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许愿
终究是没走成。
老母亲实在可怜,日日夜夜盼着儿女们能回家来看看她,盼来盼去,女儿不在人世了还被蒙在鼓里,儿子刚回来话没说几句就要走,谈朗不忍心。
更让他绕不过去的是周沐,他无法拒绝沐沐对他的任何一个要求,她软着声音恳求他说要留下来,那就留下来吧。
电话里,初莹沉默了一瞬,但她还是选择说违心话,“没关系啊,你多陪陪妈,照顾好沐沐,我看天气濛县下雨了,晚上睡觉门窗都关好,别感冒着凉了”。
不得不说,她是个称职的妻子和儿媳,闫老太太也惦记着她,把电话要了过去,和儿媳妇聊起了家常。
老太太还向她抱怨天气多变,害她今晚没去成集市听戏,初莹立刻说下周末接她来南湾市大剧院听歌剧云云。
挂断电话,初莹的激情一下子全被抽走,手机丢到一边,靠在餐椅背上,让于香晓把所有的菜都处理掉,她一点胃口也没了,空荡荡的别墅里,安静得没有一点声音,她的脸上挂着精致的妆容,穿着花了一番心思选出的裙子,随手打开电视,声音调的很大,一眼也不看,转身上了二楼。
夜里,雨下的越发大了,霹雳啪啦拍打着玻璃窗,雷声时不时猛地从空中砸下来,伴着闪电一道亮光,骇人极了。
房间没有开灯,已经很晚了,屋子的人大概都已沉沉睡去。
周沐伏在窗台上,手里夹着一支烟——背着谈朗从集市上买来的,就是忘了买打火机,她一边哼着一首钢琴小调,一边打开老式的木框窗,把烟折断扔了出去,雨水乘机飘进来,打在手臂上麻酥酥,凉丝丝,雨声也更清晰了。
她似乎玩上了瘾,任由窗子开着,自己走到房间的穿衣镜前,借着闪电的亮光看清镜中的人。
下午淋了雨回来,她的衣服湿了,正好换上了集市中买来的亮蓝色背心,裤子是外婆的一条宽松印花裤,她不喜欢,干脆脱了下来。
背心紧紧包裹着她的身体,从漂亮的锁骨到青涩的胸部,窄而单薄的腰身下两条细长笔直的腿立在地面上,年轻娇嫩的身形显露无疑。
周沐轻轻勾起嘴角,手抚上平坦的小腹,这里似乎一直都是这样平坦,这样安静祥和。
但是三个月前,在这里发生了一起谋杀案,还未成型的婴儿被钳成血淋淋的碎末,直到现在,周沐偶尔还能听到婴儿的啼哭,阴森森,惨戚戚,一双冰凉的小手扼住她的咽喉,抓着她的脚踝,仿佛要将她拖下地狱去。
她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低低地笑出了声,笑着眼眶潮潮的,哼着小调,步伐轻快到床头边拿了今天赢来的玩偶,塞到衣服里,小腹立刻隆起不规则的形状,像个怪胎。
侧过身子,周沐照着镜子,那孩子到现在应该是五个月,是不是长的这么大了?
想起今日在街上看到的孕妇,肚子圆滚滚,撑得像是要裂开,身体浮肿,热出的汗把衣服头发都黏作一团,经过这孕妇身边还有一股酸味,周沐顿时害怕了起来——
她永远不要变成这样!
她的身体是她一个人的,她的肚子里不要装着一个怪物!
周沐疯了一样把玩偶掏出来狠的扔出好远,打碎了桌上的一直陶瓷水杯,捂着耳朵,蜷着身体,尖叫起来。
“走开!走开!别碰我!”
凌晨里闹出这样的动静,所有人都被惊醒,闫老太太披着衣服下楼,遇上秋梅,迷迷糊糊的不知所措。
推开周沐的房门,闫老太太问:“怎么了?沐沐怎么了?”
