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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渡口生变


柳州渡,一个被荒弃的渡口。四野茫茫,这里除了风声、水声便只有几只麻雀在乱石杂草之间啄食草籽。
“主人,那些接应的人都死去哪里了?就算被陈逆杀了,也该留具尸啊?”阿鱼在野草遍生、空无一人的渡口策马跑了一圈后疑惑道。
无恤拎着马缰踱了两步,脸上无甚表情,让人猜不透他此刻的心思。“你们留在这里,我去看看。”他打马奔向渡口,我一夹马腹跟了上去。
柳州渡原是齐民和北方来的燕人售卖私盐、换取皮货的地方,自从齐国颁布了严禁贩卖私盐的法令后,这里就荒废了。燕国的商人们另辟了商途市集,齐国的小商小贩也被司市统一迁居到了临淄城内。年复一年,这柳州渡渐渐地被人遗忘,南下的客船、商船也不再于此处停泊,但当年齐燕两国商旅为了买卖私盐所修葺的走马小道却被保存了下来。荒芜、通达,这便是无恤选在这里与人会合的原因。
可偏偏这样一处绝好的地方却轻而易举地被人发现了。陈盘是怎么知道我们要来这里的?陈逆刚刚还留在齐宫,为什么一转眼就到了柳州渡,还擒住了齐夫人鲁姬?无恤安排接应的人马呢?为什么一个人都没有来?我肚子里藏了一大堆的问题,却一个也没问出口。
无恤此刻应该和我一样感到迷茫困惑,陈盘的突然出现显然打乱了他原先周密的计划。
无恤策马直奔渡口停舟泊船的木桥,我心里惦记着胖寺人和剑士顿,就骑马沿着河岸来回搜寻,最终,在一片青青的芦苇荡里找到了剑士顿的尸体。他被人扒走了头上的玄冠和身上侍卫的外袍鞋履,只穿了一件带血的细葛布里衣,仰面躺在河岸边,一双赤足沾了泥土、杂草,半浸在河水里。
我心中一恸,跳下马背,几步奔到了尸体旁。
剑士顿圆睁着眼睛望着天空,手上、腿上有好几处伤口,最致命的一处却是喉间一道两寸长的剑伤。
我俯身揉了揉他半僵的眉心,轻轻地替他合上了眼睛:“对不起,不能带你弟弟来见你。他走得也许比你还早一些,黄泉路上你快跑几步,兴许还能遇见,还能并肩再走一程。齐夫人我们救回来了,你安心去吧!”我把他的双脚从河水里拖了上来,把外袍覆在了他身上,又找来几丛芦苇和一些树枝把他的尸体掩盖了起来。
“阿拾——”无恤在河堤上唤我。
“这里——”我转身在周围看了一圈,没有找到胖寺人的尸体,就急忙爬上河堤,翻身上了马。“你发现什么了吗?”我问。
无恤对着剑士顿的尸首远远行了一礼,拉缰掉转了马头:“接应的人许是出了什么差错,还没到。”
“你怎么知道他们还没来?”
“我之前藏在木桩下面的朱砂石还没有被换成绿漆石,这说明他们人还没有到。”
“那我们现在要去哪里?他们接下来要怎么和我们会合?”
“我留了一块黑漆石。他们看到了,自然就知道柳州渡已经不安全了。我们要换到第二个会合点去。”无恤冲齐侯和阿鱼一扬马鞭,高声喊道:“快,都跟我来!”
“第二个会合点?安全吗?”
“暂时安全,地点我只和一个人说过。他只要见到黑漆石,就会带人来找我们。”
“谁?可靠吗?”
