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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第28章逃荒


大年初五,沈家在厨房吃着三鲜饺子,喝着热腾腾的丸子汤。

        “爸,有人敲门!”沈艾的耳朵很灵。

        沈爸放下碗,出去开了院门,门外站着一个十来岁的男孩。

        “大叔,过年发财!可怜可怜给口吃的吧。”男孩子恐怕吃了不少闭门羹,手里拿的破布口袋瘪瘪的,和主人一样垂头丧气。

        沈依从厨房的窗户上看着院门口,爸爸把男孩子拽进院子,又领到厨房。

        男孩子神情略显慌张,大概没碰到过这么热情的人家,不知道是福还是祸。

        “你怕啥,让你进来吃饺子。”沈爸招呼沈妈给男孩子找个板凳坐,他去碗柜拿了碗和筷子。

        沈依不知道应不应该和这男孩子打招呼,她想了想,指着水龙头,“你可以去那儿洗手。”

        男孩子愣了一下,看着桌前团团坐的三个小萝卜头,都瞪着眼睛看着自己。

        他走到水龙头那里,试着拧了一下,水管里的水哗哗地流出来,吓了他一跳。

        沈爸过去把水流拧小,递给他香皂,“好好搓搓泥,手洗不干净吃饭拉肚子。”

        男孩洗好手坐在沈妈给他找的板凳上,局促不安,他不想让人看见自己皴裂的双手。

        “你老家哪儿的呀?”沈爸给大碗里装了半碗丸子汤。

        “俺是山东临沂的,和俺娘来东北投奔我爹,俺爹在黑龙江林场扛木头。”男孩子哽咽了。

        “咱还是老乡呢,你找没找到你爹?”沈爸想难道他爹又娶了媳妇?

        “我爹没了,林场说把抚恤金托山东老乡带给俺家了。俺们没见到人,也没收到钱。”男孩子伤心又绝望。

        “林场又给了俺们十块钱,东北太冷,俺们冻得受不了,买了两件旧棉袄,回家的路费就不够了。”男孩和他娘从黑龙江出发,开始还搭过马车驴车,后来就靠两只脚,从十一月初走到春节,才来到辽宁盘锦。

        “你先喝丸子汤暖和暖和,再来碗饺子,吃饱了再说话。”沈爸不让男孩子继续说下去,他心说,“这小子饿坏了,脸上透着青。”

        男孩子喝了两碗丸子汤,吃了一大碗饺子。他坚持挪到小板凳上继续拉呱,说什么也要离开大饭桌。

        沈爸让沈妈去仓房拿几个包子,这是沈妈过年前包的,蒸好了放外头冻瓷实,再从盖帘挪进大搪瓷盆,搁仓房里能放一个来月。山东大包子是洋葱五花肉丁的馅,沈山一顿能吃仨。

        沈妈等着锅上了热汽儿,开始馏包子。她热包子的功夫,沈爸进了大屋。等他再回厨房,手里拿着五块钱。

        沈妈眼神闪了闪,还是把话咽下去了。

        “记住我家,我姓沈。将来你要是没人养活,愿意给我当儿子的话,来找我。我供你念书,我养你!”沈爸把钱递给男孩子,嘱咐他收好别弄丢。

        沈依在旁边听得目瞪口呆,爸爸要再养个儿子,自己要有个要饭的大哥?她觉得天雷闪闪,人家娘能同意?来家里和沈山住?他说的事儿是真的假的?江姨说过要饭的话半真半假,不碰上灾年,要脸的人宁可挨饿也不会出来要饭。

        幸好男孩子没答应留下来给沈爸当儿子,他给沈爸磕了个头,拎着一袋子热包子走了。

        沈爸还在那儿长吁短叹,可怜那个男孩子没了爹,以后无依无靠日子难过。

        沈依想:“他不是还有娘吗?”她对沈爸轻率的承诺有些不理解。

        沈妈把闺女领到大屋,“你爸和你姥爷小时候都挨过饿受过罪,心软,也容易被人糊弄。”