周沐已经被谈朗抱到了床上,盖好被子,只是她的身体不住颤抖,紧紧靠在谈朗怀里,揪着他的衣襟,眼泪珠子在眼眶里蓄起来,不等落下就直接在谈朗衣服上晕开。
“没事,妈,沐沐做噩梦了,您先去睡吧,我在这儿守着她”。
听了谈朗的解释,闫老太太稍稍放下心,倒也没觉得不妥,再者沐沐自小同她舅舅亲近,家里人都没意识到沐沐已经变成了大姑娘,只当她还是个小孩子,老太太叮嘱了几句,打着哈欠才又上楼去。
门被合上,房间里亮着一盏小小的台灯,窗户关的严实,一丝风也挤不进来,陶瓷碎片静静躺在地上,小熊歪倒在角落里,孤零零。
“没事了,舅舅在呢,一直都在,我们沐沐不害怕了”,谈朗用轻轻的,温柔的嗓音安慰她,一下一下摸着她的头发。
怀里的人是安静的,流眼泪也是安静的,颤抖也是安静的,听得见的只有被挡在屋外闷闷的雨声和雷声。
“他死了,是我杀的,他回来找我了”。
许久,周沐才开口,没什么感情,仿佛只是在叙述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不是,不是你的错,他不会怪你的”,没头没尾的话,谈朗却知道她在说什么。
那个孩子是个意外,是沐沐生命中偶然出现的轨迹外的事情,突然间到来,又很快的离开,谈朗不相信神明,但他觉得这大概是神明的恶作剧,终有一天,他的小外甥会得到来自上天的补偿。
“舅舅,我今天好累”,周沐今天说了许多言不由衷的话,摆出许多笑容,背着重重的壳在街市和人群中穿梭,好累。
谈朗明白她话中意思,“累了就好好睡一觉,闭上眼睛,什么也不想,或者想哭也可以哭,舅舅不会笑话你的小花脸”,他凑近周沐,笑笑帮她擦眼泪,看着她眼睛里的红色,一阵心酸。
从成年人的嘴里发出这语气有些好笑,周沐摇摇头,“你的衣服都被我哭湿了,今天眼泪指标超额完成,剩下的明天再哭”,接着转了话题,“可以把那只小熊给我吗?”
谈朗起身帮她捡回来,拍拍灰递给她,“眼泪也有指标吗?可以分给我吗,舅舅替你哭,我们沐沐一直掉眼泪怎么能行呢?”
拿到了小熊的周沐,腾出一只胳膊把它放在两人之间,“不行,我很小气的,给它吧”,她指着这只傻乎乎的玩偶,“让它帮我们保管起来,就像是眼泪银行,先存一百年,谁也不许去取出来”。
“好”。
于是这世上多了一个平凡而简单的约定,没有契约,没有署名,玩笑一般的约定。
过了许久,周沐没再说话,谈朗靠着床头,坐在她身边,以为她睡着了,正要蹑手蹑脚熄灭台灯走出去,却被人抓住了手腕。
黑暗里,有个声音轻轻地抱怨他:“舅舅小气鬼,抓着那天的事不放,对不对?”
