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30章

因为这场变故，原定在乾德避暑山庄为期半月的秋狩取消，建元帝率众人打道回京，慕玄白则领旨回了北疆。

        说是回北疆，但他根本不必回。这些年他们暗自筹谋，除却京城周边一两个州外，各地亦有他们的人马，包括江南连州。

        他要用最短的时间找到颜柔柔，那就不能再从北疆往返了。

        慕玄白拿着虎符，直接率一队精兵，乘上快马，夜以继日地直奔江南而去，与此同时，传信给陈叔，让连州和其他几个州县的人快速集结北疆骑兵。

        八月十五这日，日头初上的时候，颜柔柔听见岸边人声愈来愈近，很快船家过来一一通知船客准备下船。

        颜柔柔杏眸发亮地和苏恕对视，两人不约而同地笑了。

        她赶紧扎好头巾，背上早就收拾好的行囊，和苏恕并肩往外行去。

        混在鼎沸人声里，颜柔柔和苏恕趴在船栏眺望，果见一片粉墙黛瓦的江南景色，依稀是旧时模样。

        颜柔柔激动地看向苏恕，还未启口泪先流。

        苏恕递来帕子，颜柔柔破涕为笑，擦干净了泪，忽然朝着茫茫大江对岸喊了一声：“喂——”

        她的喊声淹没在水声风声里，但很快周围又响起归乡的人们不约而同的、此起彼伏的呼喊声。

        “喂——”

        他们朝对岸招手，颜柔柔也情不自禁踮起脚，奋力地挥手。

        苏恕靠前一步，同样喊道：：“喂——我们回来了！”

        即便那里没有等待他们的亲人，也没有期待他们归家的朋友，然而他们还是招手、还是呼喊，用生平最大的声音表达自己埋藏内心数年的渴望。

        他们的声音被船上和对岸的相互呼唤声淹没，他们混在拥挤的人群里踉跄而激动地下船，他们的耳边渐渐充盈熟悉的吴侬软语、嬉笑怒骂，他们终于就要踏上故土江南的岸板。

        颜柔柔拉着苏恕的手腕，努力拨开人群借过。她个子不高，视线里乌泱泱一片，不是大包小包的行囊，就是游人艰难穿梭的身影。

        她时不时还会被人踩上一脚，然而皱皱眉也就顾不得痛了，仍旧温声说着“借过一下，借过一下。”

        “嘶——”

        也不知是哪位大哥不小心踩上了她的脚后跟，整只鞋都被踩掉了。颜柔柔疼得直抽气，低头一看鞋子竟然不见了，然而周围的人还是一样不停歇地拥挤流动着，她无法往前挪动分毫。

        颜柔柔回头匆忙道：“清词帮我找下鞋！”

        她松手弯腰，着急地在地面上四处寻看，却差点被人撞倒。

        颜柔柔怕一直停在路中间会有危险，不敢再继续这般盲目地找下去，想赶紧直起身找个靠边的位置等一等。

        然而下一刻，周围喧闹的人声忽然默契地停住，人们凌乱的步伐竟惶恐地四处退散开去。

        焦急又尴尬的颜柔柔却没能第一时间意识到周围环境的变化。

        她看见那只已经被踩脏了的藕色绣鞋就在眼前。

        她内心惊喜，用裙摆掩住那只脚，朝前小心翼翼地挪了两步，伸手欲够。

        一道挺拔人影却渐渐靠近，遮蔽了她头顶高悬的烈日。

        阴影之下，呼吸顿滞的颜柔柔看到那双玄色皂靴停了下来，对方垂下那只熟悉的手，轻松勾起了那只灰蒙的鞋子。

        她视线随他的动作缓慢上抬，看到了少年修直的腿、劲瘦的腰际、挺括的胸肩，以及一双通红阴沉的眼。

        他笑了笑，朝她靠近，然而眼中并无一丝笑意。

        颜柔柔下意识地往后退，肩膀却被他另一只手轻轻扣住。

        身姿高大的少年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弯下腰，嗓音沉沉：“抬脚。”

        颜柔柔一动不动，浑身僵硬。

        少年保持着提鞋弯腰的姿势等了片刻，不见她反应，嗤笑一声，干脆用鞋尖小幅度地掀了掀她的裙摆。

        踝上一紧，本就站不太稳的颜柔柔霎时红透了脸，身体因紧张而失重前倾，下意识无助地抱紧了他的手臂，企图用他挡住周围可能投来的视线。

        慕玄白就趁这眨眼的功夫，帮她把鞋套了上去。

        他直起身，原本扶她肩膀的那只大手直接扣上她的后颈，往怀里按了按。

        他在她耳边低喃讽刺：“晏小姐这等高傲之人，也舍得对我投怀送抱？”

        颜柔柔：“……”