        “我爸小时候也要过饭?”沈依从不知道爸爸也有这么悲惨的过往。

        “也不是啥好事,你们小孩子家家的,知道这干啥?”大过年的,沈妈不想提起沈爸的伤心事。

        “妈,啥叫忆苦思甜?”沈依找了个好借口。

        “现在不讲成分不成分的了,以前可不敢说。你爷爷奶奶辛苦了一辈子,舍不得吃舍不得花,攒下二十来亩地,在山东菏泽那个穷地方,就算不错了。”沈妈看见沈爸进屋了,立刻停下话头。

        “让你爸自己说吧,你闺女问你小时候吃过苦要过饭没有?”

        “那可不咋的,当年我们娘几个要不是到黑龙江找到我爹,备不住得饿死。”沈爸现在还在庆幸,他娘一个不识字的农村女人,带着三个孩子从山东一路辗转找到佳木斯。

        “我家就二十来亩地,收庄稼的时候才请俩短工,平时都是我爹和我娘伺候庄稼,我爹就哥一个,平时都是我姥娘家的舅舅来家里帮忙。”沈爸那时候还小,记得和舅舅很亲。

        “后来听说我家划成分可能要划个小地主,把你爷你奶吓坏了,他们从成亲开始省吃俭用,攒了十好几年才攒下那么些地。你奶说我家真没剥削过穷人,就剥削过我姥娘家。”沈爸回忆起当年爹娘胆战心惊如同惊弓之鸟的模样。

        “你爷害怕,不敢在山东呆了,五一年就跟着老乡跑到了东北,后来在佳木斯粮库落下脚。”沈爸他们兄妹三人跟着他娘留在山东。

        “你奶说啥也不走,她一直在身上藏着那二十亩地的地契,等着哪一天人家还给她。”沈爸想起他娘的执拗。

        “那后来人家还给你们家地契了吗?”沈依想不明白,就像不明白那个儿媳妇为啥要把她公公家的砖都上交一样,她小小的脑子里还不知道私有财产的概念,但她这个年纪已经懂得我的东西是我的,别人不能随便抢走。

        “村子又给分了两亩地,我娘一个人种,我和你叔那时候都还小,你姑还在怀抱里。现在想想你奶奶太不容易了,也就你舅爷和你姨奶经常过来搭把手。”

        沈妈怕沈依捋不清亲戚关系,“你奶奶的弟弟妹妹过来帮忙。”

        沈依明白亲戚间的守望相助,“就像我三姨和我姥姥来帮咱家一样。”

        沈爸继续忆苦思甜,“你爷爷从五一年离开家,中间就回过一次家,也没敢多呆,给我们留俩钱就回东北了。他让我娘跟着一起走,我娘说东北太冷,孩子太小。她是怕走了房子也没了。”

        “那爸你是哪年去的东北呀?你不是说差点把舌头粘到门把手上。”沈依记着爸爸的糗事。

        “六零年自然灾害,全国老百姓才开始挨饿。我和你奶早两年就吃不饱了,你舅爷他们也穷,打不下多少粮食,后来地瓜都吃不上了。”沈爸回忆起饥饿的感觉,每天胃里空得呀,抓挠抓挠的,没有力气跑更没有力气跳。

        “你奶奶这才慌了神,再待下去我们娘四个都得饿死。她就带着我们找你爷爷去了,你爷不是留下两个钱和他林场的地址?我娘带着我们出了关外没多远,身上就没剩几个钱了,不够到佳木斯的车票钱。”沈爸想起少年时候最灰暗的那段日子,那时候他们娘几个就像逃荒的盲流。虽然他娘拿着村里开的介绍信,也经常被人呲哒,好像离开山东来找他爹就犯了错误一样。

        “有时候饿得受不了,你奶奶要脸儿,你二叔也脸皮薄,你姑姑小,我就出去要饭,那不得看人家脸色,出去半天能要回来几个窝窝头,碰上心善的还给碗热粥。顺路的马车,也都愿意带我们一段儿。东北人心眼儿挺好,也没有瞎指道儿的,我们没走啥冤枉路。”

