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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五 尉迟恭:我太难了


  八月辛巳,尉迟将军率兵于泾阳大破突厥。

  战报送回长安,京师振奋。

  之前的七天,李世民接连收到十余份加急战报,均是战败求援。

  突厥兵在梁师都的调教下势如破竹,屡战屡克。汉人的城池竟如纸糊的一般,即便隋末,汉人的土地也从未如此摧枯拉朽般地被突厥侵占。

  这是李世民登上皇位的第十七天,是他登基后首次面临重大挑战。

  他是个马上皇帝,从不害怕打仗,至今为止他还未吃过败仗。

  “吉利可汗敢来渡渭水,我就拿他的脑袋祭天。”

  这是李世民鼓舞士气时说的话。

  他的话能起多大作用,无从知晓,但尉迟敬德这场胜仗确鼓舞了军中士气。

  闫寸和吴关启程离开上津城时,南方驻军正向北调动,他们走水路,水路更快,因此河道限行,不准商船往来。

  吴关本想乘船回长安的,上了船,石不悔就没了逃跑的余地,他和闫寸也能省去骑马的劳累。

  可惜……

  “哎……”

  出城半日后,吴关的大腿内侧又被马鞍子磨疼了,不禁唉声叹气起来。

  “别郁闷了,磨出茧子就不怕了,”闫寸道:“听说荷花正在造船,以后你想乘船有得是机会。”

  “你宽慰人的本事可真不怎么样。”吴关道。

  两人骑马,石不悔也骑着马。

  他被捆住双手,他的马就拴在闫寸的马后,亦步亦趋。

  见吴关和闫寸说话,石不悔也想参与其中,可惜他口中塞了一块破布,只能不停地发出呜呜声。

  吴关抬手拿掉了他口中的破布,道:“受了刑的人倒比我这个没受刑的人还精神,我都服了你了。”

  石不悔嘿嘿一笑,道:“这你就不懂了。”

  “那你教教我?”吴关道。

  “行啊,”他夹了一下马肚子,与吴关并驾齐驱,“我知道你们不会杀我,还有什么可怕的?”

  “你难道不怕疼?”吴关道:“我知道很多连死都不怕的硬骨头,却受不住疼。”

  “疼?哈哈……告诉你个秘密吧……”石不悔压低了声音。

  他压低声音,吴关便只能向他探身,被闫寸一把揪住后脖领。

  “有话就说,别鬼鬼祟祟的。”闫寸自吴关手中接过破布,冲着石不悔甩了甩,“敢耍花样,我还给你塞回去。”

  石不悔对闫寸的紧张十分不屑,他张扬地哈哈大笑,并不露痕迹地按照闫寸的要求,用回了正常音量。

  “告诉你吧,疼痛什么的……哈哈哈,我已经拿它当乐子很长时间了。如你所说,不仅我的父母,连我也活了一百多岁,还有什么是我没尝试过的吗?哈……就你们,太嫩了。”

  “原来如此。”

  吴关只是点了点头,并未流露过多情绪。

  “就算你是个不怕疼的变态吧,但有那么多可以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你来冒这个险,为何是你呢?”

  “好玩行不行,我活腻了行不行?”石不悔道:“他们派你来杀我,可你不但没动手,还与我同行聊天,这不是很有意思吗?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刺激的?”

  “我该感谢你,你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闫寸突然插话道。

  “哦?”

  “你让我明白……”

  闫寸没将话说完,因为他突然看到了一匹马。

  一匹穿着铠甲的马。

  是战马!

  却没有主人!

  闫寸警惕地勒住了缰绳。

  吴关亦发现了端倪,背后的汗毛都竖了起来,眼前的画面极易让人联想到“伏兵”“战场”之类的信息。

  “马背上……是不是趴了个人?”吴关眯眼问道。

  离得远,他也看不清。

  “你留下。”闫寸独自驱马上前。

  确有一个身披山文甲的人,他已伤得奄奄一息。

  “喂,兄弟,醒醒……”探过脉搏,确定对方还活着,闫寸将趴倒的人扶了起来。

  可对方依然昏迷,对外界的呼唤毫无反应。

  闫寸自马身侧解下水囊,试探地给他喂了一小口水。

  那人的魂魄似被这口水勾了回来,只见他眼皮颤动几下,终于睁开了眼睛。

  睁眼的瞬间,他大吼一声:“杀!”

