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今往相织

“……老师怎么这么生气？为这点小事？”顾苏对许文昔耳语道。

        “……确实，好奇怪……”她那个时候已经没有在为自己的成绩忧愁了，因为她满脑子都充斥着讶异。上了这三年大学，从没见过有老师在课上生这么大气，还不是为了学业的事情。许文昔印象里，老师的脾气都和若春风，几乎修炼到了波澜不惊的程度，根本不可能为这样的小事生气，不是因为不想，而是觉得不值得。

        为此生气一要干扰他们正常的教学进度，再者话说回来，学生届届如流水，何必为了不是什么天大的紧要事揪着学生不放呢？退一步讲，无论何时，与学生关系闹僵了总归不是件好事，院里要评“最受喜爱的老师”等奖项时，或者最后教务系统综评时，都落不到一丝好处。这点几乎是大家默会的事情，只要看看期末考试的60分就知道老师其实一直在为此努力。

        “他这样在乎自己的尊严。”许文昔心里这样想，但是没有说出来。同时，提起老师的尊严，那件事情又重而回荡在她本就烦乱的脑海里，电影在她眸中只得走马观花。

        那是初二的历史课上，也是个夏天。那个历史老师满身绯闻，他的八卦也是十几岁的孩子热衷讨论的对象。那天上课，老师让大家背诵抗日战争章节的知识，她总看到那个女生把黄色的荧光笔在桌角蹭来蹭去，似乎像是战场上的炮仗兵，在调整大炮的发射方位。

        在那时候，许文昔身兼数职，作为班级第一名，学习委员、大组长、值日班长、数学课代表……和大学情况很相似的是，她似乎一直是老师们眼里的红人。她看到炮仗架设，并没有往别处想，她自己的学习和生活足够累的时候，也不愿意多管希望快乐生活的同学。但过了一会儿，他见老师神色有些凝重地朝她走过来，食指和中指并排敲了敲她的桌角，让她去他办公室里面。

        她当时并不知道是什么事情，但直觉不像是跟学习有关系，因为除了她之外，那个“炮仗兵”也跟着一起下楼来。下楼的时候，她看了眼那个女生，悄声问她发生了什么事，那个女生说她觉得很害怕，这让她越发摸不着头脑。

        老师的办公室在一个像地洞一样的长廊里面，她那时觉得这“防空洞”倒和炮兵搭配相宜，只是从外面进来的时候仍感觉有些阴冷。

        “你是不是上课闲的？让你背课文，你看你干了什么？”三个人进到办公室里，只有他们三个。刚关上办公室的门，老师的怒气明显地占领了这个屋子的主要阵地。

        “……”那个女生低着头，没有吭声。

        “文昔，你是你们班学习委员，你看看她做了什么好事！”听到这话的时候，她猛地觉出了一丝不对劲，但具体是哪里不对劲，她也没搞明白。在这场战争中，她从刚刚到现在一直是个局外人。

        “……荧光笔不拿来干正事，要画在我的衬衫上！我穿了这身衣服出去得多丢人！你想象一下，你不穿衣服、赤身裸体地在大街上走一圈，你感觉丢不丢人？”许文昔这时候的感觉开始有些明晰了，并且有些紧张，身上发出了一点震颤。

        “……你自己给我想想，这件事该怎么解决？……文昔，你过来，帮我看一下我衬衫后面哪里被画上印子了……”说着，老师的眼神瞟向她，她当时紧张又慌乱，根本没敢留意那眼神里是不是有什么多余的含义。

        她走过去，看见老师转过身，双臂支撑在办公桌上。她觉得这么做有些怪怪的，然后轻轻地把手放在老师腰际的衬衫上，老师也伸过一只手来，不经意间碰到她的，她有些缩了一下。

        “……你主要看下这里，是不是有黄色的划痕……”老师说着，把衬衫从掖在裤腰的皮带里面抽出来一些。她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稍微扭转一下那个小房间里令人感到些许不适的氛围——尤其在她看到了那条红色的丝绸状的东西的时候。