“一个可能会背叛我却绝不会背叛你的人。”无恤见齐侯和阿鱼追了上来,便不再说话,只夹紧马腹,连挥了几鞭。
“喝!”我攥紧手中缰绳,向着北方天边的一抹流云飞驰而去。
众人快马加鞭,涉溪绕弯,隐蔽行踪,傍晚之际,终于到了一处峡谷。
无恤卸了马缰,放走了四匹骏马,自己背着陈盘,让阿鱼背着鲁姬,带我们走进了峡谷,又爬上了一面山坡,最后,在一个被藤蔓覆盖的山洞前停了下来。
“阿拾,你同尊上先进去,我去寻些水和吃的来。”无恤把陈盘交给了阿鱼。
“寡人与你同去!”齐侯把鲁姬交到我手上,提剑跟着无恤朝林子里走去。
我搀起发髻散乱、失魂落魄的鲁姬钻进了绿蔓背后的洞穴。这洞穴洞壁光滑平整,没有渗水,也没有遍生苔藓,地上除了沙砾外,还铺了一堆干燥的茅草。我扶着鲁姬在茅草堆上坐下。
鲁姬一路上受了太多惊吓,早没了当初在齐宫里颐指气使的刻薄模样,瑟瑟缩缩,全然变成了一个呆愣痴傻的老妇。
“阿鱼,让我瞧瞧你的伤口。”我起身朝阿鱼走去。
阿鱼把背上的陈盘放下后,自己正靠着洞壁低头检查腰间的伤口,见我走过来,忙用衣服掩了掩:“姑娘别瞧了,脏了你的手。”
“你让我瞧瞧,我待会儿才好出去采药。”我伸手去拉阿鱼的衣服。
阿鱼一把抓住了我的手:“用不着,过几日就好了。这哪里叫伤啊?姑娘别太大惊小怪。”
“受了刀剑伤最容易发热,你明日若是倒下了,叫你家主人一个人如何拖着我们这几个废人杀出齐国去?!你若再推托,便是对你家主人不义了。”
“姑娘要看,看就是了!”阿鱼叹了口气,一下把身上的外衣和里衣全都脱了下来。
我该如何形容眼前这具身体?它黝黑精壮,却是一具用无数伤疤堆积起来的身体。肩头的刺伤、胸前的剑伤、腹下的箭伤……我可以在这具身体上找到五六种兵器所留下的伤痕。阿鱼他是怎么活下来的?这便是一个死士的身体吗?
我强迫自己装出一副冷静镇定的模样,为他披上了外衣:“伤口还好,不深,只要止住了血,敷了药,应该不会有什么大碍。阿鱼,以后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再用泥土来止血了。你胸口那处旧疤,黑土和杂草都同皮肉生在一处了。”
“人活着就好,丑有什么关系?反正我生得丑,也没几个女人愿意瞧。不像这小子,家里大小妾室怎么也有六十多个,睡一轮都得两个多月啊!”阿鱼笑着扬起右手一掌拍在陈盘背上。
“咳咳咳……”这陈盘也不知道是不是早醒了,被他这么一打,居然连咳了好几声睁开了眼睛。
我起身抄起阿鱼手边的乌金弯刀就对准了他的胸口。
“咳咳……姑娘,你把刀放下,让我先坐起来……”陈盘小心翼翼地避开我的刀锋,一手支地慢慢地靠坐起来,“我不会用剑,也不会什么腿脚功夫,有阿鱼兄弟在这儿,姑娘你不用这么提心吊胆防着我。”
“你以为我会信你?”我把刀尖往陈盘胸前送了送,面上装出恶狠狠的样子,其实心里却也有些疑惑。按说,卿家士族的男孩到了六七岁便要开始学剑、学骑射,就算天资差一些,学上个十几年,打倒几个不识功夫的人是绝没有问题的。可这陈盘,虽贵为陈氏世子,身上不佩剑不说,身形体态也确实不像练过武的人。
“我呀,小时候调皮,爬树摔出了毛病,这剑是挥不了的,不过我身边日日有陈爷跟着,难道不比那些会点儿皮毛功夫的卿族男儿更威风?”陈盘拨开我的乌金刀笑嘻嘻地坐直了身子,“姑娘,你给的药怎么不灵啊?我这会儿吸气胸口还疼得厉害。”他按着胸口深吸了两口气,委屈地看着我。
“你的毒我还未尽数替你解掉,你莫想着要逃,逃出去也是一具活尸。”我把弯刀递给阿鱼,自己在陈盘身前跪坐了下来,“我这里有些话要问你,你老实回答我。答得好,我便把解药给你;答得不好,我非但不会替你解毒,还会用更狠毒的法子对付你。你可听明白了?”
陈盘一听,捧心皱眉道:“姑娘,你这个样子说话,我倒真有些不习惯了。昔日你我秉烛夜谈、对镜描眉,也是亲昵过的。如今,盘以真面貌相对,姑娘为何却待盘如此狠毒?”
