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7章 初见
崇祯十七年正月初一,戌时。
过几日就是立春节气,然而京城天气却依旧很冷。日暮时分,京师大街小巷便空无一人,连做小生意的商贩都早早收了摊。
入夜后,城内街道上不见人影,寒风呼呼的刮着,卷起漫天灰尘,扑打着沿街店铺招牌。
崇祯十六年,横行华北的大鼠疫夺去了京城十余万人生命,那段时间,几乎家家户户都有死人,死去的人约占总人口的五分之一,以至于往日里繁华喧闹的街市变得人迹罕至,有些路段竟然长起了荒草。
由山西陕西入京的晋商们带来了更坏的消息,李闯流贼即将要东征。
李自成那句“吃他娘,着他娘,闯王来了不纳粮”的革命口号更加剧了混乱。
京师一些富户开始沿运河向南奔逃,京城正在沦为一座鬼城。
说北京是一座鬼城并不只是说它人口减少,因为房地产泡沫,后世天朝遍布鬼城。然而这里说京师为鬼城是因为皇城之中真的有鬼。
至少史书记载是这样的。
据史书记载,崇祯末年,人走在北京大街上,即便是朗朗乾坤,也能经常望见平地升起朦胧雾气。倘若遇上这种雾气,便会让人头晕目眩。
这当然不是困扰后世的雾霾或者汽车尾气之类。虽说明代早已开始用煤炭取暖,然而煤炭在明代属于奢侈品,从山西运往京城,价格翻了好几倍。普通人家根本无力消费。
弥漫京师的白色烟雾不是雾霾也不是扬尘,而是阴魂不散的亡灵,是感染鼠疫而死的不肯散去汇聚而成的鬼魂。
史书记载:(京城)人鬼错杂,日暮人不敢行。
国之将亡,必有妖孽。这句话用来形容崇祯末年的北京城再合适不过了。
从某种意义上说,明亡不是因为李自成,也不是因为多尔衮,而是因为鼠疫。
京城分为东西两块,东城为平民聚集区,也是鼠疫爆发重灾区。西城作为京官们聚集地,就要好很多。
去年华北鼠疫大爆发后,东西城之间通道被封死,大批锦衣卫番子被雇佣作为西城守卫,瘟疫其间,不准任何人擅自放百姓进来。
马三和燕啸军就是西城守卫中的一员.
崇祯十七年正月初一这晚,这两名锦衣卫番子轮值夜巡。
夜巡这苦寒差事的确不是人干的,也只有日子过不下去的锦衣卫五城兵马司老卒才肯接这活儿。
自崇祯十五年开始,在京师巡夜不仅更加辛苦,而且还有实际危险。
崇祯十五年夏至前后,鼠疫在蒙古草原爆发,老鼠身上的跳蚤被皮货商从草原带到华北平原,很快在京畿地区蔓延。此时的医疗条件对致命鼠疫基本无解,一夜之间,无数村庄人口死绝。
这一年半来,京城每家每户都有人被鼠疫夺去生命。
就连崇祯的远方堂叔,住在城郊的一位无名藩王在赶往紫禁城向堂侄求救的路上,一命呜呼。
在这种情况下,朝廷只好让百姓自己承担鼠疫恶果。
换句话说,是让他们自生自灭。
数以百万流离失所的难民,躲得过致命的鼠疫,却躲不过本世纪最寒冷的冬天。
可怕的小冰河气候,多少罪恶假汝之名?
西城乃京官聚集地,灾荒之年,官员宠命优渥,身体素质明显高于普通人,所以大都能在疫病中挺过来。
两盏皮纸灯笼急急闪过大街,不做停留。灯笼印着南镇抚司字样,暗淡的灯光下,浮现出两张干瘦似鬼的脸。
“真是倒了血霉,抽中这巡夜的签!”年龄稍长的锦衣卫一手打着灯笼,一手搓着飞鱼服,嘴里哈着热气抱怨道。
他旁边跟随的个年纪较轻,身材消瘦的年轻锦衣卫脸上显出紧张神色,右手握紧把老旧绣春刀,左手拎着灯笼四处张望。
天启年间,朝廷对锦衣卫番子年龄已无限制,京城子弟,只要肯向镇抚司纳捐五十两银子,便能买到这个职位。作为厂卫的最基层,锦衣卫番子油水虽然不丰,偶尔查抄一两个大臣,却也能养家糊口。
不过崇祯朝,纳捐标准提高到一百两。
“马三爷,从前这巡夜不是五城兵马司的事儿吗?咋就轮到咱锦衣卫身上了?”
路过菜市口那条幽暗街巷,年轻锦衣卫哈着热气问马三。
马三真名是什么已经没人记得清了,鼠疫泛滥,跟他一拨儿的番子都死绝了,他是崇祯三年来的东厂,人称马三爷,三爷年轻时在河南少林寺做挑水僧,后被逐出山门,在口外做了十几年镖师,一次给晋商送货中途遇上了鞑子,装死捡回了命,丢了货也不好交差,只好揣着十几锭银子,避开狼群,连走了三天,到京城捐了个番子。
和他巡夜的年轻锦衣卫名叫燕啸军,本是洛阳乡下人,家中排行老六,燕家有百十亩田地,算是不入流的地主,平日与邻为善。李自成攻打洛阳,流贼将燕家全家灭口,抢个精光,十五岁的燕啸军九死一生逃了出来。
“离巷子远点!”马三揪过燕啸军,怒气冲冲,不由分说就是两耳光扇在他脸上,打得燕啸军身体踉跄。
“你他妈找死啊!当心被人闷棍打翻拽去当菜人!”
