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皇家港海盗酒吧(二)
发工资的那天,景阳的腰挺得比停车场的起落杆还要直,他用自己的第一桶金打包了份一鸭三吃带回家去。在晚餐时赵心平欣慰到情绪失控,边吃边感叹多年的不易,泪眼婆娑感动涕零,好几次甚至忘了放肉,荷叶饼卷着空气就塞进了嘴里。
而景阳依然记着那天晚上给魏海瑶夸下的海口,他大手一挥,从网上买回一堆小苏打,杏仁粉,乳酪和人造奶油,只要有空就在家里提升厨艺。
但甜点哪有那么容易无师自通,对于只做过鸡蛋布丁的他来说,碰上了马卡龙和戚风蛋糕,成功率立马跌破六分之一。看着垃圾桶里越堆越高的失败品,节约惯了的赵心平心疼不已,暗示儿子天分不足不必死磕到底,但景阳则认为自己潜力巨大,难以下咽完全是材料太差的原因。
不过这观点只是他自己一厢情愿,当投诉电话拨过去后,那家网店不仅没有道歉,反倒指桑骂槐讽刺景阳的烹饪流程不够卫生。
“……天天说解决,我八月底定的货,现在都九月了……再开十包也一样,你们家的抹茶粉的确有股馊味……你有种再说一遍!什么叫我该把手洗干净!”
景阳本想再吵两句,但对方占便宜后就挂了电话,他只能重重的坐回吧台前,用屁股向椅子撒气。
大雨已经下了一整天,还没有力竭的意思。酒吧的温度终于降到了值得穿外衣的地步,好处就是少了很多抱怨,没人再吐槽大厅里为了复古而放弃空调的偏执狂设计。
还留在店里的客人,多半没带雨具,他们点了平日里根本瞧都不瞧的温牛奶,不过依然不喝,只是懒洋洋的捧在手心里,祈祷窗外的水帘洞早点消停。
“处理好了?那继续吧。”看见景阳坐了回来,吧台里的韩良鸣又摆出了授课的姿势。
这位帅气的酒保享有定制的主题服装,一条宽宽的子弹带斜挎在身,里面是简约但实用的棕黄色夹克,但腰间的左轮手枪与角色有些违和,过度追求潇洒,使得他相比海盗看起来更像牛仔。
景阳点点头,握起雪克壶在一堆瓶瓶罐罐中做选择题。
“刚才到……伏特加了,一盎司对不对?”
“少了。”
韩良鸣的评判轻描淡写,但被指导的人却焦躁不安,闭上眼睛叹了口气,才慢吞吞的又往量酒器里倒了一点。
“金酒该是一盎司吧,这个我怎么也不会记错。”
“嗯,继续。”
“接下来是橘橙酒……”景阳抓起一个烫着火漆的酒瓶往里猛灌。
“过了,别倒那么多!你不能把自己的喜好强加给顾客。”
“我知道,我知道,手抖了而已……好,终于完工了!”
景阳如释重负,迫不及待的扣上了壶盖,但还没等他摇动起来,雪克壶就被一只大手按回了桌上。
“又怎么了?”他满是不解的望着那手的主人,按捺着想要上嘴咬开的冲动。
“东西都加齐了?”
“齐了,齐了,这次没有把柠檬汁忘掉!”景阳的耐心已经跌破了水平面,他直接把那烦人的大手拨开,疯狂的的摇晃着壶身。
韩良鸣抿了抿嘴唇,看着他发泄了一会,才颇为无奈的补了一句。
“其他东西倒是够了,但糖浆没放吧。”
学徒的手在空中顿住了,看了眼黏糊糊的棕色小罐子,一阵短暂的回忆之后大声的嚎叫起来,还把雪克壶重重的砸回到桌子上。
“靠!不学了!这长岛冰茶太难了。”
“那更简单的,咱们酒吧也没有啊……”韩良鸣笑的疲态尽显,要不是靠双手撑着,可能会一脑袋磕在实木吧台上。
“休息一会吧,我累了。”景阳像个丢了玩具的小孩一样耍着性子,思想又飘到了别的地方,“对了,那瓶酒怎么卖的?”他指了指魏海瑶的最爱。
“你说那瓶单一麦芽威士忌?”