“你我相交,几分真情几分假意,各自心里明白。”
“我自明白得很,却叹姑娘不明白我与陈爷、阿素的一片心。”陈盘哀叹了一声,摆了摆手,“算了算了,我这人怕死又怕疼,姑娘这毒都下到我肚子里来了,我还敢不回话吗?不过在我回答姑娘的问题前,姑娘能否先解答我一个问题?”
“你想问的可是你何时何地中的毒?”我撇头不去看陈盘那双乌溜溜的眼睛。
“今天明明大家都闻到了姑娘燃的毒烟,为何独我一个人痛得这么厉害?”
“我不会告诉你,免得你以后照方子去害别的人。好了,说吧,是谁告诉你我们今天会去柳州渡的?”
“姑娘不告诉我,我也不说。”陈盘一歪嘴巴,轻哼了一声。
“阿鱼,弯刀递给我!我要在他脸上好好刺一个‘盘’字,省得他以后再装寺人毗去骗别的姑娘。”
“哎哎哎,好了好了,我说还不成吗?”陈盘堆着笑一下捏住了我的手,“姑娘聪慧,自是知道但凡我们这样的卿族大户总要养上几个密探,布几条暗线。今日的消息便是探子们带回来的,可消息是哪儿来的,你现在问我,我也答不上来。不过既然卖消息的人知道你们的计划,依我拙见,总是你们自己身边的人出了毛病。”
“你是说,今日本应在柳州渡接应的人马里,有你们陈氏的奸细?”
“这个我可不好说。不过我劝姑娘还是趁我相父的人没到前赶紧把君上交给我,你们今日出逃柳州渡的消息,在陈爷刺杀君上前我们就知道了。相父今日没有派大队人马在柳州渡拦截,是对消息真伪还不能确定。只要他在宫里找不到君上,自然就会想起关于柳州渡的密报来。等他回过头来追杀你们,便是有十个赵无恤也难保你平安了。”
“我们现在早已不在柳州渡,你莫说这些来吓我!”
“吓你?哈哈哈,我相父可不像我这般怜香惜玉。他的本事,姑娘最好还是不要领教的好。”
陈恒的本事我自然不会怀疑,但陈盘说话亦真亦假,也不可尽信。
我思忖了片刻,开口又问:“刚刚在林中,陈逆为何说你是来救我的?”
“姑娘,若我能靠一己之力把君上捉回去,那你们就不必应付相父的追杀,可不就是救了你们?其实,你别看阿素平日对你凶巴巴的,她待你才是真的好。陈爷刺杀君上那日她已备了一具女尸藏在宫中冰室,只等内宫一乱就拿她替了你,想办法救你出宫。可没想到,你不但引了赵无恤入宫,还设计带走了君上,如今,又下毒绑走了我。你做出这么不要命的事,待会儿若是见了我相父,可怎么好啊!”陈盘声音一黯,叹息道。
“你以为我会信你?素祁与我是敌非友,她为什么要替我想得这般‘周全’?”
“哦,她还没告诉你啊?你和她的关系可复杂了,我说不得,也说不明白。你若能从我相父手里活下来,就找机会自己问她吧!姑娘,既然你不肯说下毒的事,那咱们就来说说脱衣服的事,可好?”
他话音刚落,旁边的阿鱼就笑了:“姑娘,快说说吧!这事阿鱼也想听听。我说陈世子,你那‘不过尔尔’的地方是被六十几个女人折腾坏了吧?哈哈哈,你怎么也不分几个给别人使使?”
陈盘听了阿鱼的荤话倒是不恼,朗声笑道:“若是这位阿鱼兄弟喜欢女人,我送你十个又何妨!”
“谁要你那些娇滴滴的粉姐儿。”阿鱼哼笑一声,不屑道。
陈盘转头对我道:“姑娘,你可要替我正名啊!你这样败坏我的名声,我以后如何还能往雍门街去?那些看得见、摸不着的粉姐儿,指不定在背地里怎么编排我!”
“你这人说话为何这样不正经?陈恒怎么就选了你这样一个人做世子?”我脸一热,坐着往后移了移,“那日我拿棍子敲你,是想看看你是不是陈恒派来杀人灭口的刺客。若你是藏在我身边的高手,我便和阿素摊开来说清楚。可没想到,你被我一下就敲晕了。”
“这就证明我不是来杀你灭口的啊,你为什么还要脱我的衣服?”陈盘一下拔高了声音,似是很在意被我脱了衣服的事。
“你深更半夜流了汗却还拼命往脸上敷粉的样子让我对你起了别的疑心。”
“你洗了我的脸?!”陈盘大惊。
“嗯,我看到了你新长出来的胡楂儿。”
“谁说寺人就不能有胡楂儿了?”
