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1章 呼吸

　　伊芙的狼人血脉源自她的母亲塞西莉亚——一名凭坚定意志力熬到二十七岁，终于理智掌控了狼人血脉的坚强温柔的女性。

　　在那之后，她最终答应了一个在不知情时爱她爱到非她不可的男人。

　　起初，塞西莉亚对于男人那般执拗热烈的追求，是疏离的，逃避的。因为正如莉莉安曾对卡尔说过的——伊芙没打算结婚，甚至不会真的谈恋爱。

　　因为她是狼人。

　　而伊芙的母亲塞西莉亚最初也是这样的打算和理由，她曾对伊芙的父亲敬而远之，着急时温柔的她甚至要刻意冷漠将其推远，但却都无济于事。

　　狼人血脉毋庸置疑具备强悍的力量与攻击性，它带给宿主的狂躁与暴怒对于有心之人、对于那些甘愿臣服于本能的暴戾者而言，无疑是天赐的宝物，犹如穷凶极恶的歹徒得了一柄无坚不摧的宝刀。

　　但也并非所有狼人都甘愿沉沦于血脉本能，总有即使在每个满月承受痛苦也渴望在剩余时日里能过上正常生活的——伊芙和她的母亲塞西莉亚正是如此。

　　可是这又如何？

　　在所有特殊血脉中，狼人是最被唾弃的那一种。它从不由个体的意愿，任你再如何善良温柔甚至憎恶自己的血脉，也改变不了你天生就是狼人的命定——暴戾危险的因子流淌在你每一条血管里。


　　你生来就不被赋予爱与被爱的资格。

　　除了避世的族群，这世间再无一人是你的栖身之地。

　　但那男人对塞西莉亚的追求和爱从不因为她的逃避和冷漠而减轻半分，他日复一日那般傻兮兮的、坦荡的示爱，终究是让塞西莉亚的内心不再如坚冰般不可动摇。

　　她想，她不该再耽误他，他也不值得再在自己身上平白耗费心力。

　　于是在某一个月圆之夜，塞西莉亚邀请男人到自己家来喝一杯茶。守得云开见月明，男人怀揣了毕生的激动与一捧红玫瑰如约抵达心上人的住处，可迎接他的并非那温婉美丽的女士，而是一匹双目赤红的、几乎占据了整间地窖的巨狼。

　　红玫瑰如血般散了一地，当时塞西莉亚眼中流露出自嘲与对血脉的悲哀。

　　看吧，原来他也没有什么不一样。

　　心爱之人是狼人，爱又如何胜得过恐惧与求生的重量？

　　如果她是人类，或者他是狼人，也许他们才能有一场怡然自得的感情。

　　而现下，她又该隐姓埋名换个地方生存了。


　　可是预料中的慌不择路、胆丧魂惊或破口大骂都没有出现——那男人怔愣了片刻，居然不自觉地流下泪来。

　　他说，原来这才是你拒绝我的理由；

　　他说，原来你一个人熬过了这么久；

　　他说，对不起，我之前什么都不知道，却愚蠢地一再打扰你来之不易的安定生活；

　　他说，对不起，可我还是想爱你。

　　在狼人面前，他却唯独没有说半句关于狼人的言语。

　　他甚至没有害怕，那个男人只是捡拾起散落的玫瑰，也不顾她是否有理智，就像过去每个日子一样——傻兮兮却不讨人嫌地将玫瑰递到了她的面前。

　　他说，这是最后一次。

　　而与过去每个日子都不一样的——是塞西莉亚轻轻用狼吻衔起了他递来的玫瑰。

　　她想，她再没有理由再拒绝他了。


　　曾在无数个心灰意冷的满月时煎熬品尝痛苦的她，在不想成为嗜血野兽的执念下硬生生熬过了二十余载，才终于掌控了血脉，能在月缺时过上寻常却孤独的生活。

　　她觉得就是这样了，没有沦为野兽，她已经很知足了，此后挣来的人生已是对她过往的补偿；

　　而当狼瞳中浮现那蠢得可爱的男人的模样，以狼身又一次面对他递来的玫瑰时，她深感——这不是补偿，是奖励。

　　远离族群漂泊十余年，她终于寻到族群之外的栖身之地。

　　是这个男人，赋予了她爱与被爱的资格。

　　即使她是狼人。

　　她平生第一次有了求存之外的夙愿。

　　她也想爱他。

　　……

　　“很生动，伊芙，没想到你还有讲故事或写作的天分。”


