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一章 开棺(上)
如今已是四月中旬,当真是入夏了,天燥热得很,昨晚下了一场大雨,天气没有凉快些,反倒愈发闷热了,看这天,想必还要再下。
谢徵被萧道成召见进宫,如今正在式乾殿偏殿陪他下棋。
两人皆盘腿坐在茶几前,此番已下了三局,前两局,皆是谢徵胜出,所以这一局,萧道成下得格外仔细,他手指捻着一枚棋子,细细打量着棋局,正无从下手的时候,谢徵打趣道:“看来陛下又要输给微臣了。”
“谁说的,这八字还没一撇呢,你就知道朕要输啦?”萧道成被谢徵这般调侃,竟也不恼,反倒笑眯眯的。
谢徵笑道:“这棋盘上,横看竖看都是死局,陛下手里那枚棋子,不管怎么下,都回天乏术。”
萧道成听到这话,气鼓鼓的将手里的棋子又丢回棋罐里,紧接着长叹一声,说道:“唉,不下了,不下了,回回都是你赢,这棋下得没意思。”
谢徵拱手,笑说:“是陛下让着微臣了,不然,以微臣拙技,哪里能赢得了陛下。”
“先赢了朕,再说是朕让着你了,所以你才能赢,这是你一贯的路数,”萧道成伸手指了指谢徵,好气又好笑的说道:“一天到晚,鬼精鬼精的,净变着花样来哄朕开心。”
谢徵故作阴阳怪气,古灵精怪的说:“陛下是天子,微臣不哄陛下开心,难道惹陛下生气?万一陛下龙颜大怒,摘了微臣的脑袋可怎么好。”
“嘿,”萧道成又指了指谢徵,似笑非笑,言道:“你这小丫头片子,朕方才下棋还让着你呢,你不念着朕的好也就罢了,反倒还调侃起朕来了。”
曲平站在萧道成身后,听到此处也忍俊不禁,便捂着嘴偷乐起来。
话音刚落,忽见守门的内监半弓着身子匆匆忙忙的走进来,禀道:“陛下,骠骑将军求见。”
萧道成看了内监一眼,不大耐烦的说道:“宣他进殿。”
内监应允,这便退出殿外,谢徵心下暗自思量,沈攸之这老贼,这个时候前来觐见,必然有要事禀报,她自然想跟着一道听听,可总归是个县主的身份,即便暗地里可以跟着萧赜参与政务,可明着,却是说不过去的。
不过,以萧道成对她的器重与信任,让她听听朝堂政事,也未尝不可,谢徵偷偷看了萧道成一眼,便假意要回避,她作势起身,抬高了手,示意站在一旁的玉枝搭把手扶她起来。
萧道成见她如此,也知她这是要离开,于是连忙将她唤住,说道:“诶,小谢!你可是为朕立过功的,无需回避了。”
谢徵闻言,又佯装为难,收回手继续坐着,玉枝于是也退了回去。
沈攸之低着头上殿,对着正前方跪地行了礼,“参见陛下。”
“起来吧,”萧道成明知沈攸之低着头看不见他,却还是本能的冲他抬了抬手。
待沈攸之站起身来,萧道成又漫不经心的问:“仲达,有事吗?”
沈攸之抬起头直视龙颜,此时方知谢徵也在此,他一想方才给萧道成行礼的时候,谢徵也坐在上面,心里头便很不舒坦,横竖都好像他又给谢徵行了礼一样。
谢徵总还是礼数周全的,见骠骑将军来此,依然有模有样的向他行了个点头礼。
沈攸之于是也冲她点了一下头,紧接着就又微微低下头来,同萧道成禀道:“禀陛下,老臣今日来此,是……是为了山阴县主……”
听到这话,谢徵心里头“咯噔”一下,她当下就警觉起来,打量着沈攸之,心中暗骂:这个贼王八,又想使什么阴招!
“哦?”萧道成脸上写满了诧异,他下意识的看了谢徵一眼,而后才道:“为了山阴县主?你倒是说来听听。”
沈攸之抬眸,怯怯的看了眼谢徵,而后竟装作一副顾左右而言他的样子,很是顾忌的说道:“这……陛下,此事事关山阴县主的真实身份,还请陛下……”
萧道成本就有些不耐烦,如今见沈攸之又是编排谢徵,又是吞吞吐吐的耽误时间,心里头更是恼火,还没等他说完,就出言打断,只道:“有什么事情你快说!”
