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16章新邻
盘锦的九月清凉湿润，离帐篷区不远有大片的芦苇荡和稻田，沈依觉得空气里有苇叶子甜丝丝的清香。
沈妈出了月子，摘下了头上一直包着的三角巾，看着不像苏联老大妈了。
沈依陪着妈妈去了澡堂，她使出全身力气帮沈妈搓背，觉得比疯跑一下午还累。沈妈还不过瘾，在浴池和水龙头之间来回时泡时洗地不停切换场地。
澡堂里的蒸汽、白花花的身体和女人们的大嗓门，让沈依觉得身子发软，脑子发晕，她晃晃悠悠来到外面的更衣室，已经没有力气穿衣服，躺在长椅上，最后关头还记得拿着毛巾遮羞。
她觉得一阵阵耳鸣，周围的人声离自己很远，声音若有若无的，飘过来又飘回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耳鸣声消失了，沈依又听到了旁边开关柜子的声音，她爬起来找到自己的衣服，换好后坐在椅子上发呆。
旁边有大人说话：“刚才这丫头好像热迷糊了。没事儿吧，孩子？”
沈依摇了摇头，心里想：“晕过去就没有感觉了，人死了就是这种感觉吗？”
她突然有点委屈，沈妈有了沈小四之后好像变了，再没有给她唱歌、讲故事、听小说了，更不可能带她去草甸子上摘野花了，有事儿也不和自己商量了。
她肯定不知道自己都热晕了，洗个澡没完没了的。她想直接走回家，让沈妈担心一下自己，可是又不敢，怕妈妈生气。
妈妈从上火车到今天，脸色好像一直不大好，爸爸说是营养不够，沈依觉得妈妈的心情也不大晴朗。
沈妈终于清清爽爽地出来了，看着她轻松愉快的表情，沈依压下心里小小的委屈，等着妈妈。
沈妈换好衣服，端着脸盆领着闺女走出澡堂。
回家路上，沈依问妈妈自己哪天可以上学。她从大庆盼到盘锦，算数识字都达到三年级水平了，没有道理学校不收她。
沈妈说沈爸已经去学校打听过了，学校9月1号就开学了，小学五个年级，初中三个年级。因为老师数量不够，每个年级只有一个班。
一年级孩子最多，已经有六十多人，听说教室快坐不下了。校长说为了控制学生人数，只能卡住学生年龄，满七周岁才能上学，年龄不够的明年再上一年级。不但如此，学校没有学前班，六岁的孩子只能去托儿所大班。
沈依听到这里比刚才在澡堂的心情还糟糕，她觉得自己真倒霉，跑到这么远的盘锦居然都无学可上。
“一年级那么多人，为啥不分成两个班？那不就可以多招学生了？”
“老师不够呗，现在从地方上招老师呢，只要条件够，愿意当老师的，全家户口给落油田。”
沈依知道上学之路暂时堵死了，她又抱着最后一丝幻想，问沈妈：“妈，你的工作定下了吗？我还能跟你去上班吗？”
“我这刚满月，你爸明天给小四儿上户口。我去单位问问人家怎么安排。人家第一批的劳动节就来了，估计剩不下啥好单位了”。
沈妈没有正面回答女儿的提问，她的心里也忐忑不安，不知道会被安排什么工作。她希望组织上考虑到自己家孩子多，小儿子又刚出满月，能给自己安排个轻松些的工作，上下午都能回家给孩子喂奶。
快到帐篷区的时候，沈依娘俩看到一群人围着辆马车叽叽喳喳。沈依挤过去瞧热闹，马车上放着好几个大尿素袋子，散发着阵阵的海腥味儿。
“这是啥玩意儿啊？”沈妈问。
“蛤蜊和蚶子，洗干净用水煮，啥也不用放。煮到都开口了，就熟儿了。”
旁边有人喊：“不开口呢？”
“那就是不新鲜了，有毒，不开口的不能吃。”大庆过来的内陆居民们心有余悸地互相提醒着。
卖货的车老板嘴巴很利索：“咱盘锦可是鱼米之乡，位置好，周围大大小小二十来条河，咱在渤海入海口，又在辽河下游。咱们这儿的鱼虾螃蟹最香。”
沈妈知道海鲜河鲜都有营养，九月底蔬菜好多都罢秧了，给家里人吃点海鲜换换口味挺好。
“孕妇产妇能吃吗”？车老板没听懂，旁边有人给翻译。
“怀孩子、坐月子的妇女能吃吗？”
“俺们没听过这些讲究？就知道有人喂奶还特别做海鲜粥喝。不保准儿就少吃点。”
“怎么卖呀？”沈依也关心这个问题。
“论盆儿卖！你们回家拿盆儿来装，大盆一块钱，中盆五毛，小盆三毛”！车老板吆喝着，“盆越大越合适！”
沈妈带着沈依回家，叫沈依看着小弟，她找出家里的铁皮灰的大洗衣盆，叫上沈爸急匆匆地走了。没一会儿，沈爸抱着一大洗衣盆的蛤蜊回家了。
他嘀咕着：“这么老多，得吃几天？”
沈妈还挺有信心：“拿大闷罐煮，三次就煮完了。这东西都是壳儿，没多少肉。“
沈爸对这一大盆蛤蜊还是有些畏惧：“今天都煮了？怕明天放坏？”
