：“让她去吧，有我呢。好歹人家是是兄妹，原也该送最后一程的。”
慈娘摇摇晃晃走到棺椁前，她身形纤细，此刻力气却极大，就这么徒手推开了棺盖。
她的师兄静静躺在馆中，衣着得体，面容宁静，甚至嘴角是微微上翘的，就好像只是喝醉睡了过去。
慈娘这个动手残杀任何人都不会眨一下眼的女人却哭了，眼泪如断线的珠子落入馆中。她委屈地呼唤着师兄，一遍又一遍地叫着她，就像小时候自己病了、饿了就要找师兄一样。
“师兄师兄，世界上那么多坏人、那么多该死的人，为什么，为什么死的偏偏是你？”
有岳千山在的地方就有温暖和安全，即便是在她这颗是非不分黑白不明的冰冷的心中，这一点也是确凿无疑的。
乔君看着痛哭的慈娘，不知不觉眼圈也红了，好不容易压在心底的伤悲又蔓延了出来。她想，
或许就是这一丝丝从小到大伴随在慈娘身边的温暖，才让这个半疯的女人矢志不渝地追随在岳大侠身后。
慈娘伸出手来眷恋地触碰她心爱的师兄的脸，轻声道：“你放心，我不会让青州车斤马刀就此灭绝的，我会找到一个最灵慧的徒儿继承你的衣钵，杀掉害了你的仇人。然后、然后我就去寻你。师兄，等我！”
一直在旁边默默观望的陈丹赶紧打蛇随棍上：“请女侠在庄中住几日，岳大侠头七过后，我们就送他的灵柩回青州。”
等到周智远等人匆匆赶来时，看到的是跪在灵前一本正经为岳千山守灵的慈娘，和一脸无奈地陪伴着她的陈丹。
周延之和乔君早就被她赶回去睡觉了，这两个少年这几日不眠不休地守在岳大侠灵堂中，也是强弩之末了。
乔君白挨了慈娘一掌，周延之不放心，直把她送到房门口。
乔君勉强朝他笑笑：“赶紧回去吧，太晚了，都累了。”
周延之观察了她一会儿，才开口道：“别想太多，咱们终究还是要活下去好好过日子的。”
“嗯。”乔君点点头，嘟囔道，“我回房了。”
说着，她便转身要带上门，被周延之一把挡住拽了回来。
乔君低着头不说话，周延之弯下腰看她，然后叹了口气：“我就知道你要回去躲起来哭。”
“对不起，太丢人了。”乔君拿手挡着眼睛。
周延之领着乔君在台阶上坐下，乔君把脸埋在腿上，肩膀微微发抖。周延之就守在她身边，手掌一下下轻轻拍她的后背。
乔君哽咽着道：“直到方才我都想不明白岳大侠怎么突然就没了。这几日我时时觉得岳大侠分明还在，可能躲在哪里喝酒，也可能在客舍那边练功。直到方才慈娘找过来，我才不得不信岳大侠真的不在了。”
周延之难过极了，不光为了岳大侠的死，也因为自己保守着重大的秘密，无法对乔君坦诚相告。
他只能拍着乔君的背，坚定地道：“早晚有一日，我要找到杀害岳大侠的凶手，杀了对方以祭奠岳大侠的在天之灵。”
四天后，周延之和周智迁等人一同扶岳千山的灵柩回青州，慈娘纵然格格不入，也始终一路相伴。
与此同时，山庄里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李震不见了。大伙甚至都说不清他是什么时候不见的，是逃走了还是在刺客来袭的那一晚遇害了，就连日常跟他混在一处的费少仁也说不清。
只不过此时周智远和沈娴又太多事要烦心，再加上李震素来在众弟子中人缘不佳，时间久了也就没人细究了。
周延之这一走，九月底才随他周师叔回到江东。三个月不见，他清减了些许，人却高了。
周延之和周智迁回到山庄，才让庄中多了点喜庆之气，大伙热热闹闹第吃了顿饭。
傍晚时分，乔君蹲在练武场一角的桂花树下发呆，被周延之逮了个正着。
周延之没话找话，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说了两句。乔君正摸不着头脑，就见周延之一副壮士断腕的表情递给她一支发钗。
“走到徐州碰到了个当地有名的工匠，正好是师叔的老熟人，便托他做了这个，给你。”
乔君不太懂这些首饰，只看上面的珠子也知道价值不菲，便不太敢接。
周延之看她那副胆小的样子就着急，直接抓着她的手将发钗塞进去。
乔君小声反抗道：“太贵重了”
周延之急得“啧”了一声，才不情不愿地道：“当个见证，拿着。谁嫁人不得有个这东西？”
乔君才反应过来，这是周延之送给她的信物。还没来得及惊喜，子留那张阴晴不定的脸又出现在脑海中。
如果几个月前的事情真的都是子留所为，那她岂不是给扶稷山庄埋下了无穷的隐患，她是不是应该告诉小鹤？
可不知道为什么，乔君看着周延之漂亮的双眼，她觉得有什么东西控制住了自己的身躯，最终之说出一个“好”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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