“单什么?我听不懂,”景阳指着耳朵,示意那小孔不欢迎专业词语来串门,“你说价格就好。”
“大概是你……四个月的工资。”韩良鸣本来伸出五个手指,但似乎是怕伤了大男孩的自尊,又把大拇指窝了回去。
“怎么这么贵!!”
“又不让你买,激动什么?这可是新配节的限量供应版。”他把酒从架子上取下来,就像照顾孩子一样,忍不住擦拭着瓶身,手指还不敢过于用力,仿佛握住的不是玻璃而是婴儿身上不忍触碰的薄皮。
一阵汹涌的烦躁涌上了景阳的心头,没想到自己之前的阔气,这么快就沦为了一个飞上天的牛皮。
“太晚了,我要回家了。”他一把拽起椅子上的外套。
“景阳,我去休婚假的时候,调酒的活必须有人干,这是个机会,吧台里的技术不是谁都可以学的。”韩良鸣把身体使劲的前倾,急得整个人差点就翻了出来。
“可咱两都很清楚,”不过景阳已经披上了外套,“我是在散台出错太多,才被调岗试一试的。”
“用点心,把你躲仓库里追剧的精神拿出一半就行。”为了不让关门大弟子就此流失,韩良鸣甚至口不择言,哪怕那是个不该放上台面来讲的灰溜溜的小秘密。
“再用心,也背不完这么多啊。”景阳边说边往门口走去,令别人生畏的大雨正是焦躁的他此时所需。
“但你只记了三种啊……”
酒吧的大门被拉开了,韩良鸣无奈的嗓音瞬间就被雨水冲刷的一干二净。
这天晚上,景阳被买不起的酒折磨得噩梦连连。
恍惚中,他在一片雨林中奔跑,溃烂的树根织成棕绿色的蛛网,每片腐臭的水洼中都有不知名的骸骨,身后的阴影里,一条墨齿白龙不怀好意的紧追不舍。
又一个恍惚,他被扑倒在地,眼瞧着那巨齿迎面而来,吓得他立马护住了脖子。
但片刻之后却没等到骇人的齿锋,睁眼一看才发现,那哪里是龙?一条望不见头的账单而已,紧紧缠绕在身边,类型写着酒水,单价已经超过了数学课上能讲到的范围。
惊醒了之后,景阳一整天都没有缓过神来,上班的时候就像个提线木偶,灵魂错位肉体也极其呆板。
“你是不是不舒服?”猫眼看出了他魂不守舍的样子。
“……没事……我就是在想,这怎么越擦越黏。”景阳正用抹布不停擦拭厨房的门框,尽管那里越擦越没有光。
“因为你中午刚打过蜡。”猫眼关切的盯着自己最新的员工,眼神就像在看傻子一样。
“呃……我忘了。”景阳停下了拙劣的表演,用手揉了揉肿胀的双眼。
“你还能继续干活吗?”
“可以。”
“那我出去一下,帮忙留着中间那张桌子,晚上我要请人吃饭。”
景阳默默的点了点头,猫眼刚一出门,他转身去仓库里取了个‘已被预订’的牌子,放在了中间的长条桌上。
可还没从桌边走开,就被人搭住了肩膀。
“你怎么来了?”他回过头去,看了一张咧着大嘴的熟面孔。
“今天发薪,同事请客吃饭。”阿尔邦指了指背后的一男一女,顺手抽出一张木椅。
“这里不行。”
景阳又把椅子塞了回去,在另一张闲置的桌上安排他们坐下。
“香辣炸鸡柳来四份,”毕竟不是自己掏钱,阿尔邦阔气的就像地主家的傻儿子,“两盘意面,三杯水果宾治,六串腌鱼圈,一份……不,两份洋葱角,我把你的也点了一起吃。”
“别,我还在上班。”景阳委婉的拒绝了,主要是他今天实在没有心情,只想找个角落补一觉,最好能在醒来时发现账户上多出一长串9。
但只是一个点餐的功夫,等他全部记下来回头向厨房走去,却看见最中间的长条桌不知在何时已经坐上了人。桌上那人宽厚臃肿的背影总感觉似曾相识,可景阳又觉得自己没有这种肥头大耳又看不懂告示牌的文盲朋友。
“这桌有人了。”
他不耐烦的走过去,呛着鼻子提醒道,而对方一转头,景阳却直接愣在了原地。
眼前正是那位冰激凌店老板,在衔尾蛇公园里欺负过年幼的路易。
命运公平的有些顽皮,只是相遇还不够,非要加上买家卖家的身份互换,把所有以牙还牙的条件都准备充盈。
“废话,我不就是人吗?”从这杀气满满的回应里,景阳明白对方也认出了自己。
“你换个地方吧,已经被预定了。”景阳尽量压着怒火,他当然知道谁做买卖谁就不能提前生气。
“不换,请我吃饭的人说就让我坐这。”对方得寸进尺,还把脚都翘到了桌沿上。
“你认识猫眼?”