“敷了粉,那胡楂儿看起来的确淡了些,但洗干净之后,我却觉得那胡楂儿太浓了,不像个寺人。”
“所以,你就脱了我的衣服?”陈盘摇头失笑,“我说姑娘啊,你做事为何这样不正经?哪有一个未及笄的姑娘半夜里脱男人衣服的?幸亏你这话没让陈爷听见,他若听见了,决计不会再喜欢你了。”
“怀疑了便要看个清楚,我便是这样的脾性,和是不是姑娘、有没有及笄没关系。陈逆现在恨不得生啖了我的肉,他喜欢我?笑话!若是你这话敢在赵无恤面前说,小心我缝了你的油嘴、割了你的滑舌!”我拍了拍膝上的碎石一下站了起来:“阿鱼,我去替你采药,你看着他。这人滑头得很,你别听他说话,要是他敢开口说一个字,不用过问我和你家主人,你直接割了他的舌头。”
“诺!”
“姑——”
“阿鱼,从现在开始算!”我瞪了陈盘一眼,拾起角落里的一只竹筥走出了山洞。
陈盘这人行事作风古怪异常,不能以常理推断,说起话来更是油腔滑调,让人摸不清他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一番对话下来,只觉得此人活脱脱是一尾滑不溜秋的泥鳅,叫人拿捏不住。陈恒到底知不知道我们的计划?本应来接应的援兵里到底有没有陈氏的奸细?看来,今日之变只能等到无恤和齐侯回来再从长计议了。
六月盛夏,山中草木繁盛,找起止血的药材来比秋冬两季方便了许多。山坡上,沟涧旁,一些伴着毒物生长的地方,总会生一些解毒散热、消肿止血的草药。我在单衣下摆撕下一圈布料缠在手上,一路走,一路采,不到半个时辰,随身的竹筥里就装满了各种药材。
远方,山坳里的太阳已经收起了它今日最后一丝热气,嫣红绚紫的晚霞被晚风轻扯着,盖去了半边灰蓝色的天空。我拍去手上的泥土,折身返回。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山风吹在身上已多了几分凉意。在离洞口不到三丈的地方,我迎面遇上了觅食归来的无恤和齐侯。
齐侯拎着两只装得鼓鼓的水囊,无恤左手拎了几枝长满野果的树枝,右手的长剑上一溜儿串了四条洗净的小鱼。
无恤看到我,冲我扬了扬剑。
我微微一笑,拎着竹筥猫腰钻进了山洞。
洞中,阿鱼和陈盘正大眼瞪小眼地面对面坐着。
“姑娘,你可回来了,憋死我了。”陈盘见到我,两肩一塌,大松了一口气。
“陈世子醒了?”无恤弯腰钻进山洞,笑着在陈盘身旁坐了下来,“世子可是饿了?先吃几个果子垫垫吧!”他伸手将一枝结了五六颗野果的树枝递到了陈盘手边。
陈盘收起之前和我说话时的玩世不恭,一展双袖,端正了身子:“我如今已是赵兄的阶下之囚,赵兄无须对我这般体恤。若是赵兄想问今日密林拦阻之事,方才我都已同姑娘说过了。今日消息乃族中密探上报,至于何人、何时出卖了赵兄,盘一概不知。如果,赵兄打算用盘的性命来威胁我相父退兵,就更是大错特错了。我陈府之中有嫡庶男丁二十八人,死了我一个,就是阿母所出的嫡子都还有三人,陈氏不愁没有比我更出色的世子。”
“哈哈哈,世子想太多了,若和令弟陈辽相比,无恤更愿意下一任陈氏宗主是你‘惜花郎’陈盘。至于我留世子在身边的原因嘛,很简单,仅为威胁、差使陈逆一人,其余的从未想过。”无恤轻笑一声,从树枝上掰下一颗果子放在陈盘手边,“其实,今日柳州渡之事,无恤还要多谢世子相助。”
“谢我?”陈盘双眉一蹙。
“泄露我们行踪的那份密报,世子还未交给左相吧?”无恤看着陈盘,淡淡笑道。
“陈恒不知道我们的事?”无恤的话让我大吃一惊。这么说,之前陈盘和陈逆说的,都是骗人的?
