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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一章 自杀02


警察把我带进影城的一个仓库,是存放物料的杂货间,过期的衍生品、放映机的零部件、影票的打印纸……形形色色的垃圾本该乱糟糟堆在地上,此刻却被规整码在墙边,空出一大块地方,上面摆着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成了临时搭建的审讯室。之前已有人接受了问话,桌上摆着空的豆豉鱼罐头,里面塞了几个烟头。

        一个头发灰白的警察示意我坐下,他和另外两个年轻警察坐在我对面,其中一个从包里掏出一叠纸,平放在桌子上,看样子像是个文书。老警察掏出一盒烟,递给我一根,是一种广东特产叫五叶神的香烟。我曾经抽过几根,味道很薄,还混着草药的香味。我犹豫片刻,还是接过去。其中一个年轻警察替我点着烟,我冲他笑笑:“我还是第一次在影城里抽烟。”

        “这里不让抽烟吗?”老警察靠着椅子,吐出一口烟,烟雾化作一条缠绕飞升的烟龙,盘旋直上,到半空中又倏地散了。老警察又说:“刚才你们领导在这抽烟,看着挺熟练的。”

        “毕竟人家是领导。”我陪着笑笑,老警察也笑了。可能抽烟过多,他的牙已经泛黄,像生了锈的铁片。他笑起来的样子很和蔼,有点像我高中班主任,都顶着鸟窝般乱糟糟的长发,还留着邋遢的胡子。不熟悉他们的人,可能以为他们是常在大街上闲逛的流浪汉。

        “别废话了,咱们聊聊正事吧。也没别的,就是想找你了解点情况。”老警察忽然换了语气,一字一板,中气十足。适才被笑容挤出的皱纹也扯平了,神情庄重,威严肃穆,他一定是个办案经验丰富的老手。我才意识到,我们现在聊的,是一个关于生命逝去的话题。

        “额,您想了解什么?”我深知自己是个清白的人,对于大林的死,无论意外、自杀、甚至他杀,我都是个彻底的局外人,充其量是他人生最后时刻的参与者。问心无愧,自然也无所顾忌。可老警察那双敏锐得如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盯着我,似乎已将我钉在了嫌疑人的耻辱柱上,又仿佛我不过是透明的介质,可有可无。我的所说所作都难逃他的眼。一股恐惧之情悄然从心头涌起,我连声音都开始颤抖。

        “你不用怕,”老警察果真看穿了我的心思:“林宇豪是自杀的,我们调查了附近监控,正好他出事的天桥不远有摄像头。都拍到了,他跳下去的时候,天桥是空的,除了他没有外人。”

        “那你们找我了解什么?”

        “我所说的话,仅仅是依据一个距离案发地几十米的摄像头拍到的画面,它只能给出案发现场的影像。可那之前发生过什么?林宇豪为什么要自杀?有没有人逼迫他?这些都是我要找你了解的。昨晚他是值班服务员,你是值班经理。很有可能,你是他生前见过的最后一个熟人。”

        老警察说着话,那双锐利的眼睛不住在我身上游走,他想发现些什么。我不敢和他对视,只能故作无意压低视线,边捏着发皱的衬衫,边回忆昨晚的事。

        昨晚夜班,我是值班经理,另有两个服务员和一个放映员。夜里11点前,还会有两个兼职,一个负责检票,另一个负责巡场。

        夜场电影,总有人喜欢在漆黑的影厅里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有人录枪版电影,有人串厅偷看电影。更多时候,是蜷缩在角落里的寂寞小男女,他们会被银幕上动人的爱情故事感动,继而亲吻拥抱缠绵,偶尔也会做出更过激的举动。

        有一次放映员阿辉告诉我,他曾见过一对男女在影厅做。厅里只有他们两个人,银幕上放着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多半是情到深处无法抑制,两个人逐渐兴奋,前戏很长,可惜最终的高环节不到两分钟就草草了事。阿辉详细描述了当时的画面,男人坐在椅子上,女人坐在他身上,抬头就能瞧见放映机射出的耀眼的白光。阿辉躲在放映机后目睹了全过程,他还笑着说,本想把小男女的行为录下来,可刚拿起手机,他俩就结束了。

        相比他们,我的工作内容很杂,影城日常营运的方方面面都归我负责。每次值班,我大部分时间浪费在无意义的巡视上,解决顾客纠纷,帮忙修理影城器材。若赶上年节,人流剧增,我还得去卖品部或售票处帮忙。

        临近下班是我最忙的时候。我需要计算影城当天的收入,卖了多少票、卖了多少爆米花,得做一份很长的excel表,工整填好所有数据,最后把表格发到院线总部的运营群里。群里有几百个和我做着相同工作的人,每个人每天都在重复相同的工作。

        做完统计,我会把当天的现金收入用一张纸包好,在摄像头的监控下,投进一个保险箱里。次日,影城的财务会打开保险箱,核算无误后,将前一天的收入存进银行。

        听起来,我的工作就像个大堂经理,每天都在些繁杂琐碎的小事里面打转。可这的确是我毕业后第一份正式工作的所有内容。从校园步入社会,从北方老家到南方小城,纵贯中国2600公里,我做着一份枯燥乏味的工作。

        大林是影城的服务员,他在影城做了快半年,经验丰富,做事也利索。昨晚他负责卖品,最后一拨观众进场后,他开始收拾卖品、整理柜台。进办公室结算时,我正躺在沙发上打游戏。他坐在我对面一张椅子上,将一个暗绿色的文件袋放在桌子上,里面有一叠钱和各类优惠券。他静静看着我。

        “等我打完这把。”

        他点点头:“我不着急。”

        “嗯,我也不着急,晚上人多吗?”

