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入界宜缓
江羽来到值事房的时候，李明缙正从里面从司礼监娄公公出来，他睨着眼往一旁瞥了眼垂眼低头的江羽。
心里没来由的一慌，走出去了几步，却又停住。背着身子把头扭了回来，眼睛里逼出几分尖刻的凉意，直直看向江羽。
“抬起头来。”
江羽心里一紧，慢慢把头直了起来。
李明缙上前了一步，态度雍容，“倒是忘了跟老祖宗说，江羽乃我表亲，因家中人绝户，前来投奔允康，怕不是老祖宗看着眼生了吧。”
“眼生倒无妨，但我看你这表亲却是有些眼熟了。”娄公公迈着步子又走进了些许，眯起眼细细地打量着江羽的脸。
“老祖宗待在宫里数年，躬身圣前，自然是见多识广，学富五车，识人万千，江羽能合了老祖宗的眼缘也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以后还请老祖宗看在江羽面熟的份上多照料些，也不枉费了这缘分。”一股碎玉之声缓缓吐出。
娄清贤细细地眼缝眯起来，忽然笑了。
身子随着左脚倾了半分，朝向李明缙，眼神从江羽流转至李明缙脸上，“李大人这表亲倒是个懂事儿的，李家人才辈出，李大人倒是有福。”
李明缙看了看低眉顺目的江羽，一股微不可查地冷崩气息。
“老祖宗谬赞了，不唐突了老祖宗才好。”
李明缙以为这娄清贤这就该走了，谁知道他还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笑得意味深长。
李明缙心里一股恶寒，先朝江羽冷出声：“你还杵在这干什么，去找卫大人。”
江羽纳闷这老祖宗有何神通广大之处，竟让李明缙躲避至此，为避免生事，还是恭敬地答：“是。”
李明缙噙着笑温润地问，“老祖宗还有何事要交代？”
娄清贤的目光随着转身而去的江羽，她小小的耳垂被这雪天冻得莹润通红，娄清贤的心里痒痒的。
“咱家也入宫了这数十年，前后侍候了两代皇帝，天家荣宠，得享不尽，按说也该满足。”江羽的身影渐渐远了，娄清贤把眼神不紧不慢地收了回来，“只是，平凡人家含饴弄孙的福气是没有了。”
李明缙在摆笑脸也没有意思了，“娄公公整个宫门里的子子孙孙遍地，不知道多少小公公挤破了脑袋想要给娄公公当儿子做孙子，娄公公这话实在是说笑了。”
娄清贤没想到在外谨小慎微的兵部侍郎李大人竟如此呛声于他，被兔绒棉衣暖的微红的素白脸皮涨的发紫。
翘起的指头指着他，半晌说不出话。
“李大人自求多福罢！”
等在一侧的小太监早已经颤颤巍巍了，见老祖宗一甩袖子，赶紧扶上去。
“多谢娄公公提点——”
娄清贤气得不行。
不过想起江羽那低眉顺眼、细皮嫩肉的模样，一股气又细细地压下去，尖着嗓音道：“不过一个兵部侍郎，还能反了不成。”
旁边的小太监附和，“老祖宗劳苦功高，想要什么自然是使得的。”
小太监赶紧伺候给解了斗篷，把火炉捧上去，奉上一杯热茶，娄清贤掀开盖子，仔细地刮了刮，吹口热气，抿了一口。
“嗯。”小太监趋步上前接过去，娄清贤悠悠的歪了摇椅上，舒服地叹了口气。
小太监俯身过去拨弄炭火，看着躺在一边的老祖宗，微微摇了摇头。
如此便是撕破了脸面。
江羽远远走开得的步子慢，再加上她常年习武，李明缙跟娄公公的对话都是听见了的。
她是没想到，满心复杂，李明他刚刚为了护着她不惜开罪了娄公公，若娄公公是个无所谓的阉人也就罢了，偏偏是个掌印公公，大权在握，这样的人在外朝官员面前也是能横着走的。
“娄清贤这个人，以后还是避开的好。”李明缙心里有点生气，他知道她如今明白在宫中生存不易，谦逊有礼，能下脸面逢迎于人，也知道江羽心里尺长寸短明白得很，但是她把自己置于危险之中而不顾是他无法容忍的。