“别再躲着我了”。
还以为她这些天如往常,并没有觉察。
可是,他躲着她了,多么明显啊——
每日天不亮就去上班,加班加到深夜凌晨才回来,他是有这个打算,把自己溺死在工作里,也许这样,就能解决问题,也许这样,就能让沐沐对他死心。
周沐只知道整日整日见不到舅舅,却不知道,谈朗每天早上都会在她床边坐一会,看她睡得安稳,眉头也舒展着,才会放心离开,至于晚上就在她房门口徘徊,即使听不见房间里的动静也不敢进去——他怕碰巧沐沐失眠了,看见他这幅狼狈样子。
他的通话记录里最常出现的人,不是初莹,也不是孟石韬,而是于嫂。他担心沐沐没有好好吃早饭,没有好好吃午饭,没有好好吃晚饭,他担心她一个人在屋子里待久了会闷,又怕万一她想起了以前的事想不开,每隔半小时,便打给于嫂,让她随便找个什么由头去沐沐的房间里看看,大概于嫂已经烦透他了。
可即使是这样,他也坚持不住了,这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小姑娘,又懂事又乖巧,叫他舅舅的时候,语调上扬,多么欢快,他狠不下心来。
三个月前在医院里,看见那么苍白的她时,他就知道这辈子不可能丢下她,可他让她一个人在百货大楼里被别人责难,那一刻他真想杀了自己!他竟然如此懦弱,只是因为一个亲吻。
那也是一个周末,初莹要去看望父母,于香晓老家来电话有急事,请了几天假,家里只有他和沐沐两个人。
客厅的电视开着,传出字正腔圆的播音,谈朗一向有看新闻的习惯,那时,沐沐就在客厅画画,他还记得她画的是黄昏的海边,海浪翻涌拍打着岩石,天色暗沉仿佛蒙了黑纱的蓝宝石。
这幅画很美。
除了念书,周沐擅长的事情有很多,都是别人眼中不务正业的营生。
“喜欢海边?”谈朗问她,心里已经开始计划带着她去海边散心。
周沐搁下笔,“不喜欢”。
“嗯”,计划夭折,他继续听电视里有些无聊的新闻。
“如果你喜欢,我陪你去”,过了很久,周沐突然说道。
纸上的画还没有完成,画中的景已在黄昏时分出现在眼前。
南湾市的最东边就是一片海,一条岩石路直延伸到海边,路被海水打湿,变得很滑,谈朗握着周沐的手,不让她跌倒,她却偏偏跑的极快,像是非要和大人作对的顽皮小孩。
“这里真是一点儿都没变”,周沐展开双臂,感受海风的潮湿,“舅舅,你坐下来”,她随意坐在路边的石头上,把他也拽下来。
谈朗脱下外套披在周沐身上,“是啊,没变”。
小时候她来南湾市,带着她到处玩,海边便是其中之一,记得当时她不知道为什么闹了脾气,哭了好厉害一场,往后就再没来过。
“那天爸爸答应我的,会陪我来海边,还要带我吃海鲜,但是他骗了我,打来电话说公司开会走不开,所以我才很难过”,周沐像是听到了他的心声,解释给他听。
“不过现在,我原谅他了,只是觉得从来没有一家人来过海边很遗憾”,周沐捡了一块碎石扔进海里,一瞬间就看不见了。
正如沐沐脸上的悲伤,也只有一瞬间,随着海浪翻涌不知去了哪里。
风吹过头发向后翻飞,她的侧脸在光影里勾勒着淡淡落寞,他想安慰她。
“听说在太阳完全没入海面的时候,向海神虔诚许愿,愿望就会实现,要不要试试?”
周沐噗嗤笑出来,“舅舅你知道你很幼稚吗?一本正经地说小学生都不会相信的鬼话”。
大人幼稚起来才是世上最可怕的事情,谈朗表情严肃诚恳,双手在胸前合十,闭上眼睛,在心里祈祷,好像在证明他刚才说的话确确实实为真。
“你在干嘛?”周沐越发搞不懂谈朗。
“许愿”。
“许的什么?”
“说出来就不灵了”。
或许是谈朗的行为太过逼真,莫名的,周沐居然有点相信他了,试试他的建议也不错。
结果就是当谈朗睁开眼睛的时候,便看到周沐学着他的样子闭眼沉默,小姑娘的愿望清单似乎很长,咸咸的海风吹得温柔,海浪一排排涨起退落,很久之后周沐才许愿结束。
他又问:“许的什么?”
周沐回答:“说出来就不灵了”。
两人一齐失笑,夕阳越发斜了,马上就要掉进海里一样。
没有预兆,又像是早已暗下了千百遍决心,周沐转头看向谈朗,瞳孔里染上海水的潮湿,她在浪涛声中启齿:“我在心里默念了一百遍,我希望舅舅能永远在我身边,神听不听到有什么关系,我想让你知道”。
下一秒,周沐凑近亲吻了他。
不是额头,不是脸颊,不是任何一处外甥女向舅舅表达孺慕之情的皮肤。
双唇触碰,结出禁忌的恶果,如果神明的传说真实存在,神会惩罚他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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