三爷说罢,握紧绣春刀,身体前倾,口中微微喘气,眼神中露出嗜血表情。
数息过后,巷子里传来衣服摩擦窸窣声,隐约还有女人哭泣声。
“三爷!”
燕啸军拔出绣春刀,却被马三拽住。
巷子里响起火折子燃烧声,一明一暗之间,两个满脸凶残的壮汉绑着个骨瘦如柴的小女孩,举起手中弓弩。
那女孩嘴里塞在条麻布,身体扭动,发出低沉的呜呜声。
“还以为是哪里来的点子!不要命了敢打锦衣卫的主意!原来是天杀的鞑子!”
马三虎步上前,与此同时,三眼铳刺耳轰鸣声响起。
内阁首辅陈演官邸,灯火通明。
陈演从容淡定的撸着稀疏胡须,他的宾客们一边看戏,一边言笑自若。
今日是陈演五十大寿,在古代,五十岁是个很重要的节点,以五十岁为分界线,决定了你以后的岁月是否知天命。
内阁首辅显然是属于知天命的那种,否则也坐不到这个位置,而且还坐得如鱼得水。院子里搭了个戏台,戏台颇为华丽,搭建戏台的木材都是从缅甸运回来的上好良木,价格不菲。为首辅祝寿的戏班更不同凡响。
戏台上是赫赫有名的周家班。
周家班,顾名思义是一个由姓周的组建而是成的戏班子。
这个姓周的人名叫周奎。
周奎是当今皇后的亲爹,是崇祯皇帝的丈人,是大明王朝的国丈。
传言说周奎在发迹之前名叫周逑,取这个名字可见他有心模仿宋徽宗时代的高俅高太尉,可惜天不随愿,周逑在女人成为信王妃之前,只是个街头算命的。
然而风云际会,短短几年,周奎就成了京师地区最有钱的人。
周家班都是清一色苏杭女子,苏杭女子不仅长得水灵可人,唱腔更是一绝。
陈演虽然鄙视周奎卑微出身,却从心底里佩服国丈爷捞钱的手段,据说国丈爷插手京城盐业,生意做的很大。
周家班今晚为陈阁老和他的客人们演唱的是昆曲牡丹亭。
戏台上杜十娘身着华服情真意切唱白,哭诉着郎君对自己的背叛,吴越侬语听的众人如痴如醉,被戏中婊·子杜十娘对嫖客的一往情深所打动。
此时此刻,陈府的高院大宅外石狮子旁躺着两具衣衫褴褛的尸体,面目狰狞望向陈府,嘴唇微张,寒风灌进尸体中,发出阵阵古怪的声音,仿佛在愤怒咒骂这地狱般的人间。
淡淡的酒肉香味越过高墙来到尸体身前,所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高墙内,宾客看完牡丹亭,意犹未尽,陈演斥退下人,围坐在他身边的就剩下几位心腹文官。
“周家班真是名不虚传,怪不得好几次问周大人要,他都不给,”
”陈阁老,难得有如此雅兴,请大伙儿来这里听昆曲。”
文官们你一言我一语聊的不亦乐乎,似乎还沉浸在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的戏剧情节中。
唯有陈演阴沉着脸坐在主座位置上,酒过三巡,放下象牙筷箸,用龙井漱了漱口。
“皇上杀了礼部侍郎,还要抄家,又给太监锦衣卫宫女发银子,诸位怎么看?”
朱由检在皇极殿诛杀大臣的事在京城传的沸沸扬扬,绕过户部直接给太监宫女锦衣卫发例钱的举动更是耸人听闻。
在座文官大都与死去的礼部侍郎熟识,朱由检当朝诛杀大臣,这些人很是不满。
“皇上操劳多度,怕是患上了狂躁之症,”
户部尚书卢若腾冷冷道:
”群臣联名上书,逼他禅位太子?”
卢尚书意见太过激进,应者寥寥。
“朱由检刻薄寡恩,屠戮大臣,搞得人神共愤,还敢自比堯舜!去年逼死了孙传庭,现在又想起追封!视朝廷法度为儿戏!”
众人还要继续倾诉苦水,被陈演打住,他目光扫视众人,缓缓道。
“成祖显灵应该是皇上障人耳目的小把戏,老夫不信,不信他现在有三十万两黄金,皇上用些许小钱收买人心,让他发,老夫倒想看看,成祖还能再显灵几回!”
众人纷纷附和,称赞陈阁老说的是。
“阁老,咱们在山西的人回来说,李自成准备在西安登基,建号什么大顺,摆明了要和朝廷分庭抗礼,流贼正在四处凑粮,看样子很快就要东征了!”
陈演神色凝重,沉吟片刻道。
“这种时候,谁还敢卖粮给李闯?”
“晋商。”
陈演眉头微皱,没想到依靠走私鞑奴起家的晋商现在竟然和李闯做起了买卖。
“三姓家奴啊!大明,李闯,建奴三家通吃,也不怕撑坏肚子?”
“阁老,李闯向晋商买粮这事要不要奏报皇上?
陈演摇了摇头。
“为何要告诉朱由检?咱们也该学学人家,给自己留条后路。记住,以后关于李自成的塘报,都要压在内阁!不许让朱由检看到!他朱由检离开老夫,和瞎子没什么区别,”
他沉思片刻,冷冷道:“朱由检调遣凤阳军入京,看来是想重蹈正德旧事,想要掌握兵权了!人马虽然不多,但此风不可长!”
陈演忽然想起什么,脸上浮出残忍神色。
“让慈宁宫的老宋准备准备,咱们也该敲打敲打这个不听话的信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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