“人就是绝处之中也得学会自保。”李明缙还是尽力压稳了声音。
李明缙如鲠在喉，“不然，我为何忍到至今，为何冷眼旁观苏党一群为非作恶、明知害死江首辅的人与他脱不了关系还坐待旁观这一切。”终究是没有说出口，隐忍自此，卑躬屈膝于人前，他在前线辗转，早已知晓在强大数倍于自己的敌人面前不能制敌之前轻举妄动无异于自掘坟墓，这宦海中央的明枪暗箭不输于战场之上，甚至还要险恶上几分，稍有不妨，死无葬身之地。
他这条命早已不是自己的。
但是江羽，他要护她周全。
这样，最起码这条命物有所值。
“娄清贤，”李明缙背身望着窗外，不知道什么时候雪花又落下了，远处树枝上一只遗落的黑色鸟，脚一蹬树枝飞开了，惊落了纷纷的雪。
“这个人阴险狡诈，手段狠辣，无所不用其极，令人尤为不齿的是，他有龙阳之好，男女不拒。”李明缙淡淡淡淡的声音传来，好像来自很远的距离，融于雪中风中，透着寒气。
“你要小心提防。”
江羽想的是，此人不一定跟当年父亲的案子没有关系。她内心忽然被这丝想法点亮，这么重要的人物，连接着皇上与大臣，父亲在世时对其一介宦官把持朝政颇有不满，看不顺眼是相互的，新君登基，有机会踩上一脚的机会对娄清贤来说绝对是不容错过的机会。
当然，娄清贤当初是借刀杀人也罢，狡猾到没留下证据也罢，这绝对是个不容错过的线索。她必须得赌一把。
入界宜缓。
“今日初雪，天寒地冻，大人想吃粉角么？”
李明缙随着她的话，蓦地记起江首辅以前跟他下棋时提到说他们家初雪时节总会吃粉角，他那时对江首辅是满心的羡慕，他做官如此，虽身处龌龊龃龉，但心胸间难得尽是清明，儿女双全，与江夫人恩爱羡煞整个京城，缓缓转身过来，看到她亮亮的眸子又是一怔，她第一次在她眼前露出这样的神色，心下一暖，“好。”
“那我去喊卫大人来帮我们打下手，人多热闹些。”
卫权手里被塞进一把菜刀，惊讶地要死了，他这双手平常都是拿大砍刀杀人的，这时候竟然被要求用来剁肉馅？
哈？确定的吗？
江羽眼神一转，卫权不说话了。
好么，眼睛都瞎了，都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看了，看了这一幕明日睁眼小命儿还在吗？
但是，真好看。
李明缙干干净净地卷起袖子，露出好看的小臂肌肉线条，眉眼安静，纤细的睫毛低低垂下，骨节分明的双手揉着面团，没有一丝不瞒和不耐烦。
暴殄天物、暴殄天物……
这江羽绝壁深不可测！
更大的场面还在后面。
江羽在值事房外支起了一口巨大无比的锅，生火的时候柴火反潮，不得不攒足了力气吹，一口气没上来被柴火反逼，呛得咳嗽得翻来覆去。
早上还在校场“观礼”的金铎瞧见了。
前几日被因为受不了聒噪的江羽打发出去遵守苏府的裴暠也回来了。
惨剧大多是从巧合开始的……
结果就是由裴暠和金铎开始，越来越多的大老爷们围着一口锅生火，折腾了半天，火升起来了。
要饭吃。
“阿礼，这苦力也当了，粉角总得有我们的份儿吧。”
“是啊是啊……不能白干不是。”
李明缙淡淡一个眼神过来，行吧，虽然李大人善名在外，但是对待小兵就不一样了，沮丧地正要散了，“想吃的动手。”
哄一下又涌上来，“李大人，来来来，我来我来。”金铎贱兮兮地凑上去，最起码李大人做的饭他是不敢吃的，折寿啊。
和面的和面，包饺子的包饺子，整个房间挤满了人，暖烘烘的炭火崩裂出碳星子。李明缙抬眸穿过一群男人看向江羽。
原来这就是初雪的热气融融。
原来，一个人骨子里的温暖永不消退，它会伴随这个人温暖其身边的每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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