　　“队长，你这话说的真扎心，在你眼里我是什么？傻不拉唧的文盲吗？”

　　“那倒不至于，我知你其实心思细腻容易共情，但你讲的这些代入感太强，像是切身经历过一样——是你母亲讲给你的吗？”

　　“算是吧……狼人血脉拥有直系记忆传承的神秘特质——这是我妈妈留下的记忆，我只是复述罢了。”伊芙耸耸肩，“所以我没有队长你说的那些天分，抱歉让你失望了。”

　　“记忆传承……这我倒是从未听说过。”卡尔十指交叠，柔声问道，“那你的妈妈现在……？”

　　“她死在我会开口叫她妈妈之前。”

　　“这份记忆，是我们母女关系的唯一证明。”

　　……

　　那日之后，塞西莉亚就答应了那男人的追求，他们生活在维德中部的贸易枢纽——特拉弗斯市，并很快举行了婚礼。

　　婚礼并没有男女双方的亲人到场见证，塞西莉亚自不必说，她正是因为无法忍受狼人族群的同胞自甘堕落，袭击往来商队和迷路的人类过活，更不愿永远隐居在靠近魔物聚落的无人区深处与世界脱轨，久而久之忘记自己身为人的一面，她才选择离开族群，当然不会有血脉亲人到场祝福她和一个人类的婚礼；

　　而男人的父母几年前先后罹患不治之症，为仅有的儿子留下一笔可观的遗产后便撒手人寰。


　　所以尽管婚礼显得冷清，只有双方为数不多的朋友到场庆贺，但那两颗互相深爱的心却是天地可鉴。

　　男人曾靠着遗产在特拉弗斯市这座贸易中转枢纽建立了自己的物流公司，算是中年发迹，如今又终于凭死缠烂打和一颗赤诚之心抱得美人归，婚礼当日，他看着心上人身披婚纱手捧花簇，对他展露依赖的笑颜时，他真心觉得自己是这世间最幸福的人。

　　婚后，他们过上了温馨又甜蜜的日子，家境优渥却不曾请佣人，因为妻子尽管凭自己掌控了狼人血脉，能保持理智不会再承受痛苦，但每个满月仍会不可避免地变身为巨狼。

　　所以他们就在远离市中心的别墅过着二人生活，每逢月圆之夜，男人都会彻夜不眠地陪在他的狼妻身边。

　　尽管婚前塞西莉亚就再三和他说明过——身为狼人，她不可能诞下他们的血脉后代，狼人族群的历史中的确也有其他和人类成婚的先例，却没有一个能怀孕，无一例外。

　　但男人并不在乎，他所求的婚姻从不是其他家族那般信奉的延续血脉，他只是爱塞西莉亚而已，有没有孩子根本不重要。

　　可或许是偌大的别墅只生活着两人，显得有些冷清，他不在意，塞西莉亚却时常面露哀伤，夫妻二人出行时望着其他的一家三口，她总会流露出羡慕与落寞的目光。

　　男人敏锐地发现了妻子的纠结，他在塞西莉亚伤心时真心地说过：“我只想永远和你在一起，孩子只会抢走你对我的爱意，我不想要那样。”

　　明明是她不能，他却说是他不想要。

　　那时，塞西莉亚害羞地笑骂他，却在心里爱极了他的体贴和傻气。


　　可谁料，一语成谶。

　　最开始，只是生理期的延迟，他们都早坚信了被历史佐证的“事实”，所以根本没有往那方面想，只以为是作息问题，多调理一阵就好；

　　而后来，变成了时常的干呕和食欲衰退，以及小腹的异样……

　　夫妻二人在又惊又喜、难以置信后终于确定了——他们将有一个孩子，这座别墅将迎来一个新生命，流淌着他们的血。

　　塞西莉亚数次流着泪感谢命运垂怜，她在捱过二十多年的孤独和痛苦后，不止等到了她此生的挚爱和栖身之地，竟还能亲自孕育他们爱情的结晶……

　　但是在最初的惊喜之后，塞西莉亚也渐渐不安——从未有过狼人和人类诞下后代的记录，至少她从未听闻……

　　他们的孩子会怎么样？

　　也会继承她的狼人血脉吗？如果是的话，难道她的孩子也要承受数十年那般非人的痛苦折磨？

　　这孩子真的能好好降生吗，会健康吗……？

　　但无论如何，这是她和挚爱来之不易的孩子，她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放弃，塞西莉亚是那么温柔坚强的女性，还有深爱着自己的丈夫，她相信他们一定能护好这个孩子。