        “……好像……没画上太多，不是……很显眼……”她在老师背后支支吾吾地说。

        “吱呀~”办公室的门忽然被推开了，从外面透过来的一束凉气，冲散了屋里面氤氲的那种潮湿与些许窒息的空气。

        “单老师……你这会在忙吗？教务处那边下了个文件，可能得你过去处理一下……”门缝里探出一个“中心秃出”的脑袋瓜，她再熟悉不过——她初一时的班主任，同学们私下给他起外号“茄瓜”。

        “好，我过去一下……你们先回教室去吧，但这件事没完！”老师说着，就离开了办公室，留下她们两个在回去的路上倒抽凉气。

        她的思绪又回到屋子里，觉得发生的那一切像是个传奇故事。她从前不止一次地想过，要是她初一时的班主任没有突然撞进来，之后还会发生什么事情。她那时候对于男女之事都还懵懵懂懂，只记得告诉妈妈时，妈妈说让她离那个老师远点。不过她后来就自己明白了，所幸那件事并没有给她留下什么挥之不去的阴影。同样是老师，同样说着与尊严有关的话，同样生气，但她知道，那太不一样了。

        她没注意到喻忆是什么时候又进了教室的，可能是因为很多地方关了灯，都很阴暗。离下课还有五分钟的时候，他打开教室的灯，暂停了还没播完的电影，顿了顿开口：

        “……其实，我是不会因为这一次的缺勤，就那么狠心地给大家不及格的。这么做一不符合我的教学理念，二来对大家来说也毫不公平。毕竟我之前没有给大家系统地说过咱们的考勤规则，就这么贸然点名，给那些缺勤的同学那么重的惩罚，显得我是趁人之危。而且即便作为一门选修课，考核不计入大家的正式成绩，但我知道，如果给了不及格，大家还要费力气在下个学期重修。我要是真的这么做了，那未免太残忍，并且完全背离我开课和授课的初衷……”

        这个时候，讲台附近的黄色灯光映在他的脸庞上，像是铺了层淡淡的、柔和的粉底，又似乎是如水的夜色柔软了他的心。

        “但是这并不代表，大家可以随意缺勤。我知道大家这时候要准备考研，时间都很紧张，所以我不会强求大家每节课都坐在这……就因材施教而言，有些同学自学甚至要比坐在教室听讲更有效率，况且我在课上经常会扯一些和课堂无关的闲话……但是大家应该也明白，我今天发火，不是因为大家不来上课。大家即便没去过日本，也大概听说过，日本这个国家是很讲礼仪的。中国自古以来都称‘礼仪之邦’，但大家看看咱们的同学，不是毕恭毕敬地双手奉上纸条，而是跟打发叫花子一样扔过去，我想任何一个人都会生气的……”

        下课铃响起来的时候，他却仍未表示出要停止发言的样子，而是坐在讲台上，静静地等待着铃声响尽，丝毫不管这期间讲台下面的一阵阵骚动，以及前后所形成的不合时宜的反差，所呈现出的零星尴尬。

        “……我今天跟大家说这些，不是为了占用大家上课时间，我想这堂课是有意义的……之后大家走上社会，人际礼仪也是非常重要的。我虽然不会直接给大家不及格，但对于那些个不礼貌的同学，即便你现在和我道歉，我也不会接受，更不会给你谅解。作为教师，我已经给到大家最大的宽容；但作为我自己，我有我做事情所坚持的原则……耽误大家时间了，大家下课吧。”

        他说完这些话，和刚进教室时一样，开始从容地关闭教学设备，收拾书包。许文昔这才注意到，他下身穿的是件黑色的长裤，格外的笔直，一双现下流行的allbirdstreeskipper，整个看起来洋溢着青春的气息。她那时觉到一种不可能的可能，但她说不清楚那是什么，可能是不敢说，甚至不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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