        “还好吧,”他两只手放在腿上,身子挺得笔直,像是正接受军训的小学生。而我则是那个拎着皮条让人厌恶的冷脸教官。

        “有多少钱?”

        “500多,现金在袋子里,加上刷会员卡、在网上买套餐的,差不多够1000了。”

        “好少啊。”

        “嗯,最近没什么好电影,看电影的人也不多,买零食的就更少了。”他又补充说:“你说这帮人花钱拍烂片是不是有病?他们为什么不去死。”

        我终于打完最后一局,抬头瞧见大林严肃的脸孔,没有一丝笑,脸上的肌肉紧绷着,宛如一尊用泥土捏出来的人像。他盯着我,眼睛里透着一层虚无又脆弱的光,像一层玻璃,轻轻一碰,就能碎作无数凌厉的碎片。和我目光对视的瞬间,他扭过头,拎着暗绿色的袋子去了结算的办公桌旁,我跟了过去,坐在椅子上开始算账。

        “你说他们为什么不去死?”我算账的时候,他又重复了这句话。

        “谁?”我转过头问他。

        “那些拍了垃圾电影的傻子们,他们拍了这么多垃圾,他们为什么还不去死。”

        “可能他们不觉得是垃圾吧。每个人的感官都不一样,你觉得他们拍的是垃圾,他们可能觉得自己拍的是个宝贝,闪着金光的那种大元宝。有句老话你知道吗,叫‘情人眼里出西施’,你所谓的烂片,可能就是他们眼里的西施吧。”

        “喜欢垃圾的,可能他本身就是垃圾,甚至比垃圾还要龌龊。亚光,你觉得这世上的垃圾多吗?”

        我抬起头看他,他正坐在我刚才躺过的沙发上,我俩隔了有四五米。那里的灯光很暗,我瞧不清他的表情。

        “你为什么要问这个?”我很好奇他的话,我甚至怀疑他晚班时算错了账,故意找话题干扰我,试图蒙混过关。我打算过一遍后,重新整理一遍。

        “没什么,就是随便问问,”他学着我刚才的样子,躺在沙发上,也拿出手机开始玩游戏,像时光扭曲,重复出现在平行空间中的另一个我。

        我低头接着算账,算了两遍,没有任何纰漏,他和之前值班过的无数夜晚一样,值得信赖。

        “他们不去死,会不会惧怕死的过程太煎熬。其实人都不怕死,而是恐惧死亡的过程。”

        “你今天怎么了,为什么一直在聊着死。”我有些好奇。

        “没什么,就是随便问问。”他从沙发上翻起,走到我跟前:“算完了吗?”

        “嗯,没错。”

        “那就好,”他松口气:“再见,我先走了。”

        “不去吃点东西吗?”我喊住他。

        他回过头,脸上挂着疲惫的笑:“我太累了,回去睡觉吧。”

        “行,那明天下午再见吧。”下一个晚上我俩的班次都不变。

        “嗯,好的,”他转身向门外走,又猛地停住步子:“亚光,你是个好人,谢谢你。”说完这句话,他关上身后的门,结束了我俩之间最后一次对话。

        “他说他谢谢我,”这句话像埋在我胸口的箭,无意识射出。

        老警察皱起眉头:“谢谢你?他谢谢你什么?”

        “不知道,”我摇摇头,把适才脑海里拼接的回忆和盘托出,又补充说:“昨天确实怪怪的,他平时话很少。”

        “你们日常交往多吗?”

        “还好吧,我们住在一起。”

        “你们一起租的房子?”

        “影城租的,不远,在北安小区,走着差不多十分钟。我们有时候下晚班都凌晨了,住太远不方便。公司租了个两居,我和两个同事住一起,他和其余两个同事在另一个屋。”

        “他日常的生活你了解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脾气秉性、业余爱好之类的。”

        大林是什么样的人?

        我思略片刻,却无法得出一个定论。我俩虽住在一起,可我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日常工作中。相比其余服务员,他做事更谨慎、也更勤快,抱怨会少一些,我曾经想过,有一日我做了影城经理,一定要提拔他做主管。可我对他的印象,也仅仅停留于此。下夜班后,我和他吃过几次宵夜,我俩都属于内向话不多的人,面对面拘谨坐着,感觉流动的风都是静止的。我会刻意找一些无聊的话题,他也会想些无聊的回答应付我。

        我们聊得话题,大多局限于影城的管理、总部的制度、还有些小城里的旧事。他是广西人,来这里快一年了,可他之前做过什么,为什么要来这里做服务员,他丝毫不愿透露。我有时会旁敲侧击打听,可每聊到此,就能瞧见路灯下他的脸色变得煞蓝,仿佛涂了一层胆矾。我不得不收起好奇心。

        时至今日,那层煞蓝面具后面,到底藏着什么样的面孔和不被人知的过往,恐怕我永远都不会清楚了。

        “我不知道,”我如实相告。

        老警察有些诧异,他甚至怀疑我在刻意隐瞒:“你们住在一起,难道平时没有交集?”

        “我们在不同的两个房间,不上班的时候,基本都在屋里闷着。我俩班次有一半也是错开的,比方说他是早班,我是晚班,都很少见面。在一起吃饭的次数也不多,所以您想了解他的日常生活,我觉得问他的室友会更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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