沈妈好像吃过无数次海鲜一样笃定自信：“现在晚上天气凉，搁一晚上没事儿，咱们先煮一锅尝尝味儿。”
沈妈说的闷罐就是蒸馒头的大锅，家里还有个炒菜的大铁锅。
旁边帐篷过来一位肤色白净的阿姨，她和沈妈沈爸打着招呼，“我家也是刚从黑龙江过来的，姓穆，在卫生所工作”。
沈依在佳木斯的姥姥曾经做过卫生员，沈妈对医院里的大夫护士都有家人般的亲切感，她马上和穆大夫展开睦邻友好的对话。
穆大夫老家是江苏的，她比沈妈小几岁，高中块毕业赶上□□，大学停止招生。品学兼优的她成为第一批知青，跑到北大荒改天换地。穆知青做事认真勤勉，学习新知识新技能无人能比，很快在农场领导那里挂了号，后来就做了农场卫生员，前两年还被推荐为工农兵大学生，去医学院进修了两年，进修回来就成了穆大夫。她当卫生员的时候，就嫁给了农场保卫科的林方胜。夫妻俩这次调到盘锦，她是卫生所副所长，林方胜是保卫科科长。
穆大夫家有两个女儿，老大林雯比沈依大一岁，老二林娜和沈山一样大。晚上沈依看见林家姐妹，才见识到什么样的小姑娘才是肤白貌美。林雯和林娜综合了父母杰出外貌和出众气质，像两个漂亮的洋娃娃一样出现在沈依面前。
来自江南的穆大夫，不能忍受蛤蜊被清蒸的吃法，她说话像唱歌：“螃蟹嘛，是可以隔水蒸蒸吃的。用醋和姜丝做蘸料去寒气的。蛤蜊嘛，就要先泡两个小时，放上盐，滴上几滴麻油，让它们吐干净沙子才好吃的呀。”
佳木斯土生土长的沈妈对松花江里的大马哈鱼不畏惧更不陌生，不过对这些贝壳类的海货还有些不知所措，她聆听着穆大夫的指导。
“家里有葱姜蒜干红辣椒吧？葱姜切丝。蒜头切片，加上黄酒爆炒，喷喷香！”
沈妈说家里现在只有辣椒末：“我家只有老沈爱吃辣椒，我现在喂奶不能吃辣的。”
“那就不要放辣椒好了，味道一样好的。明天你去市场上买两根丝瓜，做丝瓜蛤蜊汤，也好喝。”
沈妈想和新邻居加深感情，她建议道：“穆大夫，我不会收拾这些蛤蜊，你看你能不能指导我炒一锅尝尝。你叫上两个姑娘和你们家老林一起来吃。我买了这么一大盆，也怕放坏了。”
穆大夫和沈妈你来我往邀请和推辞了几个回合，就开始合作分工动起手来，两家的洗菜盆都端出来泡起蛤蜊。
沈依沈山和林雯林娜玩到了一起，两个大的开始一起看小画书，沈依发现林雯认字不比自己少，她看自己的书都能流畅地读出来。沈山和林娜一起玩铁皮小青蛙和上发条的小汽车，总是咯咯地笑个不停。蛤蜊吐沙的两个小时里，孩子们建立起亲密的友谊。
让沈依没想到的是，炒蛤蜊是穆大夫家的林叔叔掌勺，穆大夫只是笑眯眯地帮林叔叔系上一条蓝格子的围裙。沈依家的大铁锅烧得冒烟了，林叔叔倒了油进去，然后姜丝蒜片葱丝爆出香味，再把用笊篱沥净水的蛤蜊倒进锅，隔一会就翻炒一下，然后林叔叔顺着锅边倒进料酒，盖上了锅盖。
旁边的小观众们闻到香味就开始欢呼起来，沈依觉得林叔叔很厉害，居然会做饭，还会做蛤蜊。
穆大夫正和沈妈开玩笑：“我是负责动嘴的，平时做个小菜是没问题的，大菜都要老林上灶！”
林叔叔相貌英俊，有些不严自威的劲头。不过做起饭来，立刻落地下凡成了普通的孩子爹。
“穆大夫喜欢吃肉，不喜欢做肉，说油烟味太大，不清爽。平时她做菜就是豆腐小青菜。我不做点硬菜，我和俩闺女估计都要营养不良。”
“老林你不能造谣，我经常给你们炒鸡蛋的。”穆大夫的狡辩像撒娇。
沈爸沈妈都乐了，沈妈说：“穆大夫，你是享福的命。我家老沈就会做两样吃食。”
沈山接茬儿说：“我爸会炸丸子，还会做懒龙！”
沈依给林家姐妹解释懒龙究竟是什么食物，听起来很不得了的样子。
蛤蜊出锅啦！两家人围坐在沈家的折叠餐桌旁，林叔叔从他家里取来几把折叠椅。两家人刚好坐满一个圆桌，林叔叔照顾着林娜，沈妈照顾着沈山，穆大夫在大家的围观下先吃了一个，然后眯着眼睛，幸福地叹气：“香喷喷！”
大家立刻开动起来，可能是蛤蜊新鲜美味，也许是欢乐的气氛增添了食物的魅力，沈依就在这一刻，爱上了蛤蜊，也爱上了所有海鲜。
这种发自心底的热爱，伴随了她的一生。奇妙的是，后来无论是在巴黎餐馆吃生蚝，还是在悉尼海鲜市场及波士顿朋友家吃龙虾，又或者在旧金山渔人码头喝蟹粥，新泽西海边吃即捞即做的大蓝蟹，沈依再没有吃出童年的这个午后，在帐篷外和家人邻居吃蛤蜊的那种幸福感和烟火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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