无恤转头看向我,徐徐道:“在尊上和我离宫前,陈恒已经落入了我们设好的迷障。陈恒从东门而入,后又亲率陈氏一千府军从北门而出,追击阚止和寺人假扮的齐侯去了。他若知道这条密报,那即便心中有疑也不可能不在柳州渡设防。今日在密林里拦截我们的那个月牙戟阵,据我所知,只是陈世子平日私养的一队兵卒。现在,我们把世子困在手上,陈逆必有所忌惮。只要他不报信给陈恒,陈恒未必会知道与右相一路逃命的并非齐侯本人。”
一旁的陈盘听到这里突然拊掌大笑:“赵兄果然洞若观火。只是你也别太小觑我陈氏一族,就算相父不来,陈氏其他族人也迟早会追上你们。陈逆虽对我效忠,却也并非是个傻子,会听任你摆布。”
“摆布?无恤如今还能摆布何人?只求陈逆能为了你的性命做三天哑巴而已。三日之后,我们若能顺利逃脱,自然会放你离去。在此之前,还请世子多加担待,莫要妄图再生枝节。”
“赵兄放心,我这些日子天天跟着姑娘还让在她暗地里做了这么多手脚,如今反过来让她看着我,别说枝节,就算是颗细芽儿我都冒不出来。”陈盘讪笑了两声低下头,抓起手边的野果狠狠咬了一口。
另一头,齐侯自进了山洞之后便兀自靠坐在角落里,默默地用清水擦拭着自己腰间的一道伤口。他不与弃他而去的鲁姬说话,也不再质问谋逆造反的陈盘,就这样安安静静地坐着,仿佛与身后的石壁融为了一体。
“尊上,让我来吧!”我从竹筥中取出两枝白茅根,摘下几朵长了白色柔毛的花穗,轻轻地压在齐侯的伤口上,“这白茅根的花只六月才开,可巧被我找到了一丛。用它来治刀伤最快也最简单,尊上不用太担心,今晚安心睡上一觉,明日伤口就会凝血的。”
“嗯,谢……谢谢。”齐侯似是说不惯这几个字,说完就把头轻轻地撇开了。
“今天晚上我和无恤、阿鱼轮流守夜,尊上尽管安心休息。也许不用等到天亮,援兵就到了。”我从袖口上撕下几条略微干净的布条,将齐侯的伤口小心地包扎了一圈,“尊上和夫人都先吃点儿东西吧,养足了力气,明日我们才好赶路。”
“阿拾说得对,接下来几日,恐怕还不得轻松,尊上保重身体要紧。”无恤走到我身边轻声问我讨要了匕首。
他用囊中清水先冲去了匕身上的血污,又在地上铺了几张树叶,把四条小鱼放了上去。
“尊上,虽然这溪鱼制脍不好吃,但如今林中生火恐会引来追兵,就只能先委屈尊上了。”说着他跪下身子,像那日在小雅阁一样,极灵巧地用匕首剥去了溪鱼的鱼皮。
“客卿快起来!今日,是寡人连累你们了,寡人如今哪里还有脸面吃你制的鱼脍?”齐侯红着眼把无恤扶了起来,“今日陈氏谋逆是寡人平日无德无能所致,寡人惭愧。”
齐侯弯腰抓起那尾去了皮的溪鱼,放在嘴边狠狠地咬了一口:“吃,吃饱了才有力气逃命,吃饱了才有命夺回寡人的江山!”
溪鱼有土腥气又多细骨,那细骨刺破了齐侯的嘴角,他却浑然不觉。小雅阁里,他食鱼脍前还特意要寺人撤掉金盘,换上鱼跃莲池的彩漆盘,为的就是观赏鱼脍轻薄透明的特质。可现在,他再不问吃食的色、香、形、味,抓着那条还带血的生鱼,吃得像个挨饿多日的囚徒。
“君上……”一直坐在柴堆上看着齐侯发愣的鲁姬忽然大声哭了出来。在柳州渡的时候,这位齐国君夫人就已经醒了,但许是被密林里的断头、断手吓到了,她从入谷到进洞一句话都没有说过。但此刻,她看着眼前啃食生鱼的齐侯,突然站了起来,踉踉跄跄地往前走了几步,一下伏倒在齐侯脚边,痛哭失声:“君上,你是国君……你不能这样啊……”
鲁姬这一刻也许是在为齐侯的落魄而哭,也许是在哀叹自己命运的不幸,她越哭越伤心,越哭越凄凉,到最后,连齐侯也跟着她一起落了泪。
日升时,还是万民朝拜的君主和国母;待到日落,却已成了疲于奔命的逃亡人。除了相拥痛哭一场,他们还能做什么呢?