“那……”沈攸之仍然装模作样的充老好人,他又看向谢徵,皮笑肉不笑的说:“山阴县主,老夫要将事情说出来了,县主您,可不要记恨老夫啊。”
谢徵今日一早起来,这上眼皮子就一直跳个不停,心里头还想着今日是不是有什么凶兆,如今沈攸之来此,同萧道成说起她的身份,又是这般假惺惺的鬼样子,她这心里头,可是愈发不定当了。
她客客气气的说起了玩笑话,“看沈将军这话说的,像是要使什么阴招来害我似的,沈将军,您也知道,我一个妇道人家,一向没什么气度,记仇可是要记一辈子的。不过,沈将军为人忠厚正直,必然也不会做出什么害人又害己之事的。”
被谢徵一番暗讽,沈攸之尴尬之余,一张老脸也僵得瞬间就没了表情,谢徵于是又是一顿讥嘲,调侃道:“沈将军,您莫同我这妇道人家置气啊,我不过就说了几句玩笑话,你别往心里去,今日有什么话要同陛下说的,也烦请您直说。”
沈攸之心知今日过后,这个假借会稽谢徵的身份,混到建康来的反贼,已不会再有活路,他自也不屑同一个将死之人计较什么,索性豁然道:“既然县主发话了,那老夫,就直言不讳了。”
他说罢,这便又将目光转向萧道成,说道:“禀陛下,坊间有传闻,说山阴县主的身份是假的,真正的会稽谢徵四年前便已不在人世了,而这位会稽谢徵,其实是当年的反贼谢昱冒名顶替。”
谢徵听闻此言,心中猝然一惊,这个狗东西怎么会知道这件事情!
她强装冷静,忍不住发笑:“我不是我,而是谢昱?沈将军,您这是在说笑话逗陛下开心么?还说我是谢昱冒充的?沈将军,您若是说谢昱死了之后化作女鬼附身在我身上了,这话说出来倒是可信,可您说一个死了的人冒充一个大活人,这未免也太可笑了吧。”
谢徵说完,又掩面嗤笑一番,萧道成见她这般,亦是反驳起沈攸之来,没耐心的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言道:“坊间传闻,皆是道听途说,不足为信。”
“陛下!您且听老臣一言!”沈攸之说着,竟“噗通”一声跪下来了,可是一副赤胆忠心的贤臣模样。
萧道成尤其烦躁,只瞥了他一眼,就道:“你说就是了。”
“陛下,老臣也知坊间传闻,皆不足为信,可也正因为这是坊间传闻,才万万轻视不得!流言起于民间,只会一传十,十传百,他日闹得人尽皆知,非但给山阴县主惹来非议,对陛下也尤其不利。”
沈攸之虚伪至极,又假模假样担心谢徵,又假模假样担心萧道成。
他这鬼把戏,谢徵却是看得很清楚,什么坊间流言,什么是是非非,玉枝在坊间安排的眼线,不说遍布整个建康,至少半个建康还是有的,若真有此类传闻,玉枝会不知道?关于此事,她可是半个字都没听说过!
依她看,这什么狗屁的流言,分明就是沈攸之这个臭泥鳅杜撰出来害她的!
可这个老不死的又是从何得知谢徵的事?还查出了她的身份,她可是清清楚楚的记得,她的身份,除了她与桓陵,便只有琼林、玉枝知道,至多再加个上清派孙游岳老先生。
这四人皆是她极信任的,可除了他们几个,便也没有人知道她的身份了呀……
“陛下可知,此事在坊间如今已闹得沸沸扬扬,更有几个出身庶族的士人,联手向百姓发起万民请愿书,要求陛下降旨彻查山阴县主身份,以防反贼东山再起。”
他说至此,又从袖袋中取出一张叠得厚厚的银光纸呈上来,解释道:“陛下请看,这是万民请愿书。”
萧道成接过所谓的“万民请愿书”,打开来仔仔细细的打量着,哂笑道:“掘坟验尸?”