  凶狠的爆发力差点将闫寸从马上推下来。

  “兄弟好身手。”稳住身形后闫寸说道。

  说话间,他仔细打量着眼前的骑兵。

  二十出头,或许还不到二十岁,中等身材,手上的老茧说明他擅长使用长兵器。

  长矛,或者长鉞。

  看到他的手时,闫寸暗自叹了一口气。

  他有一只手,你完全变成了紫黑色。健康的皮肤是不会呈现这种颜色的。

  那只紫黑色的手,手臂上插着一截断箭,恰在胳膊肘的位置。

  箭的周围紧紧地缠了一圈破布,不已被血殷成了红褐色。

  他的血管被射穿,没有及时救治,半条手臂怕是保不住了。

  骑兵亦注意到了自己的手臂,他被吓坏了,“啊”地一声长叫,跌下了马。

  “不不不……”他用另一只健康的手拍打着紫黑色的手臂。

  可是毫无知觉。

  他不甘心,只要间抽出一把短刀,抬手就冲着只黑色的手臂割了下去。

  若还能感觉到疼痛,就有希望吧?

  “住手!”闫寸一把夺过他的刀。

  “你叫什么?”闫寸一边检察他的伤口,一边问道。

  “袁四。”骑兵答道。

  “袁四。”闫寸重复一遍,算是正式认识了,“你是哪支队伍的人?怎跑到这儿来了?”

  “前线……败了……大败啊……长安要完了。”

  观瞧着动静慢慢凑上前来的吴关恰听到了这句话,急忙问道:“哪里败了?”

  “尉迟将军。”

  “什么?!”吴关大惊,摇头道:“不可能!”

  可他没法说服自己,眼前的袁四明显是刚从前线回来的。

  闫寸伸手拍了拍吴关的肩,示意他莫急,并问道:“你们何时战败的?”

  “前天晚上,尉迟将军推断突厥要来袭营,命我们夜里埋伏在敌军的必经之路上,待其进了营地,杀其一个措手不及。

  我们从军令而为,确杀死了一些突厥人,尉迟将军还斩了他们一名主将。

  可突厥竟兵分两路,不知怎的又杀入一队人马,对我军前后夹击。

  突厥人多,我军不能敌,许多人都溃散了。

  尉迟将军被围,情况十分危急,突围的——加上我,我只知道有两人突围。

  另一个……”

  袁四深吸了一口气,继续道:“他比我伤得重,没坚持到长安,就……哎!

  快到长安了吗?得去通风报信,救我们主将啊。”

  “你走过了,”闫寸道:“此地距离长安有大半日路程。”

  “啊!”袁四一惊,扯到了手臂上的伤口,不禁皱眉。

  “疼吗?”闫寸问道。

  “不打紧,我……”

  “究竟疼不疼?”闫寸打断了他,认真问道。

  袁四便认真答道:“疼,但不厉害。”

  “知道疼,还不算太糟。”闫寸道:“我试着帮你包扎得松一些,快往长安赶吧,兴许手还能保住,你还能骑马吗?”

  “能。”袁四单手就要翻身上马。

  闫寸见过不少像袁四这样的唐兵,身心俱疲,身负重伤,但只要给他们一丝希望,他们就又能精神抖擞地执行任务,好像永远不会累。

  但闫寸阻止了袁四。

  “你的马太累了。”闫寸道:“你骑我的吧。”

  袁四知道现在不是推让的时候,便问道:“那我如何将马还你?”

  “去大理寺找我,我叫闫寸,到时咱们再将马换回来。”

  “多谢。”

  袁四丢下自己的战马,骑着闫寸的马迅速驰向长安。

  “我……”吴关迟疑地看着袁四的背影。

  “想去就去吧。”闫寸道。

  “多谢。”吴关亦夹了一下马肚子,飞速跟上,口中喊着:“等等我,咱们同路!”

  “哈哈,有意思。”石不悔突然道:“你应该很后悔吧?为何要给我配一匹蔫马。”

  闫寸不答话,只是将手中的破布往石不悔口中塞去。

  “别啊……别!……我告诉你个秘密!”