我和无恤、阿鱼悄悄退了出来,陈盘身份尴尬,更是不得不退。
洞外,半边残阳还在西边的山巅上做着最后的挣扎,闪烁着冷光的长庚星已经悄然挂上了天幕。远山近树,一切都被暮色笼进了一片紫褐色的光晕里,我靠着无恤的肩膀看着林间三三两两晚归的倦鸟,喃喃道:“红云儿,你可怪我?”
“怪你?那你可怪我?”无恤贴着我的额头,笑着问。
“怪你什么?”
“那我又要怪你什么?”
“怪我惹是生非、多生枝节。”
“你谋划的是大事,何错之有?卿父来日若知你如此费尽心力助他成事,定要好好嘉奖你一番。今日倒是我的计划里出了纰漏,害你担惊受怕了。”
“不是你的错……”
齐侯和鲁姬的哭声隐隐在耳边回响,那压抑的、痛苦的声音在这样的黄昏里生生勾起了我一腔愁绪。我靠着无恤的肩膀,闻着他身上血与汗交融的味道,一时悲从中来。
没有援兵,他和阿鱼就没有办法拖着陈盘、带着齐侯和齐夫人北上高宛城;可援兵来了,里面又极可能藏了陈恒的奸细,继而引来陈氏的追兵。这样的矛盾,这样的困境……这一次如果累得他为我丢了性命,那我该怎么办……
“我错了,我早就知道自己错了。若你不能平安,我要三国平安又有何用……”我越想越难过,越想越后悔,最后只能把头埋进无恤怀里大哭起来。
“唉,终归还是个小儿啊……哭什么呢?我们现在未必会输啊!”无恤一下一下轻抚着我的脑袋,“这世上的事哪里都能尽如人意?你以前料得准,谋得深,就不许别人猜中一次,绊你一脚?”
“没援兵不行,援兵来了也不行,这是个死局,我——”
“哪个说是死局?事情没你想得那么糟,快别哭了,平白叫陈世子看了笑话!”
“赵无恤,我可没笑她,我只是不知道她也有这样小女儿的模样。”陈盘的声音从身旁传来,我忙抹了把眼泪,抬起头来。
“唉,真是一张能碎了人心的哭脸啊!”陈盘幽幽地看了我一眼,枕着双臂仰头叹道,“赵无恤还没死呢,你就哭;若我此番死在你们手里,也不知我家中六十几个小妾有谁会为我流两滴真心的眼泪。”
“要是你死了,自然有人哭你!”我拿手抹了两把脸,愤愤道。
“恐怕也只有阿素和陈爷了。”陈盘干笑了两声,斜眼瞄了一眼山洞,刻意压低了声音道,“姑娘,你那个死局,我倒有个绝妙的解法,而且我们三个都不用死。你们把君上交给我带走,我劝相父与你们晋国赵氏结盟如何?君上答应你们什么,我们陈氏也一样能够应承。”
无恤看了一眼陈盘,微笑道:“世子的解法果真绝妙,只是,与虎谋皮之事赵某没有兴趣。”
“怎么会是与虎谋皮?姑娘,我家中如今已有三子四女。赵兄将来若做了赵家世子,你们俩生个男娃,我便嫁三个女儿;你们若能生个女娃,我那三子随你们挑,如何?”陈盘一咧嘴角,眼中精光毕现。
“哦?这倒是个好主意。阿拾,你说呢?”无恤擦了擦我脸上的泪,柔声笑道。
“好什么啊?!阿鱼,拿你的袜子堵了他的嘴,要是他再敢说话,就割了他的舌头!”我瞪着陈盘,又羞又恼。
“好嘞!”阿鱼抱着脚,脱下自己的一只袜子,在几欲落泪的陈盘面前甩了甩,“陈世子,阿鱼我赏你的,闻闻,可比你家那些粉姐儿的要香?”