“谁?没听说过。”
“那你必须让开。”排除了闹乌龙的可能性,景阳也找回了自己的强硬。
“有意思!没来的是客人,坐下的就不是了?”
两人越来越大的分贝吸引了满屋子的关注,阿尔邦站起来向这边张望,酒吧的员工从四面八方赶过来打圆场,一阵赔礼道歉之后,大家七手八脚的把景阳推进了走廊里。
“你到底在干吗?你从早上开始就不正常。”丘比维剧烈的晃动景阳的双肩,意图把他迷路的灵魂从低沉中叫醒。
虽然这位大哥腰间别着凶悍的水手刀,侧脸上挂着以假乱真的刀疤,还喜欢用黑眼罩遮住健康的左眼,但他却是整间酒吧里最温暖的人。
他常常下班后也不急着离开,而是在更衣室里看一本《地外文明探秘》,那里的气味一言难尽,但他却十分着迷,要是有人搭讪,他还愿意科普月岩的成分,以及自己设计的三款火星基地。
那些基地虽然只是科幻发烧友的臆想,幼稚且大都不切实际,但总是优先考虑卤鸡,电影院和泡泡浴,听上去又香又暖,这也是景阳喜欢和他聊天的原因。
“不怪我,那王八蛋不是好东西。”但今天别说是丘比维,就是丘比特来了景阳也是这个态度。
“我去下单,你老实待着就行。”散台有客人用敲击空杯的方式表达着急,丘比维只能简单交代一句,然后从景阳手里抢过点菜单,就赶快跑了回去。
景阳靠在散发着抹布味的墙上调整着乱糟糟的思绪,他一头扎进爱情的果园,摘下其中最甜的部分,酿成一碗蜜然后舔个干净,这蜜在他的胸膛里嘀嗒成一个女孩的样子,那女孩轻声细语,安慰他酒水买不起也没有关系。
自我鼓励之后,他做了几个深呼吸然后回到大厅,第一眼就看见韩良鸣冲这边招手。
“给,那人点的,”酒保瞅着独坐一桌的冰激凌店老板,“赶快端过去,免得一会又吵起来了。”
那杯中还漂浮着絮状的碎果肉,解暑的冰块在橙色的汁液中轻轻露头,但越是诱人,景阳的抗拒心理就越是强烈。
他故意绕了个大弯,当着那人的面把饮料放在了自己好友的桌上。
“喔!今天够快,但怎么只有一杯……咕嘟。”阿尔邦望着身边的同事们略带歉意,但最后还是贼笑着放到了自己嘴边。
“先喝,其余的……”
话还没说完,却有人一把拽住景阳的衣服,这背后袭击的力度大到不怀好意的地步,几乎要把他直接拽倒。
“你有病啊!”景阳荡开了揪着自己衣领的大手,一回头果然看见了冰激凌店老板那张横肉丛生的大脸。
“你才有病呢!这明明是我点的!”那人指了指吧台,他虽然看起来粗框,但对细节的把控并不愚蠢。
“位子都乱坐,现在想要顺序?”既然对方先动了手,景阳现在铁了心要硬杠到底。
“你惹我两次了,没教养的东西!”
“教养是对人而言的,与你有什么关系?”
“你们老板一定很好奇,为什么漂流党拿他工资还砸他生意!”
“对,他现在就很好奇,你长这么丑靠的是哪本祖传秘籍?”