        颜柔柔发凉的手指攥紧了他胸口的衣服，正想该用什么样的话与他周旋，抬头却看见港口外竟不知何时站了乌压压一片兵士。

        而最前面，一个瘦弱少年正被他们的扣押着，对着她的方向奋力挣扎。

        是清词。

        他们抓了清词。

        颜柔柔的手开始发抖。

        她隐约意识到自己彻底得罪了一个多危险的人。

        久听不见她的声音，少年似有不耐地揉了揉她缀红痣的耳垂，故意用了力气，薄茧磨得她耳朵红得快滴血。

        他对着她皓白的颈侧，像偷盗一样悄悄地、无声地嗅着她熟悉而鲜活的气息，无数句打过腹稿的冷言冷语堵到了嘴边，他启口了：“晏兰溪……”

        他想，他就是要讽刺她，就是要看到她怕得浑身颤抖的样子。

        要羞辱她，看她可怜兮兮地求饶、红着眼睛和他说对不起。

        还要看她瑟缩地躲到他怀里，乖顺地对他说，保证再也不逃了。

        ……

        这是他已经设想了好几天、好几夜的再见面，这些话是他最渴望的想法。

        然而才短短说了三个字，慕玄白的喉尖滚了又滚，浓浓酸意竟顺着她的气息席卷了他的眼睛、鼻端、嗓子还有混沌又兴奋的头脑。

        “……你就一点都没犹豫过吗？”

        他听到自己压低了嗓音，恶狠狠地质问了这样一句话。

        一句那么颓败、无能、毫无杀伤力、完全不在他计划之内、不敢听到答案的话。

        他愣住了，瞬刻后又不甘地收紧自己的手臂，把脸埋进了她的颈窝。

        他忍住那些争先恐后从眼角滚落的水液，他想，干脆把她抱得呼吸困难，然后不得不向他求饶道歉好了。

        一定要报复她，让她痛苦、羞愤、难过……离不开他。

        颜柔柔僵在他的怀里，竟在颤抖中感受到了肩膀上的一片温热濡湿。

        她诧异地想偏脸去看，那只大掌却桎梏了她的脖子，让她动也不能动。

        颜柔柔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连自己该怎么动都不知道。

        但此时此刻，话非说不可、她非动不可。颜柔柔闭了闭眼，干脆不去想该说、该做什么，任自己的手攀上他的肩膀，头脑给出答案：“犹豫过。”

        腰间却猛地一痛，是少年恶意满满地掐了她一把，他声音闷闷的：“你还骗我。”

        颜柔柔：“我……”

        慕玄白：“骗一次还不够吗？晏兰溪，你心太坏。”

        颜柔柔沉默了。

        她的确对不起他，她也的确不是个什么好人。

        她在他那白吃白住了五个月，还拿了他的钱，烧了玉山阁的一间院子，骗了他的真心。

        所以面对他的质问，她无话可说。

        毕竟人都跑到这了，这时候要还跟他说，其实我那晚的话都是真的，喜欢你也愿意嫁给你，也太虚假、太不知好歹了。

        换作她，她都不可能信的。

        那还说什么呢？

        她都坏事做尽了，一被质问就哭着说对不起、流着眼泪求饶的话，好像太能装、太恶心人了点。

        ——虽然她以前惯会用这招，但如今不想再做那样的人了。否则她这一切的努力有什么意义？

        想到这里，颜柔柔鬼使神差说了句：“骗你的是颜柔柔，不是晏兰溪。”

        把她抱得快喘不上来气的少年显然也没料到她会说出这么一句话，咬着唇顿住了正酝酿的狠话。

        空气诡异地安静下来。

        慕玄白悄悄用手背抹了把眼睛，然后咬紧后槽牙，面无表情地松开了颜柔柔。

        他扬着下巴睨她一眼：“哼，伶牙利嘴。”

        颜柔柔缓过来这口气，看了苏恕一眼，又看他一眼，镇定道：“民女是晏兰溪，晏兰溪可不曾得罪过您，您是否可以让人将民女的小侄子放开了？”

        秋日暖阳下，少年微潮的眼睫轻颤，他将她看了一遍又一遍：“你装傻？”

        颜柔柔知道自己蛮过分的。但她假死脱身，为的就是洗掉“颜柔柔”这个身份，若为了保持在他面前的一时周全而领了“颜柔柔”做的事，一切不就白费功夫了。

        她垂下眼睛，依然嗓音柔和道：“若您觉得民女刚才劳您纡尊降贵地捡鞋、穿鞋是亏欠了您的，那除了为奴做婢外，民女愿意以任何方式补偿。”

        “……你觉得，你觉得我是要问你要补偿的？”

        “若您是心生不满想报复，也可以。”颜柔柔坦然地直视他发红的眼眶，“我随您处置，只要您放了晏恕。”

        慕玄白与她认真澄澈的眉眼对视片刻，忽然觉得很好笑，竟就真的笑出来了。

        他笑出了眼泪，一时间分不清是她的话太荒唐，还是自己的想法太荒唐。

        她果然没有一点心。

        而他自己，没有一点脑子。

        他到底在做什么？

        迢迢千里奔波到这里拦下她，就为了问她当初跑的时候有没有犹豫过？

        现在又站在她面前，听她说什么补偿、报复，竟觉得她可笑、荒唐。

        他跨越千里地来抓她，难道不就是为了报复她吗？

        她说对了，那他还生气个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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