　　可与预料中不同，塞西莉亚怀孕后身体愈发孱弱，尤其到了后来怀胎七八个月时，几乎是吃什么吐什么。

　　她的脸颊渐渐凹陷，愈发清瘦，就连满月狼人化后往日柔顺漆黑的毛发也泛了病态的灰，男人在像往常给她梳理毛发时心痛的发现——每梳一下，那柄木梳就多几卷他爱人的毛发……

　　男人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他不是没想过堕.胎，可妻子却怎么都不肯……

　　从理智上说，这个孩子是狼人与人类的混血，根本无法从狼人族群那贫瘠的历史中窥见半分，谁都不知道去堕胎会发生什么，万一塞西莉亚的身份暴露了呢？

　　而从情感上说，塞西莉亚不肯放弃他们的孩子，她根本做不到，她经常能感觉到那活泼孩子和她的互动——她已经是一个母亲了。

　　但好在他们生活在贸易枢纽特拉弗斯，好在男人有自己的物流公司，他凭借这样的便利总算找到了几种塞西莉亚能吃进肚子里不会吐的水果和食物，她总算是好多了。

　　夫妻二人都松了口气，塞西莉亚抚摸着鼓起的小腹，目光无限温柔：“这孩子以后肯定会很健康，他还在妈妈肚子里时就学会抢食了呢。”

　　所以之前的孱弱是因为孩子在抢营养。

　　男人没好气地说道：“只是苦了他妈妈，也吓坏了他爸，我希望他出生以后不要再和他爸抢他妈妈了。”

　　“你瞧你，怎么还和你未出世的孩子吃上醋了？”


　　“我就知道，我早说过孩子会分走你的爱。”

　　“那不一样的，亲爱的。你知道的，我永远爱你。”

　　可是好景不长，正如之前所说——狼人和人类本不能有后代，这孩子的孕育是一场意外，是造物主的漏网之鱼。

　　而这样的意外早在孩子尚未出生时，在塞西莉亚以狼人姿态衔起那束玫瑰时，就被标写了价码。

　　而价码是高昂的，残酷的，是男人散尽家财也无力支付的。

　　这个孩子诞生的那天，是满月。

　　塞西莉亚以虚弱的狼人姿态，竭尽全力，诞下了人类的婴孩。

　　而巨狼，死于大出血。

　　当婴儿的啼哭响彻别墅的地窖，当恐惧到泪流满面的男人从血泊中抱起那健康圆润的女婴，与之相对的，是骨瘦嶙峋、奄奄一息的巨狼。

　　在弥留之际，塞西莉亚的狼瞳盛满了欣慰与近乎无限的爱意，望着她深爱的丈夫和他们的女儿。


　　她说，亲爱的，别哭；

　　她说，这是我们的女儿，她叫伊芙；

　　最后，她说——

　　我爱你，我永远都爱你们。

　　伊芙，这个名字在维德语系中拥有极富生命力的美好涵义：

　　伊芙，意为“呼吸”。

　　男人怀里，伊芙在啼哭，而巨狼阖上了眼，停止了呼吸。

　　塞西莉亚用生命创造了历史上从无的奇迹——她将自己的呼吸，渡给了被她命名为伊芙的女儿。

　　她用生命祝福她的血亲。

　　而男人怔愣着抱着伊芙，这是他的妻子塞西莉亚用命诞下的。


　　他攥着她的命。

　　是无法挽回的意外，是他根本付不起的价码。

　　——“我只想永远和你在一起，孩子只会抢走你对我的爱意，我不想要那样。”

　　她不止抢走了塞西莉亚对他的爱，还抢走了塞西莉亚的呼吸。

　　一语成谶。

　　满月的别墅，是充满生命力放声啼哭的伊芙，悲痛跪倒在血泊中连哽咽都遗忘的男人，还有那安详阖眼的巨狼。

　　塞西莉亚，死在伊芙会叫她妈妈之前。

　　【作者题外话】：伊芙在希伯来语中，就是呼吸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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