“姑娘——”陈盘大惊失色。
“阿鱼!”无恤轻喝了一声,“别跟着阿拾胡闹!”
“是是是,阿鱼兄弟别跟着姑娘瞎闹。”陈盘看着阿鱼,不停点头。
“阿拾,你替阿鱼上个药,我和陈世子有些话要说。”无恤在我肩膀上重重捏了一下,挺身站了起来。
陈盘闻言立刻收起了玩味,了然一笑也站了起来。
“姑娘,主人要和那傻瓜世子说什么啊?”阿鱼看着无恤和陈盘离去的身影,百般不情愿地套上了袜子。
我看着陈盘的背影,喃喃道:“那才不是个傻子呢。身有旧疾,不善剑术,还能压着陈恒二十七个儿子坐上世子之位,这样的人聪明着呢!阿鱼,我去拿水囊和草药,你待会儿好好同我说说这个陈世子。”
“不成,不成。我知道的都是些荤段子,不能说给姑娘听的。”阿鱼连忙摆手。
“有什么不能说的?我是贱民婢子出身,荤段子打小就听惯了。你知道些什么,尽管说就是了。”我转身跑进洞里,见齐侯和鲁姬相拥着靠在洞壁上假寐,就连忙拎了水囊和竹筥退了出来。
“阿鱼,你把衣服脱了,我先替你洗洗伤口。”
“姑娘,你来了临淄城以后还没去过鹿鸣楼吧?”阿鱼脱了上衣,在地上盘坐了下来。
“没去过,只听说那里游侠儿聚得多,想去瞧瞧,但还没机会。”我新撕了一小块碎布蘸了水,轻轻地擦去阿鱼伤口旁的血污。
“那鹿鸣楼就是陈盘开的,姑娘只要在楼里吃上一顿饭,保准能听一大筐陈世子的荤段子。”
“这陈盘是个厉害角色,知己知彼方可百战不殆,你不妨说上两段他的事我听听。”
“那我可说了,回头姑娘臊了可别怪阿鱼话粗、不识礼。”
“说吧!”
“这陈世子有个名号叫‘惜花郎’,听说是雍门街上的女人给取的。他家中有六十几房侍妾,个个如花似玉。他那活儿好,一夜可御七女。”阿鱼说到这儿故意顿了顿,见我没什么反应便又继续往下说,“雍门街上教坊多,怪脾气的美人也多,但一个个到了他手里就都成了粉团子,服帖又好揉捏。”
“这些女人平日里伺候的都是些什么人?”
“那自然是齐国卿士、各国贵胄,我们这些没官位的人,别说是让陪着喝杯酒,就连个面都是见不上的。”
“是这样……”陈盘扮作寺人毗的时候,朝露台的那帮贵女天天都有东西赏他,他能讨女人欢心我倒不觉得奇怪,但是雍门街上的那些美人对他而言,恐怕不仅仅是寻欢作乐的对象,“那除了女人呢?你还知道些什么?”
“除了女人,那就是男人了!”
“什么?这陈盘也好男色?”我一惊,下手便重了些。
阿鱼“嘶”了一声,笑道:“听说陈府里是有几个粉哥儿,但倒没听说他喜好这一口。”
“那你说的男人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除了女人,这男人对陈世子也敬慕得很。‘惜花郎’陈盘与‘义君子’陈逆是形影不离的两个人。他们一个高贵大方,一个重情重义,临淄城的游侠儿都盼着能与他们二人结识。而且我听说,但凡有人为了‘惜花郎’所托之事送了命,他不仅会花重金照顾好人家老父老母,就连叔伯、娘舅都能妥善安置。”
“叔伯,娘舅?”我乍一听到便想笑,可转念一想又惊觉陈盘此人笼络人心的手段很是了得,“无恤说今天那些戟兵是陈盘的私兵,莫非他们原先也都是临淄城的游侠儿?”
“也许吧,今天杀红了眼,都没瞧清脸,没准儿那里头还真有人和我在鹿鸣楼上一起喝过酒。”
听了阿鱼的话,我不由得在心中暗叹:真是好一个“惜花郎”陈盘,看似顽劣不堪,实则是个图谋大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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