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答辩风波
答辩那件事,发生在春天的某个下午。说起来,那样阴峦的天气挺适合人犯困,但许文昔有了种超时空的遐想感——那样一个场景、场景中的人、人的活动与行动,似乎在许久之前的某一个这样的下午放映过一次,她站在答辩桌前面,感觉有些晕晕乎乎、不切实际。
这种感觉,她从前也有过,但她总摸不出它们出现的规律,她有些讨厌这种似曾相识却无可捉摸的情况,觉得有些不安。但让她感到更不安的——她的指导老师没有出现在答辩现场,那时距答辩开始只剩两分钟。按照那位老师的风格,提前十五分钟就座才算正常,她一时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她不知道的时候,虽然仅仅在准备的这两分钟里,各种足够坏、足够差劲的想法也足够填满她的大脑,令她添了一重怀疑与焦虑。想起之前老师的批评,她开始内疚起来,牵出些自卑的情绪。这两件事的关联大概已经够明显了,指导老师都不想来现场看她答辩,怕她丢自己的颜面,她这么惴惴不安地想着,看着她的队员们坐在旁观椅上无神地拨拉着手机屏幕。
那时候,她所熟识的另一位老师来了,似乎是替代她的指导老师。她往评议席上瞟了一眼,在座的一半老师她都是认识的,尽管有些是其他专业的,但但凡带过她上课,都会对她有或多或少的印象,也许会看在这一点上“口下留情”,这让她稍稍松了口气。
许文昔抽签的时候,抽到了“1”,然后她又松了口气。她向来喜欢第一个位置,因为带着点私心,觉得这给了她自己不必知晓其他人做得好坏而就可以顺利完成自己任务的机会。有的时候,一个人喜欢争第一可能并不是因为他有多勇敢、积极、争强好胜,而可能是因为他心底隐隐害怕对比、失败、缺乏自信。
这样,当他争到了第一的位置,光环和荣耀会掩盖那些让人恐惧的阴暗;如果他在这个争取的过程中失败了,他还可以告慰自己他是一个积极上进的人。无论是哪种情况,生活都显得不那样暗淡无光,这样它仍然可以按照大致符合预期的轨迹继续前进。
她讲完的时候,评议席里老半天没有人提问,她局促不安地站在桌前,手心出的汗牢牢抿在桌沿上,很快的又褪了去。一会儿,一位电视系的老师提了一个问题,她其实没有听懂,但还是以一种“我说的都是对的”的语气回答了问题,那之后居然就结束了这场答辩。
尽管她实在没有心情再去看其他人的答辩情况,但直接就这么走了似乎也不是很合适,加上她自己心里没底,又有些想根据评议老师的总体态度估摸一下分数,于是也坐了下来。许文昔那刻里,想到了自己的一个功能,她觉得自己很会察言观色,尤其是当了这么些年老师身边的好学生,更是了解老师的态度,同时知道自己做什么、怎么做能够让老师认识自己、记住自己、喜欢自己。不过她这样的功能,倒也并不全是用来给自己加分数,至少后来她渐渐明白不只是这样的。
看到快要结束的时候,她觉得答辩室的氛围太闷,闷得有点喘不过气。虽然这是一场竞赛,看到其他人做得比自己好的时候,她也会感到有些自卑,或是隐隐的嫉妒,不过这么久以来,谦虚好学才是这样情境中她乐意优先采取的对策。因此她感到发闷,是由于别的原因。
有个项目组答辩时,说自己收回问卷320份,其中有效问卷320份,这让她偷偷在心底荡起笑来,怀疑起那个小组的成员是否有基本的问卷调查素养来。不过让她觉得很费解的一点在于,在场的所有项目组,几乎都已将自己的成果刊发在相应的杂志期刊,但她却为了自己所谓的声誉、为了坚持自己所谓的原则而似乎要牺牲掉整个项目组的利益,她就是不想要花钱把论文发表到水刊,尽管发表的费用是由学校承担的,但她依然不愿意这么做。
可是,不这么做,不顺着大流去做,就要承受痛苦的矛盾与代价。学校的结项通知书上明确说明,需要将论文或成果予以发表或申请专利,并注明“汴京大学创新项目成果”,她觉得这极不合理。如果学校是为了锻炼学生的创新能力,那么它该注重的是指导过程,而非计量结果。但别人都是这么做的,这么做得到了官方的认可与鼓励,甚至有经费支持,让她动摇并怀疑了很久。当她看到有个项目组不知道发明了什么东西,却百般强调自己已经申请了xx专利的时候,她感到一阵震惊和嘲讽。
许文昔总是劝慰自己,这样的问题不是她这么渺小的个体能够解决的,那背后是一个庞大复杂的利益链条,不光是学术,而且学术也并没有她以往认为的那样纯洁。但这关涉到她自身的利益时,又不得不促使她去关心它。她心里那种原则感过于强烈了,强烈到心中那团忿忿之火总是烧个不停。
“这是导向问题啊,不是简简单单的‘给钱发表,完成任务’!如果我们身在校园里的大学生这样早就开始认识到,他们需要顺从社会的潮流去生活,它直接跨过了生命里那段最值得去冲动、放肆、反叛的日子,那与一出生就成为温顺的、任人宰割的绵羊有什么分别!”
她虽然心里这样想,但她觉得在场没几个人会就这种无聊的问题跟她展开辩论。忽然她想到了于卓风,这会才想到的,才发现他没有在答辩现场出现,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回去的时候,她给那位提问她的老师发了消息,她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太过自作多情,但那都是她点了“发送”之后的纠结了。她回想起答辩提问的环节,那种全身上下往外渗透濡湿的、紧张的气息与在场的尴尬交融相织,如果不是那位老师,她不知道还要在这种炼狱里拖多久。
但她后来到底觉得是自己自作多情,因为那老师根本没记起她是谁,也就无从谈起给她什么回复,只留下她满怀感激发出去的那半拉子消息,不知什么时候再被自己清理手机消息时清除掉,那样也就可以顺带清除掉她的自作多情,以及自己似乎被遗忘在一个飘零着玻璃碎片的沙漠风中的那种复杂情绪了。
那一整天里,准确来说是剩下的半天里,她觉得生命中唯一值得期待的,就是喻忆晚上的那堂课。为了占到第一排那个位置,她早早地就去了教室。实际上,是个学生都该知道,第一排的位置根本不需要提前去占。
一个人有了想要的东西,想见的人,就容易由爱生怖,害怕那个东西或那个人凭空从自己的生命中消失了一样,他也不会觉得这种凭空消失是杞人忧天,因为他在意的是那个当下的瞬间能否顺利成真,按照他所想的那样。也许一个人会这样去想,是因为从前过往有过太多的期待,却都没能成为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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