        沈爸娘几个遇见绝境的时候少,所以沈爸一共也没伸手要过几次饭,他们就找到他爹,从此一家人在佳木斯粮库安家落户,沈爸他们兄妹三人也都有了城市户口,当上了城里人,虽然只有他爹一个人挣工资,三个孩子也都安安稳稳地上了学,还吃上了公粮。。

        沈爸十三岁才到东北,就像他念书就能出山东腔一样,他骨子里一直认为自己是山东人,固执地偏爱着面食似乎成了一种乡土情怀。

        沈爸小学是在农村读的,附近几个村子的孩子集中在沈楼乡小学,他到佳木斯又重新读了个五年级。他比沈妈大几个月,可是比沈妈低一个年级。据说在那个年代八九岁才上学很普遍,没有谁会被笑话。

        沈爸经历过少年的穷困饥饿,也得到过陌生人的厌弃与温暖,他那时就立下心愿。希望自己以后能尽力去帮助吃不上饭的孩子。

        沈依觉得爸爸小时候好惨,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幸亏我没出生那么早,那时候中国可真穷。”

        沈妈好像能读懂自己的心思,“你们命好,生在了好时候,不缺吃不少喝的,小山还天天闹着要吃肉,这就是没挨过饿。”

        沈爸附和着,“六零年我和你妈正是能吃的年纪,多亏在黑龙江,没吃饱也没太挨饿。”

        沈妈觉得大过年的话题太沉重,试着换个话头。

        “你姥姥回家了,这回你姥爷高兴了,老两口还没分开过这么长时间呢。”

        沈依想起姥姥的陈年往事,“妈,你知道吗?我姥姥小时候学过日本话,她还会唱日本歌呢!”

        “你姥姥记不住几句日语了,她上小学那会儿,一个礼拜才上三节日语课。你姨姥上小学每天要上两节日语课,你姨姥的日语说得才叫好。”沈依知道姨姥是姥姥的小妹妹,她是老谷家的三丫头,姨姥是老丫头。

        “我姥姥是嫁给我姥爷,才从新京搬到佳木斯的吗?”沈依对姥姥搬到佳木斯的原因很好奇,新京不是挺好吗?姥姥的小学条件也好,学生都有小桌子,为啥要搬走呢?

        “你姥姥初小毕业没多久,她的两个姐姐都嫁人了,她哥在外面做学徒,不常回家。她爹娘都要出去找活儿,就不让你姥姥念书了,让她在家带你姨姥和舅姥爷。”

        沈依替姥姥可惜:原来姥姥的好日子很快就结束了,她和自己一样,也要带弟弟妹妹呀。

        沈妈没有告诉闺女,姥姥的爹娘原来是宽城子郊外种地的农民,宽城子先改成长春县,日本人建立满洲国后,又把长春改名叫新京。首都扩建,把姥姥家的地都划进了新京城。

        日本农垦团拖家带口地来到了新京城,他们在周边大量购买农田,终结了姥姥爹娘的土地梦。

        姥姥的爹娘只好搬进城里打零工。那时候新京城大兴土木,到处都需要盖房子修马路的劳力,工地上也需要做饭的,他们那几年就一直在新京的各处工地奔忙。

        姥姥的爹受过一次工伤,不能再干力气活儿,日本人没给一文钱赔偿,他只能做点小买卖维生。

        姥姥的爹喝了酒就对闺女说:“你爹是汉人,咱们是中国人,你别唱了日本歌,就忘了自己是哪国人。”

        没过多久,姥姥就跟着爹娘离开了满洲国的首都,从新京火车站坐火车去了佳木斯,姥姥也是在那一天见识了中英俄文的火车站牌,她们家住在城边子,很少进街里。

        离开新京那一天,姥姥反而看了很多西洋景。

        离开之后,他们再也没有回过新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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