此时谢徵就端端正正坐在茶几对面,两眼不时朝这儿瞄一眼,自然也看见了那白纸黑字。
呵!什么糟心的万民请愿书,不就是上面写了几个名字?鬼知道这些名字出自何人之手!
萧道成看过之后,便又侧首看了谢徵一眼,谢徵继而起身走到下面,也同沈攸之一起跪地,言道:“陛下,微臣的身份,您是清楚的,可如今有心怀不轨之人恶意造谣,无中生有,非但诬陷了微臣,更是抹黑了陛下的圣断。”
谢徵顿了顿,紧接着又道:“虽说谣言止于智者,可微臣,也恳请陛下,下旨彻查此事原委,揪出沈将军所说的庶族士子,微臣自问从未与人结仇结怨,此人如此陷害微臣,必是受人指使。”
她说到此处,有意扭头看了沈攸之一眼,结合适才与沈攸之的对话,分明就是在向萧道成示意,这诬陷她的幕后推手,正是这位骠骑将军沈攸之!
谢徵的心思,萧道成自然看出来了,他亦是将目光放在沈攸之身上,谢徵身为山阴县主,可不曾与什么出身庶族的士人起过什么冲突,这几个士人何故要这般陷害她?他们又如何得知谢徵出身会稽谢氏?又是从何处听说,这位山阴县主长得像谢昱?
正所谓,事出必有因,对于此事,萧道成想到的,也只有那一个原委,便如谢徵所言,那几个士人,也是受权贵指使。
萧道成心不在焉的挥了挥手,只道:“那就,派京兆尹府去查查。”
谢徵听闻萧道成说派京兆尹府去查,而非派御史台去查,心中倍感欣慰,显然萧道成还是站在她这边的。
“谢陛下体谅,”谢徵叩首。
旁边的沈攸之却是急了,想他与武陵王苦心设计,筹划了小半个月,好不容易等到今天,萧道成轻飘飘的一句派京兆尹府去查就这么过去了?
“陛下!派京兆尹府去查,的确是应该的,可……可百姓联名上书,要求彻查山阴县主的身份,陛下也应当表示表示才行,不然,老臣恐怕此事再惹众怒啊……”
萧道成有些恼火,斥道:“你的意思,是要朕派御史台去查这等莫须有之事?”
见萧道成已然有些不悦,沈攸之还是壮着胆子说道:“自然不是!陛下,您可看到,那万民请愿书上,百姓恳求陛下掘坟验尸。老臣也斗胆请求开棺,不为查山阴县主身份,只为向百姓证明,山阴县主并非反贼谢昱。”
“胡闹!”萧道成猛地拍案,看样子,当真气得不轻,他本想着逝者已往生极乐,如今再开棺,岂不是惊了阳侯的灵魂?
可谢昱当年因他而死,这种话,他又怎么好说出口,他只道:“谢昱被剜心而死,死前怨念极深,可是厉鬼,你这一开棺,岂不是将她给放出来了?”
“陛下息怒……”沈攸之亦是叩首,言道:“老臣……老臣也是想着,要还山阴县主清白啊。”
谢徵跪在一旁,又有意无意的挖苦了沈攸之一把,说道:“沈将军为了我这妇道人家,真是操碎了心呐。”
萧道成细想沈攸之所言,的确在理,如今谢徵被推到风口浪尖上,是该先证实她的清白,而后再去查幕后推手,而不是只去查幕后推手,这样,只会激起民怨。
“谢徵,你觉得呢?”萧道成总归还是尊重谢徵的意见的。
谢徵自然应允,她道:“微臣身正不怕影斜,沈将军要查,微臣没有异议。”
沈攸之伏首在地,褶皱的唇边慢慢的浮起一丝笑意,他正窃喜的时候,谢徵又道:“不过,今日之事,微臣始终觉得,是遭人设计了,沈将军苦心证明微臣的清白,微臣自然也不好坐享其成,所以,微臣想,跟随沈将军一道去查验。”
说什么不好坐享其成,这都是说得好听些了,如今沈攸之提及要开棺验尸,必然早有预谋,她这心里头总是感觉有什么不好的兆头,那棺材里头,必是被他们动过什么手脚了,她提议要一道跟过去,也是不想坐以待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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