“……”
两个人火力全开,而周围的人也累得够呛。
韩良鸣冲出来又一次的道歉,使出全力才把那男人抱回椅子上,而且为了表示诚意,还免费倒了三杯伏特加用来赔罪。
丘比维则把景阳往吧台旁拽,他采用了一种最直接的办法——拿手捂嘴,这才让景阳把后面的62句脏话被迫咽回了肚子里。
而阿尔邦也凑了过来,不过没劝架,反倒是干了些火上浇油的事情。他满嘴都是“儿子丑成这样我都替你妈打抱不平”之类的话,如果不是因为大厅里太嘈杂实在听不清,冰激凌店老板肯定首先冲上来赏他两个耳光。
没有人爱吵架,也没有人不爱别人吵架。四周的顾客都暂停了用餐,这群八卦的人纷纷掏出智盘,现场直播还不够看,非要录回家分享才觉得不虚此行。
而距离未必能产生美,但一定带来冷静。被拉开了之后,两个人终于因为路途遥远而暂停了互骂,只是依然凶狠的盯着彼此,在脑海的战场里继续狠揍对方的脸颊。
这时候,大门突然打开,走进来五六个人,看到这奇怪的阵仗,中间的红脖子女人忍不住带头发问。
“汉莫,这什么情况?”
一看到自己人来了,那胖老板立马有了底气,推开韩良鸣慢慢站起来,像个胜利者似的边笑边摇头,把杯中的酒吞下去一大口,那表情阴冷的令人作呕。
忽然之间,他向前迈了一大步,“呸”的一口吐向了吧台。
景阳慌忙闪避,撞倒了身后的丘比维,两个人一起跌在地板上,才勉强躲过了那混着唾液的恶心酒水。
“银门区漂亮吧,小臭虫?但你千万别被漂亮话冲昏了头,我告诉你,这里不欢迎你们!带着烂毛病滚回你的老家去,你们漂流党多淹死几个,我也不用沦落到公园去做小本生意!你这令人作呕的小杂碎!”
“我们走,不在这吃了。”他一脚踢翻了无辜的椅子,在众人的注视下准备离开。
景阳从地上爬起来,在吧台上摸索着凶器,现在他不想还口只想动手。他要亲手把酒瓶砸在那畜生头上,然后看着他的血和玻璃渣混在一起。
“砰!”
果然,汉莫还没走到门口,就传来一声闷响,紧接着就是碎裂的声音。
“啊!”
毫无防备的他重重的挨了一下,现在跪倒在地,捂着被砸中的后背痛苦的叫唤。
但景阳却愣住了,因为他很确定,自己还没找到趁手的暗器。而在全场目光的指引下,他也找到了那位率先出手的无名英雄。
阿尔邦被几十双眼睛盯的异常紧张,喘了几秒粗气,然后大喊了一句。
“揍死他!”
景阳想都没想就冲了上去,此时他需要的不是胜利,而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发泄。
如果说大厅是台蒸汽机,那在刚才短暂的消停之后,它现在已经爆缸了。
韩良鸣化身为守门员满头是汗,把所有的危险分子往外推搡,还搬起张桌子挡住了吧台入口,拼尽全力守护着名酒,以免后半辈子都要在此打工还账。
丘比维本来是冲上去拉架的,但是两边的人全打红了眼,拽谁谁都揍他,最后逼得他放弃了保护别人的想法,转而去保护酒吧——只要有人敢砸桌椅,刚伸手就会吃他一记重拳。
阿尔邦被一脚踹翻在地上,踹他的正是冰激凌店的老板,但没来得及补上第二脚,那胖老板的肚子上就挨了一拳,伸出援手的是位店里的熟客,不过这位先生瘦的像条披风,纵使有正义感护身,也还是被拽起来甩到了厨子身上,而纵观全场,被尖叫声喊出来的厨师才是最无辜的人,他只是满脸惊讶的站在原地,就被红脖子女人一桨板打在腿上,不过在倒下之前他还是做出了抵抗,无奈准头太差,扔出去的漏勺飞过半场砸中了景阳的脸,而景阳被砸倒的后果非常严重,但严重的并不是他自己,而是配合他双打的那个男生,因为突然失去搭档,阿尔邦的这位同事被人按在地上揍的直喊救命。
门口围观的人也已经失控,一个个举着智盘拍个没完,乍一看还以为是店里承办了某场格斗联赛。
今晚,皇家港海盗酒吧最名副其实的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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