  “连疼都不怕的人,还怕这破布上的一点血迹?”闫寸道。

  他帮袁四处理伤口,手上沾了血,没地方擦,便全擦在了破布上。

  “那不一样,”石不悔道:“你这有点儿侮辱人了。”

  闫寸冷笑一声,“你有什么资格谈侮辱?你最好吐点儿有价值的消息。”

  “那我们交换,你刚才说我让你明白了一个道理,我很好奇是什么道理?”

  “你让我明白,人还是别活那么久,到了该死的时候就赶紧去死,免得拖拖拉拉留在人世作孽,以后做了鬼,不知要在十八层泥犁狱还多少年债。”

  “这就对了嘛,”石不悔道:“一个古代人,就老老实实烧香拜佛,妄想跟我扯什么后世科技,你懂吗?”

  “我只知道,什么年代都有人渣。”闫寸道:“我已回答了你的问题,该你了……”

  石不悔又爆发出一阵大笑,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我……”

  闫寸没给他说话的机会,直接将破破团进他口中。

  “你骗我的,我上当了,我知道。”闫寸淡然道。

  接下来这一路,无论石不悔搞出怎样的动静,闫寸都一声不吭。

  这反倒让他找到了治石不悔的办法。

  一个时刻寻求刺激的人,最怕的莫过于无聊,你越理他,他越蹬鼻子上脸,你晾着他,他就浑身难受。

  两人在荒野过了一夜,第二天正午时分远远看到长安城,闫寸才拿出了他口中的那团破布。

  嘴巴张得时间太久,石不悔的下巴已没了知觉,一开始甚至都合不上了。

  他哼哼唧唧,偏着脑袋,用一侧肩膀抵住下巴,慢慢合上嘴。

  下巴收起的瞬间,他鼻子里发出了一声舒服的感叹。

  “我想好怎么惩治你了。”闫寸道。

  他很认真。

  石不悔的眼神闪躲了一下。

  他在掩饰惧意。

  这一路上,他的锐气被磨去不少,锐气没了,恐惧终于浮出水面。

  “你说的每句话,我都信。”闫寸道:“你是来找乐子的,我信,你来找什么……‘它’,我也信,你拿这具身体要挟我,让我既不能伤你也不能杀你,这更得信了。

  既如此,我就不理你了。”

  “你说什么?”

  “就是字面意思。”闫寸道:“大理寺牢房有得是,不缺你一间,你就在里面待着吧。

  让我想想,大理寺牢房关得最久的是谁……好像是个前隋旧臣,大业七年关进去,也不知得罪了什么人,他的案子总审不出个结果,直拖到国家离乱,再也没人管了。

  直到太上皇领兵攻进长安,他才得以释放。

  入狱时是三十岁的壮年,虽只在狱中待了不足十年,出来时却已是个老朽了。

  你该去过他的日子,少在外头祸害别人。

  你活了多少岁来着?一百五十?还是一百八十?

  我保证,今后的每一天,你都将后悔,为何要活那么久?为何要来到这里?为何要冒犯吴关。”

  石不悔张了张口,想要辩解。闫寸没给他机会,重新将破布塞回他的口中。

  “就这么决定了。”闫寸道:“该让你明白了,无论你曾经多么权倾天下,在这里你什么都不是。”

  吴关比闫寸早半天进长安。

  他与袁四同行,一路赶得很急。

  长安的情况却出乎了两人意料。

  尉迟将军打了胜仗的消息已传开了,军民振奋。

  “放突厥人进来,往死里打……”

  “打他个有来无回……”

  “大唐男儿,尽显神威……”

  莫说兵卒了,这种论调已在百姓中间传开了。

  所有人都热血沸腾,沉浸在即将一举解决边患的憧憬中。

  “不是的,”袁四茫然地看着吴关,道:“这究竟是怎的了?”

  “你只管治伤,其他的什么都别管。”吴关将袁四安置给熟悉的医师,匆匆交代一句,便赶往了大理寺。

  在大理寺问了一圈,发现同僚知道的消息并不比百姓多,吴关又赶去了李孝节的府邸。

  大战在即,李神通亦在戍卫长安之列,李孝节少有地没出门寻欢作乐。

  他的那群纨绔朋友大多也受了家中管束,老实起来。

  李孝节无聊透了,吴关的来访